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回来后,镇国公府上下便着实流露出一种喜庆。
那些仆从们倒不是见到死而复生的主子真的有多高兴,而是他们终于可以继续留在府上做事了。青汐觉得自己早晚会离开萧清国,这些仆从也早晚要离开镇国公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府中的古玩字画趁早变卖一些,等到时候离开后,多少能留给他们一些安家费。
如今时局诡谲,瞬息万变,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但钱财永远是最安稳的保障,即便是在乱世。自己上辈子未曾渡过人,反而一直在害人,这辈子若能顺道渡渡人,也是做了一件积德的事。
她卖完古玩字画,刚从八珍斋走出来就遇到一个人——太子魏卓。
“初初,是你么?”喧闹的街市上,他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形容有些憔悴的模样。
青汐有些惊诧,才没多久,太子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她走上前去行礼道:“是臣,太子。”
太子目色之中流露出欣喜之色,猛地一把抱住她,喃喃道:“本太子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
青汐四下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道上人多口杂,不宜交谈,太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叫“清雅居”的小筑,他们初识时常来此处酌酒饮茶,与主人相交甚好。
主人见她死而复生既震惊又高兴,亲自炒了几个小菜又端来一壶陈年老酿,与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才扣上门出去。
青汐刚把酒斟上,太子就道:“初初,你既然已经决定将这儿的一切都结束,又为何要回来?”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到太子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你现在觉得很奇怪对不对?”他放下酒杯,继续道,“我确实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薛慕初,从一开始就知道。”
原来太子两年前一时心血来潮,曾去过一次西桐山探望这位素未谋过面的表叔,所以第一眼见到她,他就知道她并不是他的表叔。
青汐沉默半晌道:“既然太子早知道了,那为何不拆穿我?”
“为什么要揭穿你?这里很久没有出现你这么有趣的人了,而且我也想知道你扮成我表叔的样子究竟想做什么。”
太子笑了笑,脸上流露出完全不同以往的神情,没有以前一贯的飞扬跋扈和玩世不恭,眼神中反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通透。青汐突然明白这才是太子真正的模样,而过去的一切也不过是他为了自保的伪装。这其实不难理解,二皇子魏凌有陈皇后做靠山,一向得势。反而他这个太子无权无势,母妃又死得早,要坐稳太子之位必须要靠有权势的人来扶持,而能和陈皇后背后的庞大势力相抗衡的唯有他的祖母薛太后。
薛太后贪恋权势,必不会选一个聪颖有决断力的皇子作为未来的储君,所以他便装成不求上进的模样,果然让太后对他青眼有加。
“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还有断袖之癖,这样的太子不正是太后想要的么?”太子说到这里,唇角现出一抹讥诮的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日后还能当个傀儡皇帝,好好享享清福呢。”
他脸上在笑,眼中却是深深的自我厌弃之色,看向青汐道:“初初,你现在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很窝囊,很可怜,也很可悲?”
“不,”青汐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后,垂眸端起杯中的茶,缓缓道,“众生皆苦,你我不过其中一二而已。”
太子大约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回答,眼中掠过些许诧异之色,随后又是满满的感激之情。“谢谢你……初初!”
也许青汐永远都不会明白魏卓为何要谢她,但是他自己心中却十分清楚,他这一生活得简直就像个笑话,没有任何人懂他,他亦没有人可说。那些常年积攒的苦闷和郁气在他心中渐渐凝成了一滩死水,常常让他绝望得无以复加,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他以为这些一辈子都找不到人说了,只能埋在肚子里一直到他死去,却没想到还有初初肯听他说,更没想到她听了以后并没有憎恶他,厌弃他。他想,这样的人,也许他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了。
“初初,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救华相?”魏卓看向她,忽然问。
“我……”青汐不知道怎么回答,真正的太子原来如此聪慧。
“初初,我刚才和你说也许能做个傀儡皇帝享清福,其实是骗你的。当今圣上昏庸,太后揽权,朝纲不振,人才凋敝,萧清国根本撑不了多久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亡国。你先离开这里,我帮你把华相救出来。你相信我,我一定帮你把他救出来。”
听到太子今日这样一番话,青汐忽觉他也许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惜时局至此,已经……为时已晚。
“太子无需担心我,我会离开这里,但不是现在。华遥的事,太子也无需忧心,他一定会平安出来。倒是太子你,多多保重!”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萧清国留多久,但直觉告诉她也许很快便会离开这里了,以后他们怕是再没有机会见面了。而如今的局势……即便他是萧清国太子,以后大约也是祸福难料吧?
太子将一整杯酒一口饮下,再放下酒杯,定定地望着她道:“初初,我有一次佯装酒醉说喜欢你,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但我说这些事,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说了。我想不管我再怎么装疯卖傻,但这世上起码要有一个人看见过我真正的模样,明白过我的真心对么?”
这些话听在青汐耳中着实有些悲凉,但却也帮不了什么,也回应不了什么。大多数人都以为皇家子弟过得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其实如宴菲、如宴楼,如魏卓这样的皇族子弟,可能终其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来生再不要生在帝王家。
青汐许久后,才抬眸道:“我会记得这个模样的太子,就算很久以后,也会记得。”
太子展颜一笑,从云袖里取出一支色泽通透的玉笛,放到她手上。“我记得你曾说过对吹笛颇有兴趣,今日可否为我吹奏一曲?”
青汐拿起玉笛,冲他微微一笑:“好。”
回到镇国公府已是酉时,原本彤色的天际渐渐露出一些青灰。
青汐估摸着马上会有一场大雨将至,果然她前脚刚下轿撵,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一旁的仆从赶紧撑起伞挡在她头顶,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阵焦急的声音响起:“太尉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太后急召您入宫商议国事,可赶紧吧!”
青汐抬眸,看到一个身着暗红色宫服的的人弓着腰小步朝她跑了过来。她认得此人,是一直跟在薛太后身边服侍的周公公。
周公公话毕,立即转头打了个响指,早就侯在门侧的宫撵立马移到了她跟前。
看这阵仗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但按例也是要问问的。
公公一边撑着伞,一边搀扶着着她上轿辇道:“太尉大人,这事说来话长,要不奴才路上再和你解释吧。”
路上,公公详细给她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青汐听完,终于明白薛太后为什么急着召她入宫了,同时也明白了华遥为何能如此从容镇定呆在狱中,原来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怀楚国将战事蔓延到萧清国边境的这一刻。
当日他们还在齐梁国时,便已听说过怀楚国要和褚允国打一仗。缘由其实很简单,怀楚国怒斥褚允国厚颜无耻地将他们的一块领地占为己有,但褚允国则拒不承认,反击说这是怀楚国蓄谋已久的阴谋,目的是趁机吞并他们褚允国,好实现其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
按照这个事态发展下去,两国大打一仗似乎已无可避免,但在怀楚国大张旗鼓地嚷嚷了这么久,也只是派了几百兵力在褚允的边境吴城滋了些事端而已,而且他们除了同褚允国的边防军发生过几次小冲突外,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地开过战。
其他几国对这件事的态度则完全是“坐山观虎斗”,巴不得他们打得两败俱伤,好趁机分一杯羹。今日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从萧清国的边境传来,薛太后和朝中大臣们一下傻眼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怀楚国的老皇帝其实和他们玩了个阴招。他们一方面大肆渲染要和褚允开战,让六国的视线都集中他们在和褚允国的边境之争上,另一方面早就将大部分兵力秘密调集到和萧清国相邻的国境上,杀了个萧清国一个措手不及。
才短短两日,就夺走了萧清国一座城。
听周公公讲完,青汐问道:“他们此番进犯我国边境,寻的是什么借口?”
周公公叹了口气道:“唉,三年前陛下把我国五公主沉越许给了怀楚国的三皇子,哪知道怀楚国突然说我们五公主和府中下人私通,事情败露后就将他们四皇子给杀死了。唉,五公主的性情奴才还不知道?自小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怎么可能杀人呢?我听说呀,他们四皇子自年关前就卧病不起了,肯定是他自个儿病死的,硬要栽赃到我们萧清国的。啧啧,真是狼子野心啊。”
这个理由听起来可笑,其实也没什么可笑的。500年前诸侯割据混战,还都是打的保护天子的名号呢。说到底,为了权力为了天下,再卑鄙的事当权者都做得出来。
青汐沉思了片刻道:“太后急召我入宫,是要我领兵御敌吗?”
周公公道:“太后确实有此打算,但是此言一出,就遭到朝中大臣反对,说太尉大人您……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朝臣们全部力谏还是由大人你做主帅,华相做军师,不过太后好像……”
看周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便知道薛太后大概并不愿意将华遥放出来,所以才急着找她来商量看有没有更好的计策。
她微微抿了抿唇角,一会儿就待她演一场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