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太阳早就被挡得看不见影儿,寒风呼啸,愈发凶狠。
扫地僧也快快收了扫帚,回了屋子。要下山的香客看天色不对,也带了一众奴仆,早早下山。
关明溪将脸埋在帽沿里,去了徐六娘歇下的禅房,一路上所见之人不多,零星几位僧人。
山下请来的大夫已经离去,定国公府中的那位大夫也回了吴凤音身边。
只有被李衡辞抓来的太医,在隔壁禅房歇息吃着茶。
见李衡辞前来,他便开了门回话:“王爷,那娘子已无大碍,只是不可伤神劳累,养过这小半月便能大好。”
关明溪急急问道:“太医,我嫂嫂可还会有孕?”
那太医听关明溪问话,先是抬头看了一眼李衡辞的神色,见他脸上微红,也不由得心想这小娘子倒是有些……
哪有没成婚的姑娘这样问的?
不过能让善王将他从宫里带来,这下小娘子在李衡辞心中分量定是不轻,这会儿便说道:“养好了便能有孕,我瞧今日冷得很,让寺里多给些炭火,窗户开条小缝,别漏了大风进去。”
“还有,寺中青菜白粥定是不合适那娘子吃的,最好开个小灶,做些滋补之物。”
太医说完又觉得不大可行,寺中僧人不会杀生,这些个柔柔弱弱的娘子,一看便都是养在闺中,而善王带来的全是拿刀拿剑的侍卫,谁会做饭?
“要是今日不下雪,明日倒是可以从山下叫个厨娘来。”他又嘱咐了几句。
关明溪点头谢过:“不必了,我会做些。”
太医在宫中不常出来,关明溪此人倒是听了个大概,却是脸对不上号,看病治人,也不会问了旁人之名,是以太医倒不知晓眼前这姑娘便是关明溪。
“姑娘有心,只是这妇人这会儿吃不得随意做的膳食。”
关明溪笑笑也没打算解释,太医拜别李衡辞后,便由着侍卫送下山去。
她折身进了徐六娘住的禅房,张蓉立在床头,一动不敢动,见关明溪进来,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徐六娘焉焉地,唇间没有一丝血色,这会儿躺在榻上睁着眼望着房梁,听见关明溪唤她也不过是低低应了一声。
张蓉给关明溪挪了地儿,直往后头退。
“嫂嫂,晚膳想吃些什么?”
徐六娘不答。
关明溪将手在怀里捂了一会儿,待暖了才伸进寝被里,摸索着徐六娘的手:“嫂嫂,害你的人我找见了。”
“是谁?”徐六娘早前声音响亮,现下只觉闷在了葫芦里。
“待你身子好了,我再同你说。”
张蓉这时一颗心“咚咚”跳,恨不得将自己团在一起,谁也不要瞧见她。
徐六娘抓住关明溪的手:“二娘你莫不是骗我。”
“我骗嫂嫂做什么,我从不骗人。”关明溪只觉手背有些发痛,轻声安抚道,“方才给你治病的是宫中太医,给那些娘娘诊脉的,他说了,你这些时日将身子养好,再生两个都可行。”
徐六娘松了手:“二娘为我好,你既不愿说,那我便顺了你的意。”
“只是,这事与二娘无关,你万不可放在心上。”
关明溪替她掖了掖被角,露在外的肩头盖得严严实实,才道:“咱们便在这寺里住上些时日,权当修身养性。”
徐六娘再没说话,合上了眼睛。
关明溪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两人,朝徐六娘的侍女翠珠道:“你和张蓉一同吃住,有事便交由她去做。”
翠珠本就因着护主不力,害怕被降罪,现在自然忙不迭应了。
关明溪贴进她的耳朵又道:“嫂嫂身子没好前,不许说起张蓉的由来,就说是我安排的便好。”
“是,姑娘。”
她说了一通,便又出了门。
李衡辞还在门口候着,脸被冷风吹得有些僵,见关明溪想扯出个笑来,硬生生只动了动嘴角。
关明溪又将帽子戴上,李衡辞一眼便看见她手上,三个月牙似的细小伤口,便一把拉在自己手心里,问道:“怎么了?”
“嫂嫂手下没注意。”关明溪将手抽了回来,放在眼下瞧了瞧,“算不得什么伤。”
李衡辞想起容纯,若是手上被人这么掐了,早就哭着来拉自己的袍子,要他做主。
关明溪有时不像个姑娘,不像这京中寻常的姑娘。
“我得去膳堂看看,可有什么用得上的,给嫂嫂炖个汤。”
“我方才让侍卫去山下买些东西,这会儿应该也买回来了。”法兴寺山脚下都是农户,他们养着许多家禽。
关明溪不由暗叹这身份如虎添翼,李衡辞也不是兴起随口一提,而是知晓她会做些什么。
法兴寺的膳堂由饭堂僧管理,李衡辞早早让人嘱咐过,是以关明溪往膳堂去时,饭堂僧已经备好了一些食材。
李衡辞跟在身后眼带笑意:“缺什么再提。”
关明溪也不客气:“好。”
太医嘱咐近一月都要吃些滋补之物,又不可太过,也万不能碰凉。
法兴寺不食荤腥,李衡辞带来的侍卫买了鸡和鱼回来,这会儿母鸡已经杀洗干净放在了盆中,两条鲜活的鲫鱼养在水里。
饭堂僧看不得这些,这会儿都离得远远的,关明溪也不好让人继续留在这里,便道:“各位师父要是不介意,留我一人在此。”
众人如临大赦,赶紧念了佛号出了膳堂。
关明溪又拿眼去看李衡辞:“王爷不出去?”
“不出。”
“等会儿这烟火气熏了王爷金贵的衣裳,我可是不赔的。”
李衡辞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你那丫头倒是心大,这会儿也不来寻你。”
“巧儿?她拴不住的性子,我也懒得拴她。”
再者,李衡辞在这儿,巧儿就是忍着容纯公主的气,也不会跑来受他的眼刀。
关明溪说话间拿了菜刀将母鸡剁成小块,李衡辞不由得想,要是巧儿见了,定会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他踌躇半晌,捏了捏手边的红薯:“这个需要么?”
关明溪停下看了一眼:“用不着。”
“那这个呢?”
李衡辞手里拿着一把芹菜,关明溪哭笑不得:“也用不着。”
“王爷歇着吧。”
李衡辞却舀水净了手,紧了紧腰间大带,道:“这里一没火夫二没墩子,难不成你一人揽了活计,徐娘子几时才吃得上饭?”
他是打过仗的,虽说是拿了兵符前去,待遇定是与不同,可年纪尚小,军中不服也大有人在,李衡辞初去军营亦是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这会儿没端着架子,抬手拿起薄如纸翼的竹片开始生火。
关明溪看他侧着头,薄唇紧抿,一张在白日里看起来有些寒霜的脸,此时在点点火光中显得尤其温煦。
不知真的是火光,还是他神情变了。
关明溪手下将切成块的鸡肉放在锅中,倒了些黄酒还有姜片,慢悠悠道:“能让善王给我烧火,是二娘之幸。”
她笑眯眯地,还眨了眨眼睛。
李衡辞无奈道:“你要是今后都这样客气,我倒是愿意日日为你烧火。”
关明溪往日对他冷淡,没给什么好脸色,现在只是言辞间亲密一些,便能让他甘之如饴。
锅中水开,“咕嘟咕嘟”冒泡,煮上一会儿后关明溪便捞了起来,放在一只土色砂锅中,锅外有几支凌乱的花,倒有些意境。
关明溪一笑,指着道:“你瞧,烧窑师父也别有一番趣味。”
“二娘还懂烧窑?”
“听说过罢了。”
明明近在咫尺,李衡辞只觉看不清更摸不透,都说她性情顶好,又知书达理,可她一次又一次地让他认识一个不同的关明溪。
倒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或者……都是。
他愣神之际,关明溪轻咳一声。
“着凉了?”李衡辞皱眉,大步走来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我方才说话你没应。”关明溪鼓着脸,歪了歪头想要避开。
“还请王爷替我将炉子起火,煲汤得用。”
李衡辞有些窘迫,摸了摸鼻尖便转身去生火。
关明溪在砂锅里放了些当归、红枣还有几片姜,倒入没过鸡肉的清水,便盖了盖子。
李衡辞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在了炉子上,问道:“熬多久?”
“半个时辰。”
李衡辞眼睛却错过关明溪的脸,望向窗外:“下雪了。”
“嗯?”关明溪有些看不大清,轻轻踮了脚尖。
雪花飘飘洒洒,如同糕点上的糖霜一般,洁白无瑕,有的落在十人才能环抱的大树枝丫上,有的落在法兴寺的青石板,像是在为前殿僧人的靡靡之音助兴。
关明溪只觉心下都静了许多,嘴角不自觉地缓缓勾起。
李衡辞也不愿打断这幅美景,不知看的是景还是人。
“王爷,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关明溪伸着指尖指着窗外,有些欣喜。
“今年下雪晚了些,确实是晚来的好兆头。”李衡辞看她费尽力气踮脚,探着脑袋那劲儿,便拉了她的衣袖,“不是说要熬上半个时辰,出去看看。”
法兴寺香火气弥漫在空气里,脚下也不由得虔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