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得如何了?”
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去了,他沉着心情问。
“师匠吩咐的,我们都大致准备好了。”
墨乐乐有些不适应如此亲密的接触,稍微挪动了屁股一下。她觉得自家师匠抱自己抱得有点紧,脸颊稍稍泛红。
正值春心萌动的年纪,墨乐乐有些止不住要胡思乱想了。
不过,她也很清楚,她的师匠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具备某方面的能力,毕竟她早已经不算是人类了。
“嗯。”墨未央顿了顿,“人都派出去了?”
“派出去了。”
回答后,墨乐乐忽有疑惑。
“师匠,那些弟子……很可能有去无回的。”
那语气就像在问:“这样真的好吗?”
“没有牺牲就没有获得,吾等并非受天所珍重之人,只是活在它眼皮下的蚁蝼罢了。宗师又如何?神匠又如何?天师又如何?仍然是命运弄人。它能成就吾等,亦能毁了吾等,一切都只能靠己争取,不是吗?”
墨未央感叹至深,又将墨乐乐抱得更紧了。
“一切都是纯粹的转移,不付出就不会获得。如此,吾等岂能害怕任何牺牲呢?乐乐,记住吾的话。”
墨未央凝目望向墨乐乐满是复杂之色的脸蛋。
“一将功成便有万骨枯,万骨枯始有功成将。”
“……”
墨乐乐嘴唇微颤,似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无声。
她想起来了……想起成就是掠夺来的,是借由践踏他人而得来的。
“──‘破神炮’能够用了吗?”
墨未央突然将话题引导回去,可能是觉得刚才谈论的地方太过沉重,也太无关痛痒了吧。刚才的一番论调听起来就像是无病呻吟。
“不出问题的话,应该可以用了。”
墨乐乐表情压抑。
破神炮就是一种灾难和毁灭,她深知道这一点。动用它,生灵涂炭的结果已然注定,墨乐乐对此感到些许不忍。
“──成败就在此一举。”
有如叹息的一句话,勾勒着极为压抑的轮廓。
无声中,墨未央闭上眼睛。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脸颊传来的温暖,算是他仅有的温存,他想要多享受一会儿。坐在自己怀里的械鬼少女,与他同生共死至今,他早已将之看待成最亲近的人。
如果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至少她得活下去。
对,她必须活下去。
墨未央早已下定了这个决心。
“嗯?”
墨乐乐以此疑惑的单音追问剩下的事情。
墨未央不答,孩子般紧紧靠在墨乐乐的怀里,像是要将自己揉进去一样。那软弱的样子唯独墨乐乐可见。
他……一定是累了吧?
械鬼少女心想,迟疑着伸手揉了揉自家师匠的那头乱发。这样能够给予他一丁点温暖和安慰吗?她不知道,只知道墨未央身体剧震了一下。
墨乐乐不知道是否该作追究。
她想知道墨未央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又怕自己没资格去触碰那被藏起来的情感。
就这样犹豫着,她突然一阵晕眩。
“咦?”
少女的视线晃了起来,身体也晃了起来。
如果不是墨未央紧紧抱住她,她恐怕早就摔到地上去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墨乐乐觉得体里的体力和意识正在飞速剥离自己的身体,往某处黑暗的深渊沉去。
“师匠,我……”
她试着向墨未央求助。
但是,等到她的视线艰难地对上墨未央时,只看见一张悲伤的脸。
那一瞬间,少女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惜,还来不及询问探究,她意识的弦就倏地绷断,软倒在墨未央的怀里。
“……辛苦汝了。”
拨开几缕黏在墨乐乐脸颊上的发丝,墨未央吐出叹息。他的声音徘徊在空荡的房间里,孤单和空白感塞满了这个房间。
“事不宜迟了。”
墨未央自言自语,横抱起墨乐乐。
少女似乎已经丢失了灵魂,手臂无力地垂下,脑袋也一样,那一袭长长的头发几近要及地。
“乐乐,不牺牲就不会有获得啊……”
走出房间,仰望着满天繁星,墨未央又是叹息。
然后,男人将墨乐乐抱到自己的工房之中。
长长的作业桌上满满都是工具和零件,他从界域中召唤机关人形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扫而空,而械鬼少女则被他安顿在那上面。
“要是她日后知道了,恐怕饶不了吾呐……”
看着映着灯火而闪烁光芒的洁白脸孔,墨未央一脸苦意,像吃了黄莲似的。他试着想了想自己被墨乐乐冷眼训斥的画面,却又不禁会心地笑出来。
那是个带着些许惆怅,也带着些许幸福的笑容。
不知道是否风的关系,灯火一阵摇曳。
墨未央无言地脱下了墨乐乐的衣服,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
她那具经过后天处理和协整的身体,确实堪称完美,无论是线条抑或是肌肉分布,都在最匀称最合适的状态,而伸手轻抚肌肤的触感也自不用说,那有如绢丝般顺滑。
要说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其背部所刻画的古怪纹路。
那纹路就像是一朵花的图腾,又像一具缠住荆棘的锁头,最中央处可以看见一个类近钥匙孔的图样,而其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彷佛真的可以把钥匙插进去。
结果,墨未央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
他将钥匙对准那个钥匙孔纹路抵在上面,那纹路产生反应,那些像是荆棘的线条一阵耸扭窜动,然后钥匙渐渐地埋入了钥匙孔之中,直没至匙柄。
而待墨未央顺时针拧动钥匙后,一声金属咬合声便陡然响起。
像是要纠缠墨未央的手臂般,荆棘般的线条窜起,往钥匙孔处弯折,带着弧度碰触各自的尖端。墨未央在那之前抽离了手臂。
几秒后,荆棘又往外张开、伸平,曳出一片幕般的平整黑暗,一摊墨水似的,覆在墨乐乐的背上。
那面黑暗看似薄如纸,却拥有“深度”。
往其中窥去,能够看见无数复杂的管线、金属零件以及人的血肉混合在一起,这是械鬼内部展现出来的画面。
墨未央拿出工具,将金属的助骨卸下,露出墨乐乐胸腹的零件。
他的目标是那颗正在跳动,由血肉、管线和不知名材料组的的墨色机关心脏。
墨未央一手捏住机关心脏往外扯出,接在上面的管线看起来很紧,墨乐乐整个身体也跟着拱起,但最终还是没能承受自体的重量,管线接连在一连串细微声响中脱落,大量鲜血往外喷溅,本来仍在运作的各种机关结构随之在一瞬间骤停,连那些形似内脏器官的结构物也不例外。
回落的少女身体“碰”地发出细闷响声。
染血侧发半黏在脸上,那静谧的侧脸看起来格外地缺乏生气,此刻的墨乐乐根本就不像是拥有灵魂的人,彷佛只是一具人偶罢了。
“……劣质品。”
心脏的管线上流淌着大量鲜色血液,形成小小的水流落在地上晕开。
眸子映着不明确的光芒,墨未央注视着仍在自己手中跳动的心脏,口吐唾弃之语,哪怕它是自己曾费尽心血才制造出来的机关心脏之一。
他用力捏紧那颗心脏,后者发出刺耳而短促的连续“悲鸣”声。
最终,它受不住外来的压力而炸了开来,碎片溅射到不同的角落。
“……”
墨未央连一眼都不看那些碎片,无言地拿起工房角落里的布巾,抹去自己手上的血迹。
工作桌上,少女的身体已再无其他声息。
男人从某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走到工作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发起呆来,望着墨乐乐的身体许久许久,似是在沉思。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接下来该吾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墨未央打开自己腿上的盒子,望着里面的“人的一部分”如此喃喃细语。
**
墨曜殿的围墙外壁建有哨塔箭楼。
奉命守备于此的机关师们日夜轮替,保证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监视是否有人来袭,同时保证能够在第一时间发动塔楼上的机关兵器迎击。
问题在于──
“喂,你说我们在这里看哨真的有作用吗?”
其中一座塔楼上,负责看守的两名机关师中的一位向站在他旁边就着烛火看书的同伴询问。
两人都是黑袍披身,脸上都被一块黑布所遮,看不出面容。
不过,从发问者的嗓音听来,他的年纪不大,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吧。
而被他提问则是一位女性。
由于黑布的遮挡,她是垂着视线在看书的。作为墨曜殿的规则,身穿殿服时除非无人,否则不能轻易摘下遮面的这块布,所以她也只好如此将就阅读手上的机关典藉了。
“上面的命令只管遵守就是了,哪来这么多问题?”
女性不耐烦地回答着,声音听起来也相当年轻,但应该比青年年长,可能在二十岁中段吧。
“霜姐,你就不觉得奇怪的吗?这四面都是山崖断壁,就算有敌来袭,他们下得了来吗?而且我们这边正向断壁,我们这是在看守吗?我看倒是像面壁思过。”
墨曜殿所在的位置甚至称不上是盆地,说成是一处土地间的凹陷更准确一些。
其他几面距离断壁山崖还有一段距离,唯独他们这座塔楼所在的这一面,是最靠近断壁的,从这座塔楼看上去,就是一整堵断壁,高近百丈,就算极力仰起脑袋都看不见顶端。
如此一来,在这座塔楼里看守真的有意义吗?
“你怀疑神匠大人的命令?”
女性终于从抬起视线,锐利的目光穿透那块单薄的黑布,直咬青年的双目。
“呃……”
知道惹对方生气了,青年不禁尴尬地挠着后脑来。
他倒是忘记了眼前名为墨霜的女性,是神匠墨未央收养的孤儿之一。她对墨未央除了有着恩情外,还有一种近乎亲情的感情,是容不下别人说他的不是。
“对不起,霜姐,我只是有点奇怪而已。”
青年决定先道歉再说,他对这位师姐颇有好感,不想让她讨厌自己。
“下不为例。”墨霜冷冷地说,“可别忘了神匠大人对你可是有再造之恩。”
说完,她就垂下视线,继续研究她的机关图谱去了。
青年尴尬地将“绝对不会”四个字吞回肚子里。
墨未央确实对他有再造之恩,他好几次想要投身于武家,都被评定资质不佳,处处被拒,就连一个江湖武林上没有什么名声的门派都不愿意收下他。
这也是他成为机关师的契机。
他也不算是有天赋吧,但至少能够做点东西出来。
在这个地方大部分人都和他差不多,都是苦无出路,最终才投身于墨家的怀抱,而剩下的少数则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其中有一部分就像墨霜一样,是墨未央收养的孤儿,都跟他姓了墨,也有一些是为了向武家复仇,也有一些是纯粹对机关术抱有兴趣。
无论外界怎么评价机关术,青年觉得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救赎。
他只是想找个容身之所而已,就算是邪魔外道又如何?依他看,拒绝收下他的武家也算是邪魔外道了。
这可能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他心想。
守夜更是很无聊的事情──不,站岗这件事本来就有够无聊了。
青年一边想着这些无关痛痒的细碎事情,一边趴到塔楼的边缘,视线随着越飘越远的思绪,渐渐往上望去。
然后,他看见了。
“咦?”青年发出疑惑的声音。
他眯起眼睛以凝聚视线,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在面前山崖断壁的眼中正缓缓飘落零星的花瓣。
他伸手去接那些花瓣,结果它一落到自己掌中,就碎成无数光点逝去。
“这是什么?”
青年脸上涌现惊讶,回头往墨霜看去。
“霜姐,下花瓣了,你赶紧来看看。”
“下花瓣了?”墨霜没好气地抬头,看见刚好有一片花瓣飘过塔楼外,“这是上面那片花海的花吧?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那花海都是白花,这些花瓣颜色都不是白的!”
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般,青年煞有其事地指出。
“……好像也是。”
墨霜认同了青年的话,走了过来往天空看去。零星的花瓣仍在飘落,隐隐带着小小的声音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