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一生浮沉,与君共度(1 / 1)

好诗好在哪里 都靓 2158 字 4个月前

元稹在今天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渣”,有人说他深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知道被多少人奉为经典。而我想把元稹归为性情中人,不褒不贬。我所理解的性情中人,并非特指那种具有爽快大方的气质的人,而是指那种内心世界极为丰富,感性在所有尺度的天平上总是获得更多筹码的那一方的人。他们时而温柔细腻,时而任性自私,一面是重情重义、壮阔胸怀,另一面却可能是用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的脆弱。爱时,会全然为他的赤诚和热情燃烧;恨时,也会被他的冷酷克制挫骨。生活中我们经常也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很有才华也很有趣,像是有引力一般吸引着人靠近,可一旦走近后,又不断生出别的滋味。突然发现,那些暧昧的磁场中是带着刺的。

元稹与崔莺莺

元稹生于一个没落士族,家里纵然世代为官却也清贫。八岁时父亲去世,他由母亲抚养长大。他自小努力用功,饱读诗书,盼望可以早日报答母恩。

二十岁时的元稹,已是少年英俊,才气过人。这一年他来到蒲州,在当地叛乱中保护了表亲一家,结识了这家的女儿崔莺莺。两人日久生情,暗结云雨。没过多久,元稹进京赶考,与崔氏分别,并许诺待他日高中,必回来迎娶。只是他这一去,却再无回头。

一年后,他得到了当时的太子少保韦夏卿的欣赏,后者将女儿韦丛许配给了他。元稹后来将这段经历写成了唐传奇《莺莺传》,也是后来《西厢记》的原型蓝本。他在篇末替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开脱,将崔莺莺斥为尤物妖孽。一直以来很多人都把这篇小说当作元稹的自传,或者以他为原型进行再加工的创作,比如鲁迅,他就评价说“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但也有学者觉得这篇小说就是文学虚构。所以这个问题,在学界从古至今就存在争议。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里是这么分析的:

至唐之中叶,即微之、乐天所生值之世,此二者已适

在蜕变进行之程途中,其不同之新旧道德标准社会风习并

存杂用,正不肖者用巧得利,而贤者以拙而失败之时也。

……

士大夫之仕宦苟不得为清望官,婚姻苟不结高门第,

则其政治地位、社会阶级,即因之而低降沦落。

这段就讲了当时中唐的社会风气,仕途、门第和婚姻是捆绑在一起的。一个学子如果想要进入上层社会,一是靠科考,二是靠婚姻提升自己的身份。元稹祖上世代为官,但到父亲这一辈已经沦落寒门,所以他身上肩负着复兴家族的使命。所以陈寅恪先生说元稹是“巧婚”,他很自然地抛弃出身卑微的崔莺莺,而求娶韦夏卿的女儿韦丛。

世家大族也经常会把女儿许配给一些有才华的青年后生,这些寒门女婿一旦借势成功而上,那家族整体的实力也便得到了增强。隋唐时期有被称为“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其实在唐朝建立之后,李氏家族就一直在打压这些地方望族的势力,比如唐高宗时就禁止世家大族之间通婚。到了盛唐,地方望族势力已经被极大地削弱。而经过安史之乱,唐中央的统治力度削弱,权力中枢重建,到了中唐,也就是元稹所处的时代,世家大族再度抬头。比如清河崔氏,安史之乱前只有两任宰相,而到了中唐陆续有八人称相。这样的社会环境,使得一个符合双方需求的联姻行为成了风气。

曾经沧海

元稹娶了韦丛之后,将韦丛接到了洛阳,他则在洛阳、长安两地奔波。二十七岁时,他官至左拾遗,不过也只是八品。后来他因为针砭时弊,得罪权贵,被贬为河南县尉,这让他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韦丛本为富家大小姐,娇生惯养,跟着元稹过清贫日子,却无半分怨言。少年佳人,两人日渐恩爱情深。

公元809年,元稹三十岁时升为监察御史,前往剑南。他本想着升迁之后,一切或将出现转机,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后却收到了妻子韦丛病逝的消息。妻子下葬之时,他又因公务繁忙无法回家,悲恸欲绝之下,他写下了著名的《离思五首》,其中这首更是流传千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难为水”出自《孟子·尽心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意思是说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整个天下都变小了;看过了宽广的大海,便很难被河流所吸引。“巫山云”出自战国时期宋玉《高唐赋》里的巫山云雨,说的是楚襄王曾游云梦,遇到了一个巫山女,两人相爱。分别时,巫山女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来,楚襄王果然在早上看到天空云团缥缈,觉得她是神女,便为她立庙号为朝云。所以“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是,巫山云是如此特别,以至于对其他地方的云不屑一顾。

翻译出来,字面意思其实非常简单。但为什么如此简单的话,千百年来却这么打动人?

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曾经沧海”代表着事情已经过去,而人总是会对过去耿耿于怀。课桌上的“三八线”画上又擦,日记本里的秘密已被封箱,曾经一起看过的日出如今已是夕阳,转眼少年少女又成了谁的新郎新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怀念的不仅仅是当时的对方,也是那时的自己。真诚、勇敢、无畏、横冲直撞,不计较得失利弊,只是喜欢。

而从被爱者的角度看,这句诗有了另一种解释。它之所以能不断被人传唱,正是因为它肯定了被爱的价值。从客观意义上讲,真的可以除却巫山不是云吗?显然不可能。我们大多数人只是普通人,但爱情的美妙恰恰就在于不客观。这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高矮胖瘦,林林总总,但只有你对我别具意义、独一无二。不是只有长得好看、有钱、万众瞩目的人才值得被爱,一个人即便普通平凡也可以被肯定、被认可、被义无反顾地选择。我们哪怕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沧海水,但依旧能成为某人眼中的巫山云。但被爱的前提,一定是建立在独立思考、勇敢、善良、乐观这样的品质之上。努力发自己的光,哪怕是微微萤火,也会在某一个夜晚,与另一粒萤火相会。

在此之后,他仍然不断思念韦丛,又写下了《遣悲怀三首》,焚于墓前: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每一首都写得真挚动人。有人会觉得这可能是文人的巧言令色,但也有人觉得这一定是发乎真情。从人性来看,我非常愿意相信写这些诗的时候,元稹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的,因为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深深的耿耿于怀。想起陆游在七十多岁高龄时故地重游写下了《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才会让他跨越半个世纪仍然耿耿于怀?那始终藏在嘴边却没说出口的两个字又是什么?一句“曾是惊鸿照影来”写尽了,那是酸楚,是遗憾,是可惜,是憧憬,是昔日梦的破碎,是空怅惘,这皆因诗人执着的念念不忘化作了诗句。

之前我看到复旦哲学教授王德峰老师解释什么是“缘起性空”。他说2000年母亲去世,2006年父亲去世,当他父亲去世那一刻,他才深深理解了这四个字。母亲在遇到父亲前有她自己的人生,父亲在遇到母亲前也有他自己的人生,然后在一个时间点两人相遇了,结合组成了家庭,后来这个家又有了他。所以他先天地认为这个家是永远存在的,但其实不然。什么叫缘起性空?它曾经没有,将来也会没有。

乱花渐欲迷人眼,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在当下承认未来成空,故而百转千回,阴差阳错。人之所以觉得遗憾痛苦,就是因为总企盼着“要是这样就好了”,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要是当时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要是再勇敢一点就好了,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拉扯着偏偏不愿失去的,恰恰是已然逝去的。故而人生的结才卡在这里,不肯松绑。

有一种感情叫“元白”

现在很流行“嗑cp”,而想起古代诗人组的cp,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元稹和白居易。他们相识几十年,从年少到年老,共同见证了彼此的起起伏伏。每次想起都觉得,也许人海相逢,不求永远,但求懂得。

公元803年,二十四岁的元稹和三十一岁的白居易同科及第,自此结识。元稹英俊年少,白居易儒雅大方。相识不久,两人便一起骑马赏花,雪中共饮,白居易还写诗给元稹:“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几年后两人先后被贬,元稹去了河南,白居易去了陕西郊区。元稹走后,白居易写诗:“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而在被贬的路上,元稹也给白居易写诗:“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

不久,元稹母亲去世,白居易为元母手写了墓志铭,三寄衣物钱财接济元稹。而再后来,元稹也为白母写了墓志铭。

公元809年,元稹奉命前往剑南东川,在这路上与白居易发生了一次世所惊奇的神交。有一天他梦见了白居易和朋友同游曲江,醒来后写诗寄给了白居易。而与此同时,白居易那天当真是在曲江游玩,并因思念元稹,也写了首诗寄给了他。“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这是什么惊人的缘分?

大约一年后,元稹被贬通州,而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元稹听闻后,写下名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两人开始疯狂唱和赋诗,排遣思念和被贬的愁苦。他们这个举动也引发热议,从江湖到宫廷,争相传诵他们的诗,一时纸贵。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通江唱和”。后来,他们还一起主导了新乐府运动。

这两人几乎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给对方写诗,从人生理想谈到衣食住行。疯狂到什么程度呢?元稹家人看到他又哭又笑地跑回来,就知道他是收到了白居易的信。因为常年相隔两地难得相聚,有一次两人好不容易见面,饮醉畅聊三天。分别后,白居易写诗:“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而元稹则回诗:“王孙醉**,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就这样,两人彼此写诗寄情,一人悲伤,另一人便心痛,一人开心,另一人也欢喜。

直到公元831年,元稹五十二岁时暴病而亡,白居易赶到棺前痛哭。九年后,六十八岁的白居易大病初愈,梦见元稹,又痛从心起,写下了那首《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而再看元稹,似乎也早有遗言:“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

元稹和白居易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少年同及第,壮年同落寞,中年同兴业,晚年生死隔相思。一生浮沉,与君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