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姐,我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唱歌……”
青年也听见那若隐若现的歌声了,忽地闪缩起来。
“你说会不会是有、有……呃……”
“有什么?”
见他支支吾吾的,墨霜不快地询问。
“还能有什么啊……”青年左看看右看看,害怕地说,“当然是鬼啊!”
“胡说八道!”
墨霜喝声,但声音有不自然的颤抖。
紧接在这句话之后,一阵风狂卷而起。
积在塔楼下的花瓣被风带起,卷成色彩绚烂的螺旋,然后缺堤的洪流般狂涌进来。
狂风扫面扑至,两人悲鸣着举起手臀挡在脸前,黑袍大袖被狂风吹得翻飞作响。
突然风爆开,花瓣往外飞掠,化为大量光点散去。
撑过追段异变的两人默默地放下挡在额前的手,左右张望,视线最终落在同一个地方,倏地瞪大了眼睛。
“夜安。”
一度被吹得渐灭的烛火重新亮起,楼塔里多出了一个人。
乌黑的头发在夜里晕开一阵月芒,那少女紧闭双目站在两人身后,面容静恬而典雅。
她赤裸的双足之下,满开着鲜花。
花的香气或幽远或香甜或浓郁,弥漫了整座塔楼,填满了守楼两名机关师的鼻腔,往更深处、更里面的地方渗去,似乎要渗到他们的灵魂之中。
事出突然,两人没能反应过来。
她是谁?怎么出现的?等到这两个问题浮现在他们的脑海时,已经是几秒过后了。
“你是谁!”
墨霜率先阴沉脸色,举起右手遥指对方。她的右手袖子里藏有一具手弩,上面装备了破气箭,随时都可以发射。
这应该足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她如此以为。
“月色明媚,在星辰的指引下我与你们相遇,或许也算得上是一段良缘吧。”
少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全然没有把墨霜放在眼里。一旁的青年不知怎的,本能地感到害怕,并表现在那重重地吞咽口水的动作里。
他觉得来者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绝不可能毫无声息出现在他们的背后,甚至不惊动其他人。不,在那之前,普通人根本没办法突破结界,那可是连北冥有鱼攻击都能抵挡下来的大结界呀!
青年怀疑着对方的身份,没想到对方──
“失礼了,我是玉耀,现任道家的‘天师’。”
少女忽地盈盈一礼,半遮嘴巴露出些许弯成优雅弧度的唇。
“你们可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尽管对方眼帘紧闭,青年却不知为何能够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幽幽深深的视线。
他害怕地后退一步,接着才理解了对方的说话。
她说,她是玉耀。
青年自然知道玉耀是谁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更显惊慌。墨霜也一样,几乎都吓呆在原地。
“能借问一件事吗?”
玉耀无视两人的惊愕恐惧的表情,径自有礼地抛出这个问题。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墨霜。
她本能地扣动机弩,箭矢随即洞穿空气急掠射去,却在即将命中玉耀之前,诡异地停住。
“什么?”墨霜惊呼一声。
凝在半空不动的箭矢上面忽然长出了无数根茎,绽放出数朵鲜花,无力地摔在地上。
面对这诡异而叫人心寒的变化,望着那落地箭矢的根茎缓缓地往外窜动蔓延,两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
眼前的人能够让箭矢开满了花,自然也可以让两人开满了花。
他们如坠冰窟,寒意和恐惧让他们身体微微震颤。青年觉得自己膝盖摇晃得太厉害,人都快要站不住了,只能苦苦支撑着。
“请不要害怕惊慌。”玉耀笑得柔和,“我只是想向两位请教一件事而已。
玉耀二度的询问促使两人回神。
墨霜放弃用机弩攻击,掏出手炮装上灵气匣。那是墨未央亲手制作给自己亲信的护身武器,尽管只能使用一次,但可以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不过,她显然不是打算以此一击断定成负。
她在一瞬间向青年投以眼神,让他向周边同伴发出警告的眼神。她是在争取时间,不惜性命地争取时间。
青年立刻就明白墨霜的意思,连忙把手伸向那吊着的钟。
清亮的钟声响了起来,传荡出去,但青年随即发现钟声很快就回响过来,徘徊在耳边之间,压根就没有传出去。
就近的塔楼没有任何反应。
青年愣住,知道情况不妥。
彼端的墨霜已经击发手炮,光芒喷吐间吞噬了玉耀的身影,却在靠近楼塔的边缘时,一头撞上无形的墙壁,像是陷入了泥沼般被吸收干净。
“……结界。”
墨霜暗咬苍白的唇,丢掉烧得红通的手炮。青年也在同时明白到声音为何传达不出来了──是对方用结果将一切都封死在这座塔楼的范围里。
更甚的是,外面的人似乎也注意不到这边的异常。
已经束手无策了,青年呼吸变得凌乱起来,这才意识到那迟来的紧张。
“请问你们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被手炮直接命中,却毫发无损的玉耀仍然在甜甜笑着。
“……你想问什么?”
墨霜沉默了半晌,最终才慎重地问道。
“终于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命运还真是喜欢作弄人呀!”
先是一句叹息。
玉耀紧接着稍微睁开了眼帘,那低垂浅露的目光像两朵摇曳的青焰,散发着幽幽的、淡淡的光芒,就有如深渊中的妖邪忽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亮起了两盏光芒一样。
如果坚信那眼帘背后,是藏有深深之黑暗的话,或许就会像这两位机关师一样,露出一副压抑、备受恐惧的表情了吧。
“──墨姬在哪里呢?”
神秘而悠远的嗓音纠缠在耳边。
两人都动弹不得,彷佛已被那看不见的视线给冻结住了一般。
“她,在哪里呢?”
见两人不回答,玉耀歪起了脑袋,又问了一次。这一次她的嗓音虽然平静,但却拥有意外的穿透力,直抵到两人的深处,叫他们止不住颤抖身体。
“──别妄想了!”
深吸一口气,青年忽地鼓起勇气直向玉耀扑去。
他知道自己很蠢,或许是自暴自弃也说不定,他想着死也至少死得有尊严一些。在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刻,他只看见满目花瓣突然凭空往自己扑面涌来,埋葬了他的视野和意识。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
“啦啦……啦啦……”
少女在哼着歌。
她踏着轻快的步伐,沿着楼梯走下塔楼,每走几步就旋转一圈,那欢快而轻盈的气息,彷佛她只是到了一个美不胜收之处,以载歌载舞的方式来加以庆祝罢了。
塔楼上,刚才的青年早已化为一尊石像,维持着往前扑去的姿势躺在地上。
在玉耀远去后,他碎成了无数石块,但又在一阵光芒之中重塑形体,继续执行着他的站岗工作。
而墨霜无言地跟随在玉耀的身边,像个忠心耿耿的护卫。
空洞的目光,胸前还有一朵花在幽幽绽放。
墨霜的意识早已被埋葬在灵魂的深处,她现在只是一具扯线木偶而已。那控制着她的花朵持续搜刮着她的记忆,控制着她的行动,让她带领着玉耀持续往墨曜殿的核心处走去。
身为墨未央的亲信,被他自小养大的孤儿,墨霜受到了莫大的信任。她身上的通行令牌让两人在墨曜殿各个关卡之间通行无阻。
另一方面,玉耀也不知道施了什么样的法术。
守备的人们都似乎没有看见她的存在,也没有听见她的歌声,也没有闻到她身上传出来那叫人神魂颠倒的花香,他们的眼中只有墨霜存在。
于是,两人就此通行无阻,最终到了那座屹立的大殿之前。
大殿棱角分明,像是由无法方块组成一样,表面通体漆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
两人在这里首次遇到了阻拦。
“墨霜,你应该在站岗才对。”
一名机关师同僚见到墨霜靠近,便迎了上去,脸上便堆满了狐疑。
他并非是寻常人等,与墨霜一样同为墨未央收养的孤儿之人,而且他天资出众,已经是墨未史的左膀右臂,深受重用。墨未央每次外出时,墨曜殿都是交到他手中打理的,在一众机关师之中,拥有仅次于墨未央、墨乐乐的威严和权力。
而这座主殿的守备,一定都是由他负责的。
“……墨南。”
墨霜凭着记忆喊出对方的名字。
墨南没有注意到那朵开在她胸前的花,也没有看到站在她身旁,笑意盈盈的玉耀,只奇怪墨霜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似的。
“你怎么了吗?”墨南上前关切,扶住了墨霜的肩。
这些由墨未央养大的孤儿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有若兄弟姊妹,感情自然也深厚。
“啊……”
墨霜呆呆望向自己的兄长,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任何话,吐出了无意义的单音。
一刹那,墨南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然而,一阵花香突然扑鼻而来,他脑袋随之一沉,整个人晕眩起来。“嗯……”他闷闷地呻吟着,按着额头往后退去。
在他倒地的前一刻,他试图张嘴呼唤支援,却没能成功如愿。
墨霜依然无神地看着墨南,看着他诡异地撑起身体,回到自己的站岗的位置继续站着,彷佛无事发生过一般。
她再次迈开步伐,引导玉耀走进主殿之中。
两人不断往深处迈进,漆黑的走道只有幽暗的壁灯在燃烧,走道静得落针可闻。
最终,她们停在一堵沉重的金属大门之前。
这扇大门由墨色重金制成,里面还镶嵌着复杂的灵性回路,里面流动的灵气在强化着门的强度,使它几乎坚不可摧。
但是,它对于玉耀而言,形同虚设。
“谢谢你的带路。”
玉耀笑着向墨霜道谢,没有一丝强迫他人的歉意。
墨霜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反应。
下一瞬间,玉耀突然化为一堆花瓣飞散,从门的狭缝间穿了进去。门后,那些花瓣再次如旋风般卷成螺旋,再次化为少女的身姿。
门后的这片空间昏暗无比,唯独置于深处既像管又像罐的容器里,那些液体发出淡淡的光芒,稍稍驱散积存在这里的黑暗,勾勒出那洁白无垢的少女身姿。
“……”
玉耀脸上慢慢渗出些许的惆怅。
“为了守护你,墨未史设置了很多机关陷阱、术式和结界,就算是其他宗师也无法轻易涉足呢,看来他真的相当重视你……换在是以前的我,或许也没办法在不惊动、不触发这些陷阱的情况下入侵进来吧。”
“毕竟我也已经不算是人了,只是被大地所束缚的亡魂而已。”她自嘲一笑。
“你也不要斥责他不争气,这大概也出乎他的意料……我该庆幸命运难得不弄人吗?没有让这座大殿飞起来……嗯,要怪就怪一切都无法离开这片大地吧。”
一边喃喃自语,玉耀走到了那容器前面,伸手轻抚那透明的表面,却无法触及里面的少女。
“墨姬,没想到转眼已是千年之久。”
吐出细不可闻的叹息,玉耀哀伤的嗓音静静地回荡。
“我还记得你君临墨家之时,我仍是道家‘张天师’的小小侍女,也记得你在百家大战时,一人敌万军的光景,而我则只能从旁观看……当年的你风姿卓绰,而如今才只能待在这里苟延残喘──不,你已经不算是活着了,这里的你只是徒具躯壳罢了。真正的你已经成为了天上的一颗星辰,对吗?”
容器里的液体掠过些许气泡。
这就像是那仍未到苏醒之时的少女的回答,玉耀也似乎是如此认为的。她望着墨姬平静的脸孔,封存已久的记忆一一在眼前闪过,好一会儿脸上只有沉思和悲伤。
嗯,唯有墨姬算得上是她的故人了。
千年过去,世界已非是当日之景,早就物是人非了──不,就算是物也不一样了。
“冥冥中自有天意,万物并有生死之时。可,我们都不甘心,不甘心看着自己所珍重的人死去,也害怕面对死亡。其实,我们才是最弱小的一群人,因为我们比谁都要害怕死亡。会是拥有得太多的原因吗?”
回答玉耀的只有沉默。
于是,玉耀脸上的悲伤就更浓了,浓得彷佛一碰就会化为两行清泪流下,碎了一地的泪珠。
“但是,已经快了。”
──已经快了。
玉耀覆述了好几次。
然后,她往后退去,撑开了眼帘,在黑暗中燃起两朵夺目的青焰。
“所以,作为唯一的故人,你一定愿意帮的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敲碎了整个世界。
一大片花海自玉耀的脚下蔓延开来,眨眼间开满了幽暗的房间,那摇曳的花朵散发出神秘的香气,晕着不可思议的白色光芒。
金属的地面上、墙壁上、天花板上,乃至容器上以及接在其上的所有管线。
──甚至是容器之中,墨姬的身体上。
这些花彷佛都要开到墨姬的灵魂之中去了。
而等到花海转瞬即逝,化为光点散去,玉耀转身离开这个房间之后──
墨姬动了。
她的眼睑轻微震颤,露出狭长的缝,从中透出的强烈辉芒塞满了这个本应幽暗无比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