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垂青史的诗人大都浓郁,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这风格不仅体现在字里行间,还折射于他们为人处世的过程中。李白热烈,无论何时都态度鲜明、高昂起头颅;杜甫热烈,语不惊人死不休;李商隐、白居易、王勃,无一不似大唐的金碧山水般壮阔辉煌。而王维在盛唐诗人中则尤为独特,他经常是淡淡的,如同他笔下的清澈夜晚,入空山,松风拂面,看明月出山。
我经常跟自己说,人生的运气是守恒的,运气好的时候别得意,倒霉的时候也别一蹶不振。但似乎好运气不怕来得晚,就怕来得早。大器晚成、厚积薄发,这些都是好词,而倘若一个人少年得志,过早体味过春风得意,再经历慢慢凋敝,则空余一身惆怅与失落。如何零落成泥再于废墟里生出香,且看诗佛王维。
少年天才,盛世明星
王维生于公元701年(一说公元699年),与李白同期,家族显赫,书香门第。在唐代,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而在所有的世家大族中,又有几支最为尊贵,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它们并称五姓七族高门。相传晚唐宰相郑覃,为把孙女嫁入清河崔氏家,连当时的皇太子求娶也不同意,贵族地位可见一斑。王维的父亲就出自其中的太原王氏,而母亲则出身于博陵崔氏,可以说,他的起点就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巅峰。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父母把他养育得很好,知书达理,风度翩翩,再加上其基因里自带的艺术敏感性,王维在艺术方面有着相当高的造诣。放眼整个唐代,甚至自古至今,能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的艺术家已是万人敬仰,鲜少有人能在各个门类都独领**,而王维便是其中一个。他在诗歌、绘画、音乐、书法等领域皆有所长。
先说诗歌,王维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十七岁就写出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名动天下的诗句。到了诗歌创作生涯的中后期,他的成就更高,诗风清婉,回味无穷。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
我很小的时候背过这首诗,最后两句是最难背的,总是记不住,前半首却滚瓜烂熟。如今想想,大概是因为那幅秋山图已经像照片一样印在了我的脑海。这就是王维的妙,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上至白发翁叟,下至田舍小儿,都能从他的诗里咂摸出美。
再说他的画,不仅仅是画得好那么简单。王维开创了南宗破墨山水画派,在金碧辉煌的盛唐青绿山水中独树一帜,以焦、浓、重、淡、清的五彩墨色,创造出一个风雅、留白、意味悠远的新世界,对后世文人、画家影响深远。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与绘画一脉相承的是王维的书法作品,他九岁便“工草隶”,笔力刚柔并济,卓尔不群。
诗书画相通,苏东坡、郑板桥都曾在这三个领域皆有造诣。而音乐却是另一种维度的技法,要从头学起。王维在音乐领域亦得名门世族的风流余韵,曾以一曲《郁轮袍》赢得玉真公主青睐,也为他后续状元及第做了铺垫。关于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可以佐证。《唐才子传》记载,王维曾经看见南唐画家周文矩的《按乐图》,仅凭画中乐师的演奏姿态便断定,他正在演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遂请来乐师演奏,果然与王维所说分毫不差。
王维九岁时父亲王处廉病故,作为家中的长子,王维也从那一刻起背负起了家族复兴的重任。王家有至少六个孩子,王母变卖家产,带着孩子们回到了蒲州(今山西永济)。蒲州在华山以东,因此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就是指故乡的弟弟们。
家中没有男主人,仅靠母亲家族的救济和变卖家产剩下的碎银,王家的生活渐渐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束发之年,长子王维只身前往长安游学,旨在子承父志、光耀门楣。蒲州至长安会经过秦始皇陵,一首《过始皇墓》也成为了少年王维的发轫之作。
长安居,大不易,王维在长安游学一住就是六年,这其中悲喜辛酸一定常出现在生活里,却尽数缄默于诗文中。这期间他的诗都似《少年行》一般昂扬,字字句句皆是少年意气。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行·其一》节选)
少年壮志,从不肯言愁。他唯一流露出的柔软和思乡之情,就藏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诗中。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诗句言辞浅白,却在千百年间抚慰过无数漂泊的游子。
公元719年,王维赴京兆府参加府试,以一首《赋得清如玉壶冰》拔得头筹,登第举人,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吏部春试。唐代科举“行卷”盛行。什么是“行卷”?当时的科考并不匿名,参加考试的士子可以在考前把较为得意的作品呈送给德高望重的权贵士族,求得推荐,而后真正考试时主试官会参考“行卷”综合判断考生的水准,因此行卷颇为重要。
王维在长安的几年,凭借自己的才华深受权贵推崇,尤其颇得岐王喜爱,没事就要拉他来演奏、对诗、唱和。岐王就是杜甫笔下“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的那个岐王,他是唐玄宗的弟弟,爱好诗书管弦,家中时常有最顶级的艺术人才欢聚一堂。
是时,王维去找岐王请教“行卷”的策略。一天傍晚,岐王让王维带上琵琶,换上华服,随他一同出席玉真公主的宴会。妙年洁白如王维,一曲《郁轮袍》激昂顿挫又婉转曼妙,满座为之动容,玉真公主更是惊喜,追问王维可懂些诗文。有备而来的王维拿出准备好的诗卷呈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洛阳女儿行》《少年行》……玉真公主惊叹不已,说自己很喜欢这些诗句,本以为是古人所做,没想到竟出自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遂全力举荐王维。
公元721年,王维凭借着出众的才学,加上玉真公主的大力提携,辛酉科状元及第,时年二十一岁。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岁的李白也曾带着“行卷”在终南山等着见玉真公主一面,可等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到她。而诗人孟郊写《登科后》时已经四十六岁,第三次应试才得以高中进士。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由此可见,王维是如此少年得志。这年春天,玄宗在曲江举办游宴,庆祝新科进士登第。王维鲜衣怒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翩翩一骑状元郎。在唐代,进士及第后是不会马上加官晋爵的,而是要“守选三年”才可入职,而在曲江游宴后,玄宗为王维首开先河,任命其为太乐丞,从八品下。
同年,王维迎娶崔氏,这也是继他的父母之后,望族联姻的又一段佳话。
这一年确是王维生命中闪光的一年,长安六载终未辜负少年。
中年隐居,辋川烟雨
命运常常被人提起,大概在于它的神秘莫测。没人知道得意之后是否会失意,失意之后,命运又会将什么境遇藏于岁月昏暗的角落。
状元及第、洞房花烛、跻身朝堂,命运抛给王维甜蜜的笑脸后,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去。太乐丞任上没几天,他便因为手下伶人在宫中舞了黄狮子惹得龙颜大怒,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后又卷入新旧党争。接下来一路的宦海浮沉令他深感无力,再也写不出“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这样热烈磅礴的句子。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了亦仕亦隐的漂泊生涯。
自玄宗大赦天下后,王维回到长安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家人的支持是暗淡生活里的光芒,更何况妻子崔氏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始终与王维相知相伴、琴瑟和鸣。
时光蹉跎至公元731年,王维已至而立之年。这一年命运带走了他内心坚实的寄托与依靠:崔氏病逝,他在同一年丧妻丧子。
公元731年,在王维的诗文中回音寥寥,他把撕心裂肺的痛苦悉数咽下,没有留下一字一句的缅怀,但自此终生未再娶。长情的人,静水流深,最深厚细腻的情感波动,未必能宣之于口,但一定深藏心底。此后的三十年,每一缕吹过他的清风,和山间散落的月色,都是曾经最亲密的那个人在窃窃低语,说着只有他们彼此能听懂的秘辛。
公元737年,河西节度使大胜吐蕃,王维奉命出塞,赴凉州慰问守边将士,这段经历给他的诗歌国度增添了一丝豪迈。古凉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武威,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拥有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大漠风光,风沙漫天,危机四伏。
我在一次拍摄中切身感受过大漠的高远,当天我们开车从敦煌市区前往玉门关,一路几乎未见人烟,手机信号微弱,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建筑,只有大漠和吹不尽的沙。深入沙漠腹地,人被吹得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只有几万里的长风,隐约吹来千百年前战鼓的声声回响。连绵起伏的沙丘形态各异,站在这里,人会感叹宇宙的偶然性。每阵风都可能会把沙子吹向不同方向,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偌大的物理空间内形成这一秒你看到的模样,在下一秒又会四下飘散,再找寄托。人生蜉蝣一世,大概也不必执念太多。
王维这一程写了不少诗,流传最广的还是那首《使至塞上》,描写边塞浩瀚的诗无出其右: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公元744年,这盛世已是大唐王朝的伪装。唐玄宗沉溺于安逸,歌舞升平,早已失去了最初励精图治的斗志,他任命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朝中事务大都交给弄臣李林甫。贤相张九龄已于几年前离世,也是在这一年,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了他曾踌躇满志的长安,朝廷上下处处透露着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而文人墨客的精神原乡,与陶渊明的桃花源同等重要的烟雨辋川,在这一年等到了新一任的主人——王维。
辋川位于秦岭北麓东南,距蓝田镇十五公里左右,宋之问曾在这里修建过一座依山傍水的别墅里馆,后荒废多年。隐居终南山的王维一日经过此地,起心动念,便托人买下这座别业。自此,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又一座桃花源。他捕捉着生活里的颜色和光彩,将难以言说的感受、气韵克制地缝进诗歌。他在辋川发现了二十处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好景致,又用二十首五言绝句将它们一一装裱于文字间,《辋川集》便就此诞生。
《辋川集》序言说:“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每处景致只看名字也充满澄澈意趣。同时王维还为辋川作画《辋川图》,可惜他的真迹并未流传下来,后世有很多艺术家在此基础上不停创作,还原自己心中的辋川。
蒋勋老师在书里记录过这样一件事:他曾带着学生们,花了三四天的时间,在城市中一处建筑工地的白色围篱上画了辋川二十景,写了二十首诗。尽管没过几天,建筑完工之后这围篱就被拆除,但王维生命中的宁静,会在这些学生、路人以后的岁月中常常浮现。蒋勋老师说:“诗在生命中发挥的作用,常常是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你的心事。”
我毕业后便租住在东四环外的一处居民楼,小区不新,但充满了烟火气息。楼下常有老人带着孩子散步、晒太阳,买菜回来的邻居见了面都会热络地打个招呼,这样的场景总会让我莫名心安。我在这间小屋里度过了七个春夏秋冬,它也悉数收纳着我的得意忘形、纠结反复、踌躇满志、低落叹息。有一天我听到赵雷的《小屋》,很是惊喜,就像歌中唱的那样,那个容纳你生活起居的物理空间,最像个安静沉默的老朋友,不需要任何防备,用他宽阔的肩膀接住你的千头万绪。
“我的小屋,不贵的房租,柜子上面摆着很多电影和书。我的小屋在星星下面,在城市的楼群之间……我的小屋,我可以光着屁股,让你看到我的肌肉和肋骨。我的小屋,不用和他们一样,累的时候我不用去故作笑容。我的小屋,黑夜里的眼睛望着我的全部。我的小屋,已经上了岁数,门上的油漆已经看不清楚。小屋你可感到我来去的脚步,在你心脏里我躲不去孤独。只有你小屋,我觉得舒服。只有你小屋,你装满了宽恕。”每个人都会有一处自己的辋川别业。
关于《辋川集》,我觉得一定要拿出来分享的诗歌有两首,一是开篇之作《孟城坳》,二是写透无人之境的《辛夷坞》。
先说《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这首小小的诗,字面意思很好懂:我把家搬到了新的地方——孟城口,时光只留下了古木衰柳。唉,不知道以后又会是谁站在这里呢?何必为曾经拥有过它的人心生悲凉。
刚刚说到过,这座别业曾为宋之问所拥有。宋之问是曾经红极一时的诗人、学士,他在人生的鼎盛之时有这样一个小故事。一次他随武则天同游洛阳龙门,武则天让群臣写诗作赋,东方虬先作诗一首,武则天读完连声称赞,还把宫锦袍赐给了他。接下来宋之问奉上一首《龙门应制》,武则天又惊又喜,顿觉此诗更妙,举世无双,竟然把刚刚赐给东方虬的宫锦袍夺回来,重新送给了宋之问。此谓“龙门夺袍”,何等显赫。
后来宋之问献媚于武则天的宠臣,为后世所不齿,又倾附于安乐公主,被太平公主忌恨,中宗将其贬谪流放。公元712年,宋之问遭唐玄宗赐死于他乡,未得善终。
人生恩宠和惨淡都如此无常,真是“空悲昔人有”!因此这首诗的背后,也是王维生命中的颠簸寥落。面对此情此景,王维只轻轻感叹一句:这世事流转的寂寞山河啊!这是王维的优雅与克制。
接下来是《辋川集》中我很喜欢的一首小诗《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藏在深山里的芙蓉花,才拥有世间最自由的灵魂吧。独自生根发芽,顺从天意,即使无人欣赏,也在这寂静的山中完成生命最华美的开落。
这首诗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无人之境。如果这世界空无一人,当下的你我又会作怎样的表达呢?还会拼命自我证明吗?还会那么在乎荣辱吗?会比现在更得体克制吗?人性的善与恶、欲望与理想,在抽离出社会规则的凝视后,才会看到更真实的面貌。
中年王维,世事淡泊,与辋川耳鬓厮磨,在清净明澈的山水中感受时光的循环往复,体悟万物流转中的生生不息。山里的春天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夏天是“积雨空林烟火迟”,秋天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到了冬天也有野趣“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
《终南别业》是对他这一时期生活的最好概述: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兴之所至,我就自己出去溜达溜达,有欢愉之事便自得其乐。焦虑的时候就读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别怕难关,路走无可走、难避无可避之时,也正是另一段生命体验的开始。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四十岁到六十岁,是王维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如果说中年的王维是火光慢慢熄灭,到了晚年的他则是若火炭置于冰水,一片寂灭,无物,无我。
公元750年,王维的母亲去世。仕途的跌宕起伏纵使令人不堪其扰,尚能躲之避之,而至亲的离开,则在他的心中下了一场令其血肉模糊的倾盆大雨。王维九岁丧父,后一直由母亲抚养长大,等打理完毕辋川山居,他更是不时把母亲接来同住,母子之间的深厚感情无以言说。丁忧三年,王维尽卸官职闭门守孝,整日枯坐,万念俱灰。他写《秋夜独坐》,感叹人类对于生老病死的无可奈何:“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母亲的教诲伴随着禅理,永驻心间,大概这就是物质不灭,生生不息的另一种表现吧。
公元755年冬,满楼西风终于吹落成一场山雨,战鼓声声惊破了唐玄宗的《霓裳羽衣曲》,安禄山起兵谋反,安史之乱正式爆发。三年前,丁忧期满的王维已回朝任职,于盛世声名显赫如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家当和书卷,就已被安禄山捉回营地软禁起来,他想利用王维的才学和影响力为自己立一面旗帜。公元756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王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病”,但这招不是长久之计,安禄山即刻派人为他医治,而后一纸诏书将其携至洛阳任伪官。王维的内心无比痛苦,一边是破碎的故国,一边是沦为俘虏身不由己。伪官,不就是叛徒吗?即使有日得以逃出生天,也是重罪。王维叹了口气,轻声吟诵一首《凝碧池》,在好友裴迪冒死来看他的时候,偷偷口述给他: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也正是这首诗,成为了王维日后得以获免死罪,甚至免于流放的重要证据。公元756年,唐肃宗于灵武即位,收复洛阳。王维等一众伪官被押解回朝等待发落,他们中有人被斩首,有人赐自尽,被流放贬官的更是数不胜数。而王维在此次历劫中仅被降职一级,由正五品上降至正五品下。除了那首裴迪冒死带出的《凝碧池》,王维的弟弟王缙自愿削减官职为哥哥赎罪,也是王维被从轻发落的重要原因。当时王缙任三品大员,在此之后遂被贬职京外。时人对王维其实没有太多嗔怪,但他本人的内心无时无刻不被痛苦与内疚折磨着。他写了一篇又一篇的书信回望、忏悔,痛心疾首,字句令人不忍卒读。
臣实惊狂,自恨驽怯,脱身虽则无计,自刃有何不可!……臣欲杀身灭愧,刎首谢恩,生无益于一毛,死何异于腐鼠?(《为薛使君谢婺州刺史表》节选)
维虽老贱,沉迹无状,岂不知有忠义之士乎?……然不敢自列于下执事者,以为贱贵有伦,等威有序,以闲人持不急之务,朝夕倚门窥户,抑亦侍郎之所恶也。(《与工部李侍郎书》节选)
公元760年夏天,王维被升迁为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尚书右丞是王维一生中最为显赫的官职,所以后人称其为“王右丞”。然而,仕途再顺利,都无法消退其内心的悲恨与惭愧。晚年他几度悲叹“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这几多伤心往事,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历历在目。
这之后,纵使仕途顺遂,他却早已无意官场荣辱,常独自枯坐,诵禅焚香,渴望能再次回到儿时那日,他听着母亲诵念禅理,有熹微的阳光散落在肩上,内心安稳,毫无挂碍。
十五岁,踌躇满志,名扬长安;十七岁作诗名动天下;二十一岁,成为备受瞩目的状元郎,官至太乐丞;三十岁时运急转直下,丧妻丧子,后孤居三十载;四十九岁丁忧母丧,一切照寂成空;就在他以为已全然看透世事,物我两忘之时,又陷入贼营,被迫出任伪官,晚节难保,连累亲眷,内心不断自我攻击。一切烟消云散之时,他的心就像金戈铁马刚刚踏过的废墟战场,墟烟尚存一息,四下一片空寂。
公元761年,他上书朝廷《责躬荐弟表》,请求免去自己的官职,换取弟弟王缙回京。时年七月,王维病逝于辋川,年六十一。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节选)
如果诸君问起这世间穷通的道理,不妨去河水深处,听听渔人晚归唱的歌吧。松风拂面,世事欲辨已忘言。这是王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