刘禹锡:风雪千山渡尽后,再作春歌(1 / 1)

好诗好在哪里 都靓 2088 字 4个月前

一个人懂得自我安慰有多重要?有的时候,我在生活中遇到琐事困顿,也会忍不住伤春悲秋,或者怒气填胸。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读读诗。

在母亲的“逼迫”下,我小时候三心二意地学过不少家伙事儿:小提琴、游泳、国画、舞蹈……虽然没有一样坚持下来学出点名堂,但母亲一如既往地鼓励我,说有个爱好是为了长大了能抒发自我,获得快乐。直到真的长大,才知道有一样自己喜欢的、不功利的爱好有多重要。这些爱好,尤其是读诗,会在很多时刻帮我抵御成年人都要面对的疾风劲雨。

陆游在写下“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寒雨天,还写了两句可爱至极的“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苏轼后半生被一贬再贬,却从未向命运低头,别人淋了雨只觉灰头土脸,他却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他们骨子里是乐观的人,刘禹锡也是这样。他和柳宗元是生死之交,一同升官又一同被贬。柳宗元孤寂之中写下《江雪》,而刘禹锡身处低谷时,却写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的诗句。即便“二十三年弃置身”,但终究“病树前头万木春”,他的一生都在唱着勇气和乐观的赞歌。

风雪千山

刘禹锡生于公元772年,他的先祖是汉景帝贾夫人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七代祖刘亮是北魏的冀州刺史、散骑常侍,后来随北魏孝文帝迁都,举家迁往洛阳。所以他说:“家本荥上,籍占洛阳。”

到他父亲这一辈,赶上了安史之乱,为了避乱又迁居苏州。他自幼便勤学苦读,曾拜当时著名的诗僧皎然、灵澈上人为师。皎然是谢灵运的十世孙,灵澈上人则是绍兴一带的诗僧,和很多诗人有往来。刘长卿还曾写过一首《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刘禹锡从小和这些高僧交往,耳濡目染,为他以后的人生心境留下点拨和伏笔。

刘禹锡十九岁开始北上游学洛阳、长安,二十二岁便进士及第,声名大振。但两年后,因为他的父亲去世,事业刚刚有起色他便不得不丁忧在家。

公元802年,他成为监察御史。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但因为可以巡察百官,又有“八品宰相”之称。在御史台的同僚中,与他关系最好的有两人,一个是昔日同科柳宗元,另一个则是韩愈。三个年轻人心怀天下,满心想着大展抱负。

随后,在公元805年,发生了著名的永贞革新。这是中唐一次短暂的政治革新。唐顺宗即位后,起用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等十人,史称“二王八司马”,针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等问题进行改革。正当他们要大刀阔斧改革时,唐顺宗、王伾先后中风,王叔文丧母,宦官联合地方节度使乘机发动政变,唐顺宗被迫禅位。这场革新仅仅持续了一百多天,随后王叔文、王伾去世,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被贬八方,生死难料。

柳宗元被贬到了永州,刘禹锡则去了朗州。知交有的被赐死,有的被贬荒地,按理说他应该低谷落寞,生气全无,可就是在这时,刘禹锡那首《秋词》横空出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绝不言败,虎落平阳便为鹤,这是何等的豪气。所以你看刘禹锡,极大的逆境恰恰衬托出他的乐观开朗,越是逆境越要振作。所有人都说秋天寂寥,他却偏要赞美秋天。“晴空一鹤排云上”,意境壮丽、清朗俊逸;“便引诗情到碧霄”,凌云而上,有画面,有动作,以飞天之鹤的“实”牵动了壮阔诗情的“虚”,情景一下子从秋叶落地到了九霄碧天,所以才可贵难得。

公元815年,当年被贬的几人一起奉诏回京,柳宗元从永州出发,刘禹锡从朗州出发。此次回京,是他们的转机。当柳宗元再入长安时甚至感慨写道: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而刘禹锡则更为扬眉吐气,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然而一切令人始料未及,仅一个多月,两人又被贬到更加偏远的地方。柳宗元被贬广西柳州,而刘禹锡也因为这首诗刺痛了当权者,被贬到更加荒凉的贵州播州。因为刘禹锡还有高龄的老母亲要照顾,柳宗元便替他求情,希望两人能调换一下。而彼时的柳宗元其实在永州期间已经经历了众多至亲的去世,实乃天地一孤翁。想必那时,他已经彻底心如死灰了,只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最后,刘禹锡被贬广东连州。

这时,两人一同从长安出发南下,到了衡阳不得不分别。经历了这一遭,两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累了,疲了,乏了,倦了。此刻柳宗元写道: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

而刘禹锡则答道: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重答柳柳州》)

两人就这么一首一首地互相诉说着,一共写了六首,感人至深。想想刘禹锡和柳宗元,当年意气风发少年郎,一同登科,名扬天下,如今人至中年,打点行装,步入烟尘,从此只有风雪千山,令人感慨。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会发现,所有曾经浮华泡影,不过梦幻一场。最终,当一切都烟消云散,人的执着只能浓缩为一个极其朴素的梦想: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公元819年,刘禹锡年近九十岁的母亲寿终正寝,他离开连州回家丁忧。当路过衡阳的时候,他收到了柳宗元病逝的消息。那一刻,他终于再也无法用乐观和坚强撑着自己,大声哭号,如得狂病。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衡阳,是他们上次分别的地方。那时,他们还笑着说以后退休了当邻居。谁也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南望桂水,哭我故人”“终我此生,无相见矣”,刘禹锡在撕心裂肺地哭号后,写下了这样的话。再后来,他默默抚养了柳宗元遗孤,并将柳宗元的诗文整理成集,流传于世,柳子厚之名才没有淹没于历史之中。

病树迎春

柳宗元死后,刘禹锡彻底想开了。他仍然被贬,四处漂泊。去了重庆夔州,后来又去了安徽和州。

在和州,他只是一名小小的通判。按规定,通判应在县衙里住三间三厢的房子。当地的知县故意刁难他,把他安排在城南面江而居,他却笑着接受,然后在门上写下两句话:“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和州知县知道后暴跳如雷,吩咐差役把他的住处从县城南门迁到北门,面积由原来的三间减少到一间半。新居靠河,风景还不错,他又在门上写了两句话:“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最后那位知县派人把他调到县城中部,而且只给了一间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半年时间,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刘禹锡终于忍不住,于是写下了这篇名扬千古的《陋室铭》,并请人刻上石碑,立在门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绝不气馁,一定要乐观。”他默默对自己说道。他就是靠着这个信念一路过关斩将,大步流星。

公元827年,他在北上洛阳时偶遇了白居易,两人相见甚欢,把酒高歌。刘禹锡恍惚间想起了昔日,他和柳宗元、韩愈也是这么喝酒,可如今物是人非。感慨之际,他写下了那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秋词》是刘禹锡最初被贬时所写,而这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恰恰是结束贬谪生涯时所写,从公元805年被贬,再到公元827年赴任东都尚书省,二十三年间悲苦交加。巴山楚水指的是被贬之地,这些年他陆续被贬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地,从湖南贬到广东,又从广东贬到重庆,再从重庆贬到安徽,离京时他三十三岁,再回首他已经五十六岁。人生最好的年纪,他却一直在被贬的路上。命运以痛吻他,他却报之以歌。柳宗元去世,他便照顾遗孤,整理遗稿;被贬重庆,他便高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所以你再去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的句子,不是盲目的乐观,也不是打鸡血。对于同样一直被贬的白居易,刘禹锡懂得。白居易说:“你很惨,我真替你不值。”而刘禹锡只是微微一笑回应道:“没关系,我们继续往前,走走看。春天会来的。”三十岁的刘禹锡面对挫折是晴空一鹤的潇洒壮阔,五十岁的刘禹锡阅尽千帆,乐观不改,但这乐观的背后却多了许多深沉。“暂凭杯酒长精神”,都说苦尽甘来,但恰恰是这个“暂”字道明了甘甜虽好,但苦却仍有余味。但愿它不来,又怕它再来。所以,经历了这一生的无常,人到底该如何自处?有的人垂头丧气、一蹶不振,有的人寻欢作乐、自我麻痹。而刘禹锡答道:“会好的,咱们先喝了这杯再说吧。”

公元828年,他改任主客郎中,从洛阳回到了长安,立刻又跑去了当年的玄都观,写下《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一次他更加直接,把前后的因果都写在序文中,生怕人不知道。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中未有花木。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这就是刘禹锡。十四年前,一切好转,却因为玄都观之诗,再次得罪权贵,被贬荒地,经历至亲至交的离世,自己几经周折漂泊;而十四年后,他又带着挫不败的勇气杀了回来。此刻,他头发斑白,身躯佝偻,不复从前。站在玄都观之中,片片桃花随风而逝,他仰着头,望着城楼,凝目,久久不语,神情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这一次,他真的赢了。

晚年,刘禹锡生活在洛阳,和白居易、裴度等人一起诗酒唱和。五十六岁之前的刘禹锡,独吞苦水,亲朋尽丧,却从不曾低头;五十六岁之后,人生逆转,他歌颂山水,游戏世间。也许人们会说他半生受苦,终于得意,他却笑而不语。端着酒杯,看着白居易,他双眼模糊,梦回少年光景,凭空问道:“子厚、退之,如今你们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