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我总是无法抑制自己有一天能恢复自由的强烈渴望。虽然我还想不出办法,也提不出任何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的计划。我搭乘的那艘船据说是第一艘漂流到这一带海岸附近的船。国王也严令规定,任何时候再发现一艘这样的船,一定要将它俘虏上岸,所有水手和乘客都要装进囚车运往劳布拉格鲁德。他一心要给我找一个和我身材相称的女人,来为我传宗接代。可是我宁死也不想遭受这样的耻辱,留下像金丝雀一样温驯的后代,让人养在笼子里;也许必要时,还将被当成稀罕玩意儿售卖给国内的天潢贵胄。我的确受到优待,是伟大国王和王后的宠臣,承蒙整个朝廷上下喜爱,但是我落得如此地步,却有损人类的尊严,我从未忘记,曾向在家乡守候我的妻儿许下诺言。我愿自己可以平等地与人们交谈,在街道和田野里行走,我不会像轻易被人踩死的青蛙或小狗一样被恐惧擒获。然而,从大人国脱险的经历,却出乎我的预料提前到来,获救的过程也不同寻常。我将如实、完整地叙述此事件发生的过程。

我在这个国家已经居留了两年。大概在第三个年头开年时,格兰黛克利齐和我陪同国王与王后到王国的南部海岸巡行。与往常一样,居住在旅行小箱里,由他们带领着行动。此前我曾详述过这箱子的情形,一只长宽均约十二英尺、设计便利、舒适的房子。应我要求,人们为我置办一张吊床,用丝绳系在箱顶四角。当骑马的仆人满足我的愿望,把我放在他面前的马背上带着我行路时,躺在吊**可以减缓颠簸之苦。而且,途中我经常在吊**被摇晃着睡着了。在箱顶上,正对着吊床的位置,我请求细木匠开一个一英尺见方的天窗,好让我在热天睡觉时,让箱内空气流通起来。天窗上安装了一块木板,顺着一道滑槽,我可以来回拉动木板,这样操作,就能随时关上天窗。

我们的行程结束时,国王觉得最好还是到弗兰夫拉斯尼克附近的行宫去住几天。弗兰夫拉斯尼克城距离海岸不到十八英里。格兰黛克利齐和我都很疲倦,我有点儿着凉,而可怜的小姑娘则病得无法出门了。我很想前去眺望大海,倘若万一有一天,有机会逃离,那将是唯一可能发生奇迹的地方。我假装病得相当严重,希望得到那位仆人帮助,带我去海边呼吸新鲜空气。我很喜欢这个仆人,有时人们信任他,也把我托付他照看。我永远忘不了格兰黛克利齐是怎样才勉强答应的,也永远忘不了她一再嘱咐仆人要小心照看我,当时她泪如泉涌,仿佛依稀预见到,有什么事儿即将发生。仆人提着我的旅行箱子,行走大约半小时,来到岩石矗立的海岸边。我请他将我放下来。我把一扇窗户向上推,向大海投去徒然神往又黯然的目光。我心中有些难过,就对仆人说:我想在吊**小睡一会儿,希望会好过一点儿。我爬上吊床,仆人怕我受凉,把窗户关紧。我很快睡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能猜测,可能我熟睡时,仆人以为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就去岩石中寻找鸟蛋了。事先,透过窗户,我也曾见他四处寻找,且从岩缝里捡出一两个鸟蛋。就当作事情便是这样发生的吧,重点是,我被有东西猛力拉扯箱上铁环的动静骤然惊醒。那铁环原是为了方便携带安装上去的。我感觉箱子被凌空高举,接着疾飞前冲。最初的剧烈震动差点儿把我从吊**掀翻在地,随后旅行箱滑翔得非常平稳。我尽量提高嗓门大喊几声,但毫无用处。我朝窗外看去,除了天空和云朵,什么也看不见。我听到从头顶传来翅膀扇动的声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悲惨下场。原来是一只鹰叼起箱子上的铁环,打算像对付缩在壳里的乌龟一样,把箱子摔在岩石上,再啄出我的尸体,吞吃了我。鹰这种机智灵活的鸟类,嗅觉异常灵敏,距离很远也能锁定猎物,即使那些猎物躲在比我这两英寸厚的木板更安全的隐蔽处也枉费心机。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鹰拍打翅膀的频率加快,箱子摇摇欲坠,像狂风中的路标牌子一样。我听到撞击声,猜测鹰受到了袭击(我现在完全肯定用嘴衔着箱子上的铁环的一定是只鹰)。接着,我突然感觉自己径直往下掉,这样过了一分多钟,坠落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我几乎来不及喘气。随着“啪”的一声巨响,终止了降落,那声音听起来比尼亚加拉大瀑布[26]还要响亮。随继又一分钟,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然后箱子开始上升,升至我从箱顶的窗户可见光亮的高度。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掉进了海里。箱子浮在水面上,由于我的体重、箱子里的物品,加上为了使箱子牢固而钉在箱盖四角和箱底的厚铁板的重量,致使箱底浸没水中大约五英尺。我那时这样猜想,现在也这样以为,大概另外两三只鹰也想瓜分一块甜点心,就来追赶衔着箱子的鹰,衔着箱子的鹰为了自卫,不得不丢弃我,同它们搏斗。箱底铁板十分坚实牢固,所以箱子跌落中得以保持平衡,撞击水面上也没有粉身碎骨。箱子的接缝处咬合得很严实,门也不是用铁制合页钉上去的,而是像窗户那样能够上下推拉的,所以小箱子被关闭得严严实实,一点儿水都没有渗漏进来。因为空气稀薄,我快要闷死了,于是吃力地从吊**爬起来,先冒险拉开了箱顶上那块用来透气的活动木板。

这时候我不住地想念格兰黛克利齐,多希望和她在一起啊,我离开她才不过一个钟头!说句心里话,我自己虽然正遭遇不幸,但更为我可怜的小保姆忧心。她失去了我一定会非常痛苦,如果王后发怒,她这一生的前途就全毁了。也许,许多旅行家未曾体会过,我此时遭遇的巨大困难和痛苦。在这危险时刻,我担心我的箱子随时会被撞碎,狂风与巨浪袭来,最好的结果,是将它掀翻。只要窗玻璃上出现一道裂口,马上就会要了我的命。幸亏窗户外边缠绕着铁丝网,那本来是用来防备旅行中发生意外用的。没有它,窗玻璃早就保不住了。我发现水从箱子几处缝隙渗进来,虽然水量不多,我还是得尽可能设法将缝隙堵住。我无法推开箱盖,否则我一定会打开它,坐到箱顶上,至少那样可以让我痛快地活几个小时,总比关在目前可称为船舱的箱子里要强。就算我在一两天里躲过了种种危险,到头来除了饥寒交迫悲惨地死去,我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呢?我已经在这种处境下煎熬了四个钟头,无时无刻不被死到临头的惊吓折磨,倒真不如死掉算了。

我已经告诉过读者,箱子没有开窗的一面安着两个结实的铁环,经常骑马带我出去的仆人就从铁环里穿进一条皮带,把箱子绑在他腰间。我正在发愁,忽然听到,至少我以为听到了,箱子安着铁环的一侧轧轧作响。稍后,我猜想有什么东西拖着箱子在海水里移动,因为我能感到拖曳的力作用在箱子上,激起的浪花几乎淹没了窗顶,差不多又使我陷入黑暗。虽然我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因此我心中升起一线获救的希望。我冒险拧开了把椅子钉在地板上的螺丝,将椅子挪至天窗的下面,再用螺丝把椅子固定好。我爬上椅子,嘴巴尽量凑近窗口,用我懂得的各种语言高声呼救。我又把手帕绑在随身携带的手杖上,伸出窗外,在空中摇动了好几下。要是附近有什么船只,水手们就会猜到箱子里面关着个倒霉鬼。

虽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可我分明觉察得出箱子正在向前移动。一个小时过去了,或者更久一些,箱子安装铁环、没有开窗的一面撞在什么硬东西上。我担心是礁石,箱子颠簸得更厉害了。我清楚地听到箱子盖上有响动,像是缆绳穿过铁环的嘎吱声。接着我感觉到自己一点点上升,至少比原来升高了三英尺。我又把绑着手帕的手杖伸出去,大声呼救,喊得嗓子都嘶哑了。终于有人回应了,我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了三声,顿时使我欣喜若狂。没有亲身体验过,实在无法体会这种难以名状的快慰。这时头顶传来脚步声,有人竟用英语对着窗口喊:“下面有人吗?快说话呀!”我回答说我也是英国人,命运不济,遭遇了人类从未遭遇的大灾难。我说尽了好话,央求他们快把我从这个黑暗牢笼里解救出去。上面的声音回答说,我现在安全了,因为我的箱子已经拴到他们的船上;木匠马上就来,在盖子上锯一个洞就可以把我拉出来。我回答说,这是不必要的,太浪费时间。只要一个水手用指头钩住铁环,把箱子从海里提上船,拖进船长室就行了。水手听我这样胡说,以为我疯了;还有人大笑起来。我完全没有想起,在我周围的人都和我一样身材,体力相仿。木匠来了,几分钟就在箱子上锯了个四英尺见方的缺口,接着放下一架小梯子,我顺着向上爬,就这样在船员的帮助下,登上了船。此时,我的身体衰弱极了。

水手们一个个都非常惊奇,问了我无数问题,我却无心回答。一下见到这么多矮小的人,我的吃惊程度并不亚于他们。长久以来,我的眼睛已经看惯了巨人们,这才刚离开他们,所以就把我的同类当成小矮人了。船长托马斯·威尔柯克斯是个诚实可敬的施罗普郡人,见我快要晕倒了,就把我带进他的船舱,给我吃了一种强心药,让我安定下来,又让我睡在他的**,劝我休息片刻,而这正是我最需要的。睡前我告诉他,我的箱子里有几件贵重家具,丢了未免可惜。一张漂亮的吊床,一张精致的行军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个柜橱。箱子的四壁都挂着——也可以说垫着绸缎和棉花。如果水手去把我的箱子运进舱里,我可以当着他的面把它打开,把我的家当展示给他看。船长听到我说的话稀奇古怪,以为我肯定是疯了。不过(我想他当时是为了稳定我的情绪),还是答应按照我的要求,吩咐手下去办这件事。他来到甲板上,派了几个人到我的小箱子里,把我的东西都搬了上来,并且把墙上的衬垫也扯了下来(这些是我后来知道的)。但是椅子、柜橱和床都是用螺丝固定在地板上的,水手们不懂,硬扯了起来,全都损坏了。他们又敲下几块木板,搬运到船上备用。将可用的东西全拿光后,他们就把空箱子扔进了海里。因为箱底和四壁全是裂缝,箱子马上就沉到了海底。说真的,我很高兴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破坏行动,否则那将会引起我的百般感慨,一件件往事都将涌上心头,而我宁愿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我睡了几个钟头,但是总睡不安宁,不断梦见我离开的那个地方和刚刚躲开的种种危险。不过一觉醒来,我觉得精力大为恢复。这时大概是晚上八点。船长认为我应该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立即吩咐给我开饭。他和蔼地招待我,觉得我态度并不粗野,说话也并非前言不搭后语。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他要我把旅行的情况告诉他,说说我是怎么乘坐那只大得惊人的木箱子在海上漂流的。他说,中午十二点左右,他正拿着望远镜瞭望,忽然发现了远处那只大箱子,还以为是一艘帆船,心想船上存的饼干已经快吃完了,这艘帆船离开他的航线不远,可以赶上前去,希望购买一些食物。靠近了才发现他看错了,就派人坐了长舢板船去探个究竟。水手们回来都非常害怕,发誓说他们看到了一座漂流的房屋。他大笑起来,以为他们说胡话,就亲自坐了小船去察看,同时吩咐水手随身带上一根结实的缆绳。当时风平浪静,他绕着箱子划船兜了几圈,观察到箱子上的窗户和防护用的铁丝网格,又发现箱体一面全用木板封闭,没有透光的地方,上面却钉着两个铁环,于是吩咐水手划到那一面,用缆绳拴住一个铁环,叫他们把我的“木柜子”(他这么称呼我的箱子)往大船方向拖。拖到船边后,他命令再拴一根缆绳到箱顶的铁环上,利用滑车把“木柜子”吊起来。可是水手们一齐动手也只将我的箱子提升了两三英尺。他说,他们看见我把手杖和手帕从洞里伸出来,就断定一定有什么不幸的人被关在里面了。我问起最初发现我的时候,他和船员们可曾看见天上有什么大鸟飞过。他回答说,我睡觉的时候,他和水手们谈过此事,一个水手说他看见三只鹰朝北飞了,然而没有报告有关它们体形比普通鹰巨大的情况。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的缘故。他当时猜不透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接着问,船长估计我们距离陆地有多远。他说尽可能精确的计算数据说明,至少有三百里格。我告诉他,他几乎多算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因为自我坠落大海的时刻算起,离开原先居住的那个国家还不到两个小时。听我这么一说,他又开始认为我脑子出毛病了,他暗示我可能神经错乱,建议我在到船舱里为我安排的休息处睡觉。我告诉他,由于他对我的友好相待以及所颇费时间与精力的陪伴,我早已恢复过来了,此刻就像生平最神志清醒之时那样状态良好。这时,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表示希望我坦诚地回答:是不是因为犯了什么大罪,受到哪国君主的处分,他们把我丢到那个柜子里面,就像有的国家对待重罪犯一样,受罚被关进一条渗漏的、没有食物储备的破船里,流放到海上漂泊。他虽然懊悔搭救了一个罪人,不过还是会说到做到,将我安全送达将要抵达的第一个港口,安排我上岸。他补充说,起初我对水手们胡说八道,后来又对他讲什么关于壁橱、箱柜之类的胡话,再加上晚餐时我神情、举止古怪,他觉得我越来越可疑了。

我请求他耐心听我讲自己的故事。我把我最近一次离开英国,直到他发现我那一刻为止的经历老老实实地详细叙述了一遍。事实总是能说服理性的头脑。这位诚实可敬的先生有几分学问,头脑清醒。我的坦率与真诚立刻赢得了他的信任。为了进一步证明我所说属实,我恳请他吩咐人把我的柜橱拿进来,柜橱的钥匙还在我的口袋里(他已经告知我水手们是怎么处理我的箱子的情况)。我当着他的面打开柜橱,把我在大人国收集的珍奇玩意儿拿给他看。我居然能从大人国被解救回国,说起来这真算得上传奇的经历。我的收藏品中,有我用国王的胡子茬做的一把梳子;还有一把也是同样材料,只不过梳子背是王后剪下大拇指甲做成的;还有一些缝衣针和别针,长度一英尺到半码不等;四根黄蜂刺,像木匠用的大头针一样粗细;几根王后梳头时散落的头发;一枚金戒指,这是有一天王后格外恩赐给我的礼物,她从小指上取下,向我抛来,套在我头上,像项圈一样。为了报答船长对我的款待,我请他收下这枚戒指,可他坚决拒绝了。我又拿出亲手从一位侍从女官脚上剔除的鸡眼给他看,鸡眼有肯特郡[27]出产的苹果那么大,非常坚硬。回到英国后,我把它挖空做成了一只杯子,并且用白银镶了起来。最后我请他看了我当时穿在身上的紧身裤,那是用一只老鼠的皮做成的。

无论我送他什么他都不肯接受,只有一颗仆人的牙齿,我见他十分好奇地端详,觉得他非常喜欢,就请求他收下。他千恩万谢地接受了,这么一件不起眼的礼物其实是不值得如此感谢的。那牙齿是一位医术平庸的牙医从格兰黛克利齐一位害牙疼病的仆人嘴里拔下来的,实际上,这颗牙齿与仆人嘴里其他牙齿一样,全都没有健康问题。我把这颗牙清洗干净,收进柜橱。仆人的牙齿大约有一英尺长,直径四英寸。

船长与我进行一番坦诚交谈后十分满意,他说希望我回到英国后,能够将我的经历书写成书,公开发表。我回答说,我认为游记类书籍已经出版太多了,非寻幽探奇类的文章没有人看,而我怀疑一些作家追求名利,或是迎合无知读者的趣味,写作时根本不考虑什么真实性。我的游记里除了记述公共事件,没有别的什么新奇刺激的内容。我不会像大多数游记作者那样,笔下尽是关于花、木、鸟、兽,或者未开化民族的野蛮风俗、偶像崇拜等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描写。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感激他的好意,并答应考虑写书的事。

他说,有件事他觉得奇怪,那就是我说话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响。他问我是不是那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耳朵有点儿聋。我告诉他说,两年多来我一直习惯了这样大声说话,刚才还觉得奇怪,船长和水手们说话声音就像耳语,可我又听得很清楚。在那个国家里,我说话就像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对着从教堂尖塔的窗子向外观望的另一个人讲话一样。除非他们把我放到桌子上,或者托在什么人的手里,声音才不必那么响。我告诉他,我还关注到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我刚上船时,水手们围着我站着,我还以为他们是我平生见过身材最不起眼的小人呢。的确,在大人国君王的土地上,双眼已经看惯了庞大的物体,照镜子成了最令人痛苦的活动,因为相比之下实在自惭形秽。船长邀请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发觉我看什么东西都带着惊奇的目光,好像总忍不住要笑。他当时觉着莫名其妙,只好将这解释为我有点儿精神失常。我回答说他说得很对。我当时觉得奇怪,菜盘只有三便士银币大小,一条猪腿不够一口吃的,酒杯还没有胡桃壳大,这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接着又用同样的语气把船长其余居家用品和食品形容了一番。尽管侍奉王后时,她吩咐人给我预备了一整套小型日用品,可我始终只留意关注周围的大型物件,我对自己的渺小故意视而不见,就像人们从来不挑剔自己的缺陷。船长完全领会我这善意的玩笑话,愉快地引用了一句古老的英国谚语来回敬我,说他怀疑我眼大肚子小,因为他看得出我虽然饿了一天,胃口却不见得好。他又开玩笑说,假如能够观看到鹰叼起我的箱子,再从高空把它扔进大海的情景,他甘愿破费一百英镑,那绝对是惊心动魄的奇观,值得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这显然可以跟法厄同[28]的故事媲美。他认为自己这个比喻使用得生动、恰当,颇为自得,不过,我却不大欣赏这穿凿附会的比喻。

船长这次去的是越南的东京[29],目前正在返回英国的途中。船正朝东北方向行驶,前往北纬四十四度、东经一百四十三度的地方。我上船两天后就遇到了信风。我们就向南行驶了很长时间,又沿着新荷兰[30]海岸航行,方向一直是西—南—西,过了好望角才转向南—南—西。航行一路顺利,日子也就平淡无奇,所以没有必要将这时期的航海日记拿来阅读,耗费读者精力了。船长在一两个港口停过船,派人坐长舢板去采购食物和淡水。不过我在到达唐兹前一直没有下过船。我们于一七〇六年六月三日到达唐兹,至此我已经脱险大约九个月了。我提出把我那些物品留下作为乘船的费用,但是船长坚拒,表示绝不收取分文。我们依依惜别,同时我请他答应,今后一定来瑞德里夫我的家里看望我。我还向船长借了五先令[31],雇了一匹马和一个向导引路,带我回家。

一路上,我所见到的房屋、树木、牛羊和行人都那么矮小,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利立普特境内似的,担心踩到每一个遇到的行人,于是总是大声叫喊,叫他们给我让路。我这样傲慢无礼、遭人愤恨,有一两次差点被打得头破血流。

我不得不向人打听我自己的家在何处。当我来到自己家门前,一个仆人开了门,我怕门框磕着我头,就猫腰进了门(像一只鹅站在门前的姿势)。我的妻子跑出来拥抱我,可是我把腰一直弯到她的膝盖以下,以为如果不这样她就够不到我的嘴。我的女儿跪下来要献上祝福,可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已经习惯于站着仰起头看六十英尺以上的高处,所以直到她站起身,我才看见她,这时才走上前去用一只手将她拦腰抱起。我居高临下看着我的仆人和家里来的一两位客人,就好像他们是矮子,我是巨人一样。我对妻子说,她太节省了,因为我发现她把自己和女儿都饿得不成样了。总而言之,我的举动令人莫名其妙。他们都和船长初次见我时一样,认为我精神有些失常。我提到这件事,是为习惯和偏见所拥有的力量提供例证。

过了不长时间,我与家人、朋友就彼此理解,趋于正常了,可是妻子却坚决反对我再去航海了。但是我命中注定是要受苦的,她也没有力量阻止我,这一点读者以后就可以知道。我的不幸的航行的第二卷就写到这里吧。

[1]英国西南部的一个郡。

[2]在印度尼西亚的东北部,也被称为香料群岛。

[3]指西伯利亚。

[4]西班牙旧金币名。

[5]伦敦桥,1209年所建,横跨泰晤士河。切尔西,位于伦敦市西南部。从伦敦桥到切尔西约五英里。

[6]伦敦西北约二十英里的一个城市。

[7]法国地理学家三松(1600—1667)绘制的地图集。16世纪的早期地图册上均有阿特拉斯肩负地球图,故沿用作地图集名称。

[8]古代葡萄牙金币。

[9]英国货币单位,1畿尼=1.05英镑=21先令。

[10]辉格党,英国历史上的一个政党,是现自由党的前身,反对绝对王权,支持新教徒宗教自由权利。托利党即英国保守党的前身。

[11]当时英国最大的一艘船。

[12]容量单位,1夸脱=1.1365升。

[13]伦敦西北三十英里的一个城市。

[14]伦敦英国皇家学会的所在地。

[15]伦敦最著名的大教堂,坐落在伦敦泰晤士河北岸。

[16]英格兰早期哥特风格的杰出建筑,是英国最漂亮的教堂之一。

[17]伦敦城内的著名教堂,其圆顶宽一百〇八英尺。

[18]布里斯托尔(Bristol),英国西部的港口城市。

[19]指容量为63加仑的桶。

[20]指盛二百五十加仑的大桶。

[21]指凡尔赛宫的“海王池”,是法王路易十四在十八世纪初修建的。喷泉喷水高达七十四英尺。

[22]公元前384—前322年,古雅典雄辩家。

[23]公元前106年—前43年,古罗马著名演说家、雄辩家。

[24]英国的一种法律,通常适用于民事案件。

[25]小亚细亚的一个城市。

[26]在美国靠近加拿大的边境上,是世界上最大的瀑布。

[27]英国东南部的一个郡。

[28]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利厄斯的儿子。他得到父亲的许可,驾驶太阳车一天,但他支持不住而从太阳车里跌落并被烧死。

[29]越南首都河内的旧名。

[30]今澳大利亚。

[31]旧时英国货币单位,1英镑=20先令,1先令=12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