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勒皮他[1]、巴尔尼巴比、拉格奈格、格勒大锥、日本游记 第一章(1 / 1)

我在家待了还不到十天,载重三百吨的坚固巨轮“好望号”的船长,康沃尔郡[2]人威廉·罗宾逊来到了我家。他以前是另一艘船的船长,那船四分之一权益归他所有。我曾在他那艘船上当过外科医生,跟他一起到过黎凡特[3],他待我更像兄弟而不是属下船员。听说我回来了,他就前来拜访。我原以为那只是出于友谊,老朋友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看望一下,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可他不断来访,表示看到我身体很好,感到非常高兴,问我是否准备就这样安顿下来过日子了。此外,他还告诉我,自己打算两个月内去东印度群岛[4]一带航海。终于有一天,他挑明了来意,虽然对烦劳我做事感到歉意,却还是邀请我到他船上担任外科医生。他提出,除两名助手,我手下还会有一名医生,而我的薪水也会比一般船员的高出一倍。他知道我有丰富的航海知识,至少与他不相上下,所以愿意与我签订任何形式的约定,保证听取我的意见,让我觉得操持这艘船就好像我俩该共同承担责任一样。

他说了很多谦恭的话,我知道他的言辞是诚恳的,所以很难拒绝他的邀请。虽然,在之前的海上生活中我经历过种种不幸的遭遇,可我探索这世界的渴望,还一如既往地强烈。唯一需要克服的困难,就是说服我的妻子。不过,我最终还是征得了她的同意,她为儿女们的前途着想,也就答应我去了。

我们于一七〇六年八月五日起航,一七〇七年四月十一日到达圣乔治要塞[5]。因为不少水手生病了,我们就在那里停留了三周,休息整顿之后继续开往越南的东京。由于船长想买的许多货物还没有买到,并且他估计几个月内也不可能把事儿都办完,于是决定在东京继续居留一段时间。为了应付一些必要的负担,他买了一艘单桅帆船,通常东京人就是乘坐这种船去往邻近的岛上做生意的。他把几种不同的货物装上这艘船,并布置十四名水手在这艘船上工作,其中三名是当地人。他任命我做船长,并且授权:两个月内该船的运输与货物交易由我负责,而他自己则在东京处理一些自己的事务。

我们航行还不到三天,海上就起了大风暴。我们向正北偏东方向漂流了五天,过后又被吹到了东边。此后天气晴朗,但仍有西风刮来,风力相当猛烈。到了第十天,我们被两艘海盗船追赶,由于我们的单桅帆船负载重,航行速度慢,同时缺乏自卫条件,所以海盗船不久就追上了我们。

两艘海盗船上的人几乎同时上了我们的船,他们在海盗头目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了。可当他们看到我们全都脸朝下趴在甲板上(是我下的命令)时,就用结实的绳子把我们捆绑起来,只留下一人看守,其余的都搜刮船上的财物去了。

我发现这伙人中,有一个荷兰人,他虽然不是两艘海盗船中的任何一艘的头目,不过似乎还是有点势力的。从我们的衣着打扮和相貌上,他推断我们是英国人,就用荷兰话对我们叽里呱啦地咒骂了一通,发誓一定要把我们背对背地捆起来扔进海里去。[6]我的荷兰话说得还不错,于是就告诉他,我们是些什么人,又求他看在我们是基督徒和新教徒的面上,且英、荷两国是比邻的紧密联盟的份上,替我们向两位船长说说情,怜悯我们一些。我这番话却惹得他大为光火,反而再次强调,对我们会毫不手软,同时转向他的同伙,语气激昂地说了些什么。我猜他们说的是日本话,并听到他们屡次提到“基督徒”这个词。

一位日本船长指挥着两艘海盗船中较大的一艘。他会讲一点荷兰话,但说得很是词不达意。他走到我跟前,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低声下气地回答了。之后,他表态他是不会把我们处死的。我向船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转身对那荷兰海盗说,我真感到遗憾,竟然一个非基督徒对待一个基督徒也要比同为基督徒的弟兄仁慈。可是我马上就后悔自己所说的蠢话:这个居心不良的恶棍好几次都企图说服两位船长把我抛进海里(他们既然已答应不把我处死,自然不会让他称心如意了);虽然没有得逞,可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他说服船长,要以一种人类问世以来最难以忍受、比死还使人难过的惩罚措施来惩处我。我的水手被平均分作两半分别送上了两艘贼船,那艘单桅帆船则另派了新的水手。至于我,则被判独自待在一只有帆、桨和四天给养的独木舟里,随波逐流,听天由命。那位日本船长的心肠倒是很好,他从自己的存粮中取出来配给我的食物是先前惩罚规定中建议的两倍,并且不准任何人对我进行搜身。我上了独木船,那荷兰人还站在甲板上,把他所掌握的荷兰话里能用来诅咒和辱骂的话全都泼在我脑门上。

在我们发现海盗船以前大约一个小时,我曾经测过一次方位,当时我们地处北纬46度,东经183度。我离开海盗船相当远了,我用袖珍望远镜看到,东南方向有几座岛屿。当时正是顺风,我就扬起帆,打算把船开到最近的一座岛上去。我花了大约三小时,好不容易到了那里。岛上到处是岩石,不过我倒是捡到了不少鸟蛋,并用火石点燃石南和干海藻,将鸟蛋烤熟。因为决意尽量节省储备的粮食,晚饭除了鸟蛋,我什么也没吃。我在一块岩石下面找了个避风处,在地上铺些石南草,躺在上面过了一夜,倒睡得还不错。

第二天,我时而扬帆,时而划桨,向另一座岛驶去,接着又驶向了第三、第四座岛。但我就不劳读者听我赘述当时所处的困苦情形了。总之,到了第五天,我来到了目力所及的最后一座岛屿,它位于之前我已经登陆的四座岛屿的正面偏东方向。

那座小岛远得出乎我的意料,我航行将近五小时才抵达那里。差不多环岛一周,我才找到一处便于登陆的地方。那是一个小港汊,大约有我那独木舟三倍宽,岛上处处巉岩,石缝里点缀着几簇稀疏的杂草,某种药草芬芳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依稀可闻。我把自己那点口粮取出来,稍微吃了点。这里岩石洞穴随处可见,于是,我把剩下的粮食仔细储藏在某个洞里。我在岩石上找到了好多鸟蛋、干海藻和枯草,打算第二天用干海藻和枯草生火,尽可能把鸟蛋烤熟(我随身带有火石、火镰、火柴和取火镜)。整夜,我躺在存放食物的洞中,预备做燃料的杂草和干海藻,这会儿就充当了我的床铺。我几乎没怎么睡,心乱如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要如何才能活下去,我的命运必将异常悲惨,这些念头让我筋疲力尽,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得上疲惫的身体。我感到如此沮丧,真想放弃一切,就这样死气沉沉地躺着,再也不站起来。然而,我终于还是强打精神从草铺上爬起来,爬出洞外去。这时,天早已大亮。我在林立的岩石间走着,天空如此明净,太阳如此炽热,我只得别过头,避开阳光的锋芒。就在此刻,我忽然感到日色变得曚昽,那感觉与云翳蔽日的情况完全不同。我回头朝太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光线不能穿透的物体,遮掩住了太阳,正朝着我所在的岛飞来。它看上去大约有两英里高,飞过太阳的时候,我觉得阳光被遮挡了六七分钟,但空气并没有变得凉爽一些,天色也没有变得更昏暗,当时的情形就像站在一座山的背阴处差不多。随着它越来越向我靠近,我观察到它居然呈固态。它的底部平滑,在下面海水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我站在距离海岸约两百码的一处高地上,看到这庞然大物渐渐下降到与我差不多平行的位置,间隔不过半英里。我取出袖珍望远镜观测,清清楚楚地看到不少人沿着它身体侧边的倾斜表面上上下下,可是我看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当我看到天空中出现这样的一座岛,上面住满了人,并且这些人还可以随意操作这座岛升降或者飞行前进的时候,它给我的惊讶程度读者也许都难以想象。但求生本能,使我内心深处被一种燃起了希望的兴奋情绪打动。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眼前发生的奇迹也许能够解救被困荒岛的我。不过,我当时可没有心思对此现象进行一番逻辑严谨、理性客观的哲学研究,我更关心它将要朝哪个方向飞,因为它似乎悬空一处,静止不动有一会儿了。不过,没过多久,它开始移动,到达离我近一些的地方,我观察到岛上到处是一层层的走廊,每隔一段距离由一段可供上下的楼梯连接。我瞧见最下面的一层走廊上,有人手持长长的钓竿,正在钓鱼,引得一群人在一旁围观。我朝着那岛挥舞便帽(我的礼帽早就戴破了)和手帕;当它离我更近些的时候,我就拼命又喊又叫,随后留神观察岛上我视线范围以内聚集的一群人的反应。显然,他们也发现了我,正对我指指点点,又互相比画手脚。尽管并没有人回应我的呼喊,不过我看到四五个人急匆匆沿楼梯一直跑到岛的顶部,随后就不见了。与我猜的一样,这几人果然是为我的事被指派向当权者请示去了。

越来越多人聚拢起来。随后岛向我飞来,不到半小时,就爬升到最下面的一层走廊与我的位置平行的高度,相去不过一百码。这时我尽量卑微谦逊地、用哀求的腔调说话,恳请帮助,可是无人应答。几位高高在上、靠近我站立的人,从他们言行举止看来,似乎身份显贵。他们不时地打量我,又彼此热烈地交谈,最后,其中一位高声向我喊话,他说话的声音洪亮清晰,语调柔和文雅,口音听起来与意大利语相似,因此我就用意大利语作答,希望相似韵律、节奏的语言至少会让他们听着舒服点。虽然我们彼此都听不懂对方说了些什么,可他们看出我所处的困境,也就很容易地猜出我想表达的意思。

他们打手势,引导我从那岩石上走下来,向海边走过去。我照他们的指示做了。那飞岛升到适当的高度,边缘正好就在我头顶上,从最下面一层的走廊里垂下一条链子,链子末端拴着一个座位,我把自己在座位上系好,他们就用滑轮车把我拉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