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盛唐,多有际遇。诗人们浪漫潇洒,对功名的追求亦是坦坦****,但孟浩然却是其中少有的布衣诗人。他终身未仕,一生洒脱快活,游戏山水,行乐天地。某种程度上,他活成了那个时代诗人们的一种典范。李白为他写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杜甫说他:“清诗句句尽堪传。”王维亲自为他画像,七绝圣手王昌龄更是和他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把热情都倾注在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上,喜欢他的人自然会向他靠近。我有的时候想,未必人人都要功成名就,找到自己的所爱所求,快乐其中,已是莫大的幸福。
春晓自然
公元711年,这是开元盛世开启的前一年。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平定韦后之乱,刚坐上太子宝座,转身太平公主便欲改立太子,独断专权。三十八岁的张九龄多年不被重用,正打算回乡时,却收到了李隆基抛出的橄榄枝,他觉得可以再试一次,于是风云再起。此时,王昌龄十三岁,李白、王维十岁,而这是孟浩然人生的第二十二个年头。他背着包袱行囊,步履不停,走进襄阳的鹿门山中,就此隐居避世苦读。多年后,他卧居病榻,仍会经常回想起,那时无数个遥远古老的清晨黄昏。
孟浩然是湖北襄阳人,家里有些产业,虽不算富贵大族,但也能自给自足,衣食无忧。他从小饱读诗书,平时还喜欢和弟弟练剑。十几岁的时候,他游学鹿门山,被山中自然风光吸引。于是,在二十二岁那年,他隐居于此。
鹿门山名字的由来有个传说,跟汉武帝有关。根据《襄阳县志》记载:“汉建武中,帝与习郁(巡游苏岭山)俱梦见苏岭山神(两只梅花鹿),命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百姓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后来,庞德公数次不受刘表宴请,携其妻栖隐鹿门。所以鹿门山自古就是名人隐士修身之地。当然,年纪轻轻的孟浩然隐居山中,不是真的断绝红尘,一心修行,而是专心苦读,等待有朝一日出山,求取功名。
孟浩然的很多名篇都是在隐居期间所写。比如《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诗清丽明快,是绝句里的佳篇。我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出去晨练,爬山而行,在路上他便会教我背唐诗,我最初学的一篇就是这首《春晓》。那时晨光熹微,山中少有人行,前夜下过细雨,小路有些泥泞,偶有山雀飞过。我和父亲,一大一小,一高一低,行走其间。他说一句,我跟一句。等爬到山顶,这首诗也几乎背了下来。现在想来,仍然觉得,那是极其丰满富足的回忆。
孟浩然在山中,生活自然不比在家,居住环境简陋,但好在他为人热情坦**,也交到不少乡野间的朋友。比如这首《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
我以前一度以为这首诗是孟浩然晚年所写,之后看书才发现,原来二十多岁的他就能够领悟到乡野之乐。这是孟浩然的天赋,也是天性。对于旁人而言,在豪气凌云的年纪,要冲、要闯、要大步流星,唯独不会想到要安定下来。
其实和他一同进入鹿门山的还有他的好友张子容,这是孟浩然的生死之交。两人年龄相仿,又是同乡,兴趣相投。后来张子容出山参加科举,孟浩然亲自送他下山,还写了首诗相送:
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
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
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
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送张子容进士赴举》)
而这一别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两人再见,新的故事又开始延伸。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我们曾经的发小。住在同一个片区,上着同一所小学、中学,直到考上大学,我们各自奔赴新的人生,从此鲜有交集。但每次回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对方。不用客套,也不用讲究,推杯换盏间,话头便源源不断。
出入之间
在孟浩然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这十年间,他出山遍游天下,结交南北两路,同时也不忘干谒名流,寻求机会。他先后拜访了当时的荆州长史、未来的开元名相张说,襄州刺史韩思复,得贾舁、卢馔等忘形之交。
我们很熟悉的那首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是很明显的干谒诗。关于张丞相,有两种说法,有人认为是张说,也有人认为是张九龄。孟浩然一生也确实拜谒过这两个人,甚至还曾寄身张九龄幕下。其实不管是谁都在说明,在那个时代,隐士如孟浩然也免不了功名之心。“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写的不仅是洞庭湖,更是当时的大唐盛世。用如此笔锋写盛景,目的在于后面。他说他想要渡湖融入这盛景之中,却苦于没有船渡他。所以,“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么美的景致,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实在是令人可惜。这样的诗,盛气磅礴,谁看了都知道这是好诗,但作为一首干谒诗,又显得不合格。别人献诗都是一个劲儿夸对方,而孟浩然则极尽委婉。渴望被引荐重用的用意非常直接,但又丝毫没有卑躬屈膝,这是盛唐人的风骨和气度。我们曾说过的李白的拜谒诗《上李邕》也是如此,甚至更狂。
说到李白,他是公认的孟浩然的“迷弟”。他俩的相识要追溯到公元726年,那时李白才二十五岁。前一年,他正式踏上了辞亲远游的旅程,离开四川,沿着长江一路东去,刚到扬州便生了一场病。异地他乡,李白非常渴望朋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碰巧来扬州游玩的三十七岁的孟浩然,两人一见如故。孟浩然是湖北襄阳人,李白后来定居湖北安陆十几年,也是襄阳一带,这就是“追星”的力量。孟浩然要去广陵,他便写:“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几年后他们重逢,李白又写:“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这辈子都没这么夸过别人。
公元727年,年近四十岁的孟浩然进京赶考却名落孙山。困居长安之时,他遍交诗坛群彦,先后结识了王昌龄、王维。在太学之中,他更是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名震京城。自此,白天他与王昌龄相伴醉酒,晚上他又与王维携手听曲。
关于王维和孟浩然,《新唐书》中还记载了一则逸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这件事,一是说明王维与孟浩然关系匪浅;二是证明孟浩然再一次错失了上升的机会。
在长安待了两三年一事无成,于是孟浩然心灰意懒,辞京返程。东去洛阳,南下吴越,他又开始了游山玩水模式。可能是因为确实在长安受挫了,也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他的那种对功名的渴望也逐渐退却。连李白都写诗称赞“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韩朝宗有意邀他一聚,结果他却觉得是无用功,索性放了人家鸽子,跑去吃肉喝酒。
静美时他写: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
泓澄爱水物,临泛何容与。
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
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耶溪泛舟》)
徘徊时则有: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孤寂时又有: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后来,他干脆跑去找自己的童年玩伴、莫逆之交张子容。当年张子容出山参加科举后成为了江苏某地的县尉,后来又被贬去了温州,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而此时的孟浩然也是灰头土脸离开长安。虽然逢人说对仕途无意,但他心里知道那也只是自我安慰的说辞。阔别多年再见张子容,两人如今已不再是少年,眼神一对上,便知道彼此这些年的不易。于是孟浩然写下了这首《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
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
乡园万余里,失路一相悲。
人越是脆弱的时候,越是想要回到极为熟悉的过去,回到一切烦恼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们是襄阳人,如今在温州重聚。白头衰翁,江边对饮。恍惚间,鹿门山花繁鸟鸣,少年们读书说笑,呐喊着盛世功名,不觉白云苍狗,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故事了。这一年,他在温州和张子容一起过了新年。除夕夜当晚,张府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到处张灯结彩,甚至请来了卢氏歌女演唱古曲。花烛高烧,酒斟柏叶,亲友欢坐。那是久违的快乐,是从前奢盼的盛世图景的另一种侧面。也许这样也不错,他想。
公元738年,他身患背疽,肿胀难行,避居于家,这时他已年近五十岁。这一病,他的步履便停下了,他平生所遇的众多好友纷至沓来,一时门庭若市。回过头来看,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欢愉。
公元740年,由岭南北上的王昌龄途经襄阳,顺便来看望孟浩然。两人彻夜酒肉欢歌,无话不谈,无情不诉,仿佛一切如昨。年华未老,山水依旧,他们仍然是那座长安城里最自由放浪的才子诗人。在王昌龄走后没多久,孟浩然便旧疾复发病逝。
他这一生要酒,要肉,要山,要水,要人间烟火,要天上明月。跋涉万里路,漂泊四海洲,穷尽一生逍遥游,但求问心无愧。如有来生,若至奈何,鬼神询问,也依然这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