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浇不灭的火(1 / 1)

好诗好在哪里 都靓 2484 字 4个月前

一位研究李白的学者说:“我们谈到李白时,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历史真实的李白、诗人自我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

作为传诵度最高的诗人,李白的一句“床前明月光”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童年,我对李白最初的印象也源于牙牙学语阶段。小时候看的第一本书是《儿童唐诗三百首》,确切地说是父亲给我读的。当时我住在姥姥家,有一天吃过早饭,我搬着一把小竹椅坐在父亲面前,开始了家庭诗词启蒙课堂。20世纪90年代特有的墨绿色窗帘上竹节栉比、风光旖旎,当父亲读到“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时,阳光透过帘子照进来,风起帘动。那一刻,我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在儿时的北方小城感受到一种遥远。这种遥远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远,而是一种朦胧的期待与向往。现在回头想,那大概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美。

因此,诗人李白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书写他的故事令我诚惶诚恐,迟迟未能下笔。论史实,我资历尚浅,难以还原全貌;论文学虚构,又自觉才情差矣,配不上他的浑然天成。最后,我只能摘取其生命的若干片段,以期管中窥豹,试着靠近这位谪仙人的俊逸与蹉跎。

少年锋芒

公元701年的碎叶城,一富商家有男婴降世。此前,孩子的母亲曾梦见长庚入怀。长庚是中国古代对于金星的称谓,又叫“太白金星”,因此孩子的父亲为其取名为“李太白”。他的少年时光正值开元盛世,国力强盛,城市繁华,加之家教良好,这些因素让李白早期的作品豪迈而自我,这种俊逸也逐渐成为贯穿其一生的底色。

十八岁,李白漫游至梓州,师从赵蕤,读书、练剑,并学习《长短经》。《长短经》是赵蕤的著作,其中多纵横之术,包含如何治平立身、辅佐君王等处世之道。赵蕤博于韬略,长于经世,天文地理、杂学百科无一不通,身上又带着侠士的气质。在他的影响下,李白非凡的抱负也逐渐养成,诗文间充斥着气吞山河的浪漫想象。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从二十岁这个壮志凌云的年纪开始,遭遇人生一场又一场风雨。

开元八年(720年),李白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去拜访当时大名鼎鼎的文豪李邕,没承想吃了闭门羹。李邕瞧不上他,认为其诗是“俗歌俚曲”。他懒得接见这位心比天高,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便拨了点盘缠拿给下人,想打发李白走人。

少年锐气,爱憎分明。遭受冷遇倒也不是第一次,李白冷笑一声,拒绝了那点盘缠,留下一首《上李邕》,拂袖而去。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点小小的挫折自然无法打击到李白,而这首潇洒隽永的诗却在后世治愈着一个又一个失意之人。每当我遇到否定与轻慢,总会想起这首诗,想起少年李白的豪情万丈,明白失意之时更要懂珍重、爱惜自己。

此后,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决心遍干诸侯,历抵卿相。东游洞庭,西去云梦,北上太原,南下隋州,这其间他不断拜谒,又不断失败,未曾停下的是自笔尖缓缓流出的才情,清丽诗篇便自然长成。

醉梦难分

难忘峨眉山的月光,他写道:“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出了三峡,他的心畅快明丽,一首《渡荆门送别》便流连舟上:“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他的自我常常浑然天成:“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已是十年有余,李白去了不少地方,写过的诗文不可胜数,一斗酒就能作百篇,浑然天成,兴至语绝。其间他收获过不少赞扬、崇拜的目光,当然也有几声轻蔑、妒忌的讥笑。他也曾酒隐安陆,娶妻生子,拜谒过各路高人,交了不少朋友,期望能获得举荐辅佐君主,可惜最终不过换得一句“壮志恐蹉跎,功名若云浮”。官场的黑暗与腐朽让他大失所望,他写《行路难》《蜀道难》,慨叹这条“通天之路”真的难于上青天!更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可奈何。至高至强的武功已成,只等拔出那把传世宝剑,他却猛然发现目之所及竟无处让他施展。

这年秋天,他与昔日挚交元丹丘相会于颍阳,酒过三巡,李白回想着这些年的林林总总。醉梦和清醒常常难以分辨,理想和现实又像目光一样遥远,还能说些什么呢?喝酒吧!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没有怨憎与悲苦,更不提那“万古愁”具体的模样,纵使行路难、蜀道难,干了这杯酒,是醉是梦不必分辨,你我愁苦烟消云散。

这是李白的落落大方。

人生中最得意的冬天

天宝元年(742年),已是四十二岁的李白在历经二十多年不得志的拜谒之路后,终于接到了朝廷召他入京的诏书。临行前,他辞别妻儿,写下了《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后搁笔上马,意气风发再入长安,于翰林院待诏。

翰林待诏,顾名思义,就是等待皇上随时下诏,除了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可以出去,其他时间都要原地待命。这是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的机会,天纵奇才如李白,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既不敢随意出游,也不敢似往日酩酊大醉,生怕误了正事。每日就在大明宫的翰林院温习经史,想着实现抱负指日可待。

从八月处暑余热未消,等到十月霜降天气微凉,内侍终于传来圣旨,召李白侍从圣驾前往骊山温泉宫。此行不是去济苍生,也并非去安社稷,唐玄宗只是叫李白作一首驾幸温泉宫的诗。李白马上写了一首呈上,唐玄宗看后称赞:“不错,写得又好又快,赐宫锦袍。”初次应召写诗,李白觉得皇上待他甚好,“降辇步迎,御手调羹”。就像千里马遇上伯乐,管仲、晏婴、张良、诸葛亮,历代名臣的身影不断在他脑海中涌现,他当即决心肝脑涂地,报效大唐。

李白想这只是个开始,曾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遍干诸侯,历抵卿相”的经历,终于换来舞台帷幕缓缓开启,以后有的是他发挥才干谋略的机会。当时的他又如何会料想到,这竟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个冬天。

很快,朝中权贵看不惯他的豪放与得意,一句又一句的耳边风在唐玄宗面前吹过。他们说他的诗文暗讽贵妃,说他常常烂醉如泥口无遮拦。于是天宝三载的春天,皇上一句“赐金放还”,李白便离开了长安。他摘下学士帽,脱掉宫锦袍,落寞的背影和着夕阳散落在大明宫的宫墙之上。来到长安供奉翰林,他用了四十二年,离开这里,却只用了短短三年。

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鞠歌行(其一)》节选)

挥涕且复去,恻怆何时平。(《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二)》节选)

他沿黄河东下,在风中留下诗句,没有扭捏和遮掩,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是他的才情、失望或者叹息。

飘零酒一杯

长安的三年仿佛黄粱一梦,李白终究没能建立一番盖世功业。

后来他南下吴越,北上荆门,结识了杜甫、高适等知交,寄情山水,登临怀古。有一年春天,当他再次回到金陵时,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三十年前初次到这里的那种轻快明媚:“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三十年后故地重游,谪仙人也带了几分沧桑:“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将近十年的漫游并未磨灭他心中那团渴望建功立业的火,风雨吹不熄,烈酒浇不灭,红尘与糟糠亦未能叫他放下。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山河凋败,生灵涂炭,永王李璘奉命出师东巡。李白想,永王大军出三江,救中原,只要收复了长安和洛阳,大败叛军,天下也就太平了!眼看报国的时机已成熟,于是李白即刻入了永王幕府,只等谈笑间退敌百里,功成身退,名垂青史。李白欣喜若狂,认为自己经此一役,必将荣归故里。临走前他给妻子留下《别内赴征三首》,调侃道:“归来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这条“通天之路”来得晚是晚了点,但也算对得起这些年他所经历的磨难。

就在李白踌躇满志打算济苍生、安社稷之时,唐肃宗李亨即位了,他命永王李璘撤兵回朝,李璘不从,随即被以叛乱罪讨伐。李白也蒙受“附逆作乱”的罪名含冤入狱,长流夜郎。

公元758年春,五十八岁的李白从浔阳出发,踏上了流放之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竟用了近一年光景。当行至奉节时,因关中大旱,唐肃宗大赦天下,李白亦在此列。回头看这些年仗剑天涯的漂泊,他发现人生竟已走过大半。英雄迟暮,岁月带给他的只有一头白发、两行清泪和满身疲惫。

他依然在漫天朝霞中,乘上东去的小舟,只留轻快。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

公元761年,听闻贼军南下,年过花甲的李白再次热血沸腾,决心入李光弼帐下请缨杀敌,行路未过半却病倒了,只能投靠其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

公元762年,李白病重,在病榻上把一生诗文手稿交予李阳冰,后者为其编订遗集,作《草堂集序》。

是年,李白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诗《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那个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飞至半空跌落,是因为没有力气吗?它激起的风还能传承万世呢,终究是这天地小啊!孔子曾为死去的麒麟哭泣,这大鹏呢,谁会为他哭一场?李白的诗,磅礴大气与清新明丽兼具。但回看他一生的岁月,宦海浮沉荣辱似乎都未能配得上他诗里的酣畅淋漓,不知道在生命最后写下《临终歌》的那一刻,他是否释怀,有无失落?

公元764年,朝廷下诏广开言路、广觅贤良,李白受到举荐,官拜左拾遗,然而谪仙人李太白早已于两年前陨落,终究没能收到这颗足以千千万万次点燃他的星火。

关于李白之死,学界尚无定论,江湖上却总有浪漫传说。有人说他醉后于江中捞月,再未归来,那水中月,镜中花,是他梦里的千军万马。

他始终向着心里的世界一次次进发,至死方休。

不灭

远山,是李白诗里永恒的意象。

山,深沉宁静,曾无数次治愈他,像母亲的怀抱,给他永恒的安全感。

爬山的过程总不厌,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土地上,感受作为生物最基本的行进、停止。生理上的疲惫,是一种对内的自我观照。

李白最后一次登庐山是在六十岁,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与庐山作别,他写下了《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没有回忆,没有追问,只有山水。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从前看山,只觉得巍峨高不可攀,而当时过境迁,再细想回首,山不过是山,何必多笔叹红尘。任世人厌我、妒我、恨我、爱我、笑我、哭我,我只当风曾来过。

所有关于李白的描述里,我最喜欢这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他就像一团浇不灭的火,坚强,浪漫,自由,他本身就是盛唐。

举杯,敬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