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是花小团的礼盒!”
没多久,楼下就传来天玑的惊呼声。
她又一阵小跑地跑了回来,胸前抱着“花小团”的礼盒。
“麒麟麒麟,分我一点嘛!”她双眼闪闪发光地单手摇着雪麒麟圆润的肩头。
“不分不分。”
“呜……好过分!你是故意腻我的!”
天玑扁起小嘴来,很委屈的样子。雪麒麟翻了翻白眼,把身体转了回去。
“我怎么腻了你?”
“给我知道又不给我吃。”
“有什么好分的?这是买给你的咩。”
“买、买给我?”天玑吃了一惊,“那么大方?”
“不吃拿回来。”
雪麒麟没好气地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天玑誓死不还,紧抱着那三色团子礼盒不放,像只在护蛋的小鸡。
“不要,麒麟说买给我吃的。”
接着,她傻笑起来。
“这是麒麟第一次送我东西,我才不还呢!”
看着她这副傻呼呼的表情,雪麒麟无由来的感到一阵难以为情。
与此同时,她在想自己以前真的对她有点太刻薄了一些。
至少,用这盒并不算珍贵的三色团子礼盒表达小小的谢意和歉意吧!暗自思忖着,雪麒麟浅笑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皂子开始拭擦身体。
而一旁的天玑已经打开了礼盒,笑颜逐开地拿出三色团子大口大口啃着。
***
临时的灵堂里,齐绮琪褪去了以往的红。
她久违地沐浴过后,便换上了预先准备好的孝服,散发跪坐在棺木旁的蒲垫上,为自己的父亲守夜。哪怕仪式一切从简,有些地方还是不可或缺的。
理应陪她的,还有天璇宫的长老们和天门弟子。
不过,他们大部分都在连夜张罗明天的下葬仪式,暂时并没有现身在灵堂里,而夏雪和水云儿等才刚回来的,则去稍事休息,晚点再过来。
北冥有鱼严格来说不算得上是“亲属”所以并没有现身守夜。
如此一来,此刻整个灵堂里就只剩齐绮琪一人了。她静静坐着,闭目养神,带着淡淡的伤感陪伴在父亲的身旁,这一坐就是一整天了。
然后,夜幕降临。
齐绮琪的晚饭是叶震送来的。
听见脚步声而睁开眼睛,看见叶震提着竹篮子的身影时,齐绮琪一度觉得意外,因为太不搭调了。平时沉默寡言的叶震,喜欢板着一张脸,给人不苟言笑的刚毅印像。谁又能将他和送饭这种妇人之举联想在一起呢。
齐绮琪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了解男人。
“吃点吧。”
叶震在齐绮琪旁边的另一张蒲垫跪下,那是预先给他准备的位置。他打开竹篮子,拿出一碗还冒着丝烟的素面递给齐绮琪。碗上面还晾着一对筷子。
“麻烦叶师叔了。”
笑了笑,齐绮琪接下面条。
她拿起筷子,趁热就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只剩细细嚼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正殿里徘徊。她没有吃上多长的时间,很快就放下了碗筷,“哈──”出一口热气。
“琪儿,辛苦你了。”
叶震终于在这时打破沉默。
“没有的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听起来有点像赌气话,但是齐绮琪肯定是认真的。收拾着碗筷的她,侧脸看上去比以往更显凛然,也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齐绮琪苦笑着说,叶震却摇了摇头。
“……是人都会有任性的时候。没必要。”
齐绮琪不置可否。
稍微任由静谧流逝了一会儿,她再度开口说:
“张长老的事……还有其他弟子的事。我都听说了,是柳师伯告诉我的。”
“柳师兄吗……”
叶震不苟言笑的脸上显得神色复杂。
“他们大概不会原谅我吧。”齐绮琪自嘲一笑。
“这不是你的责任。”
“把杀害他们的凶手堂而皇之葬回天璇宫,他们能够理解吗?我想,就算可以理解,也未必能够接受吧。”
叶震沉默。
如果受害者是自己,他也无法保证在了解事情始末后,宽容地原谅杀害自己的凶手。他们死得不明不白,也毫无意义。
也正因为这件事的本质宛如一场闹剧,所以齐绮琪才会决定低调下葬齐一心吧。
那个人本应配上风火大葬,整派上下向他致上敬意的,但这一切都因为某些人的不可告人目的而遭到毁灭。
“这几年来天璇宫遭受到的委屈和祸害实在是太多了。”
叶震有感而发,长长地叹出口气。
“在这个时刻,你要肩负宫主之位。这种重担本来不应该落在你的身上。你那时只有十六岁,就算被多以天才之名,也未免承受得太多了。”
“我讨厌这个说法。有种被小瞧了的感觉。”
齐绮琪皱着鼻子说,模仿着雪麒麟平时的口吻,沉重的气氛因而稍稍有所缓解。但她没有多久就敛着脸色,静静地说道:
“不过,确实是很重很重了……”
脑海里回忆起这几年来所发生的种种,她哭过也难受过,但绝不缺欢笑和感到幸福的瞬间,而且那个女孩来了。
“但我不是孤单一人的,有叶师叔你们,还有麒麟她……”
单是想到那个女孩,齐绮琪的心里就只剩下庆幸。
那一次在剑冢前的相遇,或许是她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所以,我才能够一直前行。”
盯着自己丰腴匀称的大腿,齐绮琪脸上所浮现的,是淡雅的笑容。
“这样吗……”叶震闭上眼睛,“看来小师祖不知不觉间就成为了天璇宫最大的幸运了。”
接着,他倏地严肃神色,直直地看向齐绮琪。等到齐绮琪“嗯?”地回望过来后,他便严正地开了口: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
“什么问题呢?”
“关于小师祖的事。”
“麒麟的?”
面对少女诧异的反问,叶震正色地点了头。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小师祖的来历吗?”
叶师叔察觉到什么了吗?齐绮琪闻言心里一紧。她尽量不让太多的惊色表露在脸上,但是叶震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便只是一闪而过的惊愕,他都没有看漏。
“一开始也只是半信半疑,但自从帝都一事后,我几乎可以肯定。小师祖,一定不是我们门派的人。那更像是天师府的……技术,而不是武者。”
之前或许还因为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而无法确定,但帝都的时候“张天师”所使用的法术,几乎可以界定雪麒麟那种驾御森罗万象的本领并非源自武家一脉。
于是,自幼于剑冢闭关的说法就不攻自破。
自古到今,天璇宫都没有涉及法术,就算是自学成才的天之娇小,没有任何根基和学习知识的途径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此单纯的道理,齐绮琪也能想明白,更何况是饱经风霜的叶震。
他肯定早就有所怀疑了,只是一直都没有出声──或许是在静观其变而已。不过,在他已经开口询问的当前,齐绮琪又该如何回应呢?是隐瞒,抑或据以实告?她一阵为难。
而有时候,为难和迟疑就是最好的答案。
“……果然如此。”
叶震似乎已经答到自己的答案,他的叹息令齐绮琪焦急起来。
“叶师叔,这是……”
慌忙之间,齐绮琪也没有很好的说辞。她搅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但叶震却自顾自地紧接着说:
“没所谓。”
“咦?”
意料之外的发展叫齐绮琪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纯粹只是问一下而已。事到如今,我不会怀疑小师祖的。她曾我们做的实在是太多了一些。就算是我,也不会一板一眼去到计较真与假,那并没有意义。她已经足以挺起胸膛,高呼她就是天璇宫的小师祖了。”
叶震的声音里带着感激和体谅,还有庆幸。不常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他,这已经算是在吐露心声了。或许,正是在齐一心的旁边,他才会有感而发吧。他们失去的事物都不少了。
对此,齐绮琪既措手不及,又感到淡淡的喜悦。
“也多亏了她的存在,我们才能走到这个地步。”
齐绮琪笑着说:“是啊……”
“但我有时在想,我们或许太依靠她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在她成为我们的树荫同时,我们也要更加坚强,去到支撑她的后背。她的背影……明明是如此娇小的。”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软弱的时候。
为了在对方软弱的时候挺身而出,齐绮琪自觉不能只当她身后的胆小鬼。她们也必须早日成为她的依靠,在她有危难的时候成为守护她的力量。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能够互相扶助,共同承受无论是痛苦抑或是幸福。所以,才会有家有国,人才会群居而住。
叶震大概也明白这一点。
他沉默了一下,稍微握紧了拳头而后又再松开。
“确实,我们也得争气了。”
顺着话题,齐绮琪突然提出:
“所以,我有个想法。”
“想法?”
“是的。”
“叶师叔也知道,此时局势暂时还平静,但是墨家的出现,‘张天师’的现身,还有朝廷对武家的惮忌,已经让那一根绳紧绷至极限,势力的均衡也到了面临崩溃的边缘──不,这条堤霸早就处处是蚁穴了。”
乱世将至。
齐绮琪不得不去思考,如何在乱世之中守护着自己的容身之所。
她以前隐隐就有预料到了,但一直都不敢去面对这个问题,因为乱世往往预兆着大量的失去和逝去。她怀着一丝侥幸之心,期待着那只是消极者的想法,没有注意到自己也陷于消极之中,而这也意味着在乱世到来时,她会阵势大乱,导致失去更多。
但她想起来了,要守护珍视一切的承诺。
那或许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也很天真,因为没有人可以真正的守护一切,但是如果不努力的话,只会失去得更多。
于是,她必须努力。
世界很残酷,空有坚定的信念也只是空谈,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我打算改革天璇宫,摒弃旧有的、过时的制度。武家的技术有点过于落后了,在面对‘墨家’和‘道家’都颇有不足之处。我们不能固步自封下去,虽然有点晚,但我们也要进步。只有这样,才能够拥有力量去到直面即将到来的暴雨狂风。”
“你打算怎么办?”
“──封山。”
“什──”
面对齐绮琪突如其来的重大决定,叶震难遮惊色,连话都说不出口。
“收缩有生力量,将重心转为内里的消化和修练,同时搜集更多消息和技术。不能固步自封,所以我们必须睁大眼睛、张开耳朵,虚心地学习、修练、转变、研究……另外将派里的剑宗和气宗明确分开,还有术宗的建立,三宗互相良性竞争,并同时参与外界的活动,在这些竞争和历练里获得提升……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进步’,才能壮实强大。”
正色地说完,齐绮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嗯……虽说是封山啦,但大概也只能算是封一半吧。”
然后,她用一种“这个想法可行吗?”的表情,没有多少底气地缩着下巴瞥向叶震,就像是千思万想终于寻到某个答案,想要向老师确认答案,心怀不安和期待的孩子一样。
叶震花了足足几十秒,才敛去脸上的惊色。
“你……认真考虑过了?”
“嗯。”齐绮琪坚定应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答案,但确实是我思考了很多才得到的方法。”
“这将会是一次大变动。”
叶震严正指出,齐绮琪气势稍弱。
“果然不行吗?”
“行与不行,不是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的,答案只能是最终的结果和成效。”
“嗯……”
齐绮琪其实没有多少把握,但她知道长此下去并非办法。他们不能全靠雪麒麟来支撑整个门派,就算她足够强大,可以让天璇宫度过即将到来的一切劫难,但她也终有离开的一天,在那之后天璇宫又该如何自处?
像过去的几年间,天璇宫几乎是全靠齐归元来支撑的。
之所以在他离开以后能够继续存续下去,原因仅仅是因为雪麒麟来了,天璇宫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已经到了必须改变、变强的时候了,齐绮琪是这样想的──身为宫主的她,是如此定义的。
“如果你决定了的话,并能坚持的话,叶某自当倾尽全力。”
对于因为首次作出如此重大决定,而稍感不安的齐绮琪,叶震郑重地起身,朝齐绮琪拱手致上最高的诚意。
齐绮琪连忙起身回礼。
结果,叶震却忽然转头,目光里闪烁着肯定的光芒。
“我相信,他们也一样。”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以夏雪为首的众位长老就纷纷自不同位置现身。夏雪是在某柱子后转出来的,而杨岳宁和宁尘远则是在大殿门外两边现身,李婉婷则是尴尬地笑着自偏厅里走出。
除他们外,还有其余地位天门弟子。
他们不知道是何时到来的,但是齐绮琪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大概已经将自己刚才的一番言论听进耳里。
一时间,她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琪儿,你大可挺起胸脯。你是我们的宫主,是我们的挑灯领路人。”
叶震从后推了一把齐绮琪的背,让她置身于长老们、天门弟子们的目光焦点之中。齐绮琪不太适应,略一迟疑竟向他们躬身作出请求。
“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诸位能够全力为天璇宫──”
齐绮琪还没说完,夏雪就重重地叹气一声打断了她。
“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才对吧。”她绕着头发,用一贯调戏的问吻开声。
“这……”
齐绮琪怔怔地环视在场的人们。
他们肃然而立,彷佛在等着他们宫主的一声令下,然后全力执行这项命令一般。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与少女目光对上的那一刻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可以。
眸子泛起一圈涟漪,齐绮琪感到明确的窝心感。
自己绝不是孤单一人的。
齐绮琪后面有一群人在支撑着她,所以她才能一直前行,所以她才会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既然如此,她也只需挺起胸脯回望他们也就足够了。
──绝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
在这一刻,齐绮琪下定决心,一定要像红莲般绚丽地绽放。
不过──
“哇,你们在干嘛?大眼瞪小眼的,又吵起来了?不是我说咩,你们就不能好好地坐下谈吗?一个两个跟木头似的竖在这,也不怕齐一心跳起来打你们?”
雪麒麟呆头呆脑地走进灵堂,换上一身素白衣棠的她自然也是来守夜的。
但很显然,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当前的情况,话一出就破坏了整个“君臣融洽”的气氛。跟在她身后的水云儿似乎意识到什么,稍微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看着雪麒麟一副“真受不了你们”的态度往这边走来,齐绮琪眼角直抽,握紧了拳头,连续无声地念了几次“冷静点,烦不着和这蠢蛋计较……”才忍住没有暴揍雪麒麟一顿。
“正坐!”
齐绮琪深吸口气,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只是那个笑容有点扭曲,笑得眯成弯月形的眼睛蒙上一阵阴影。她伸出食指猛指着自己另一边的蒲垫,不容置疑地发出命令。
雪麒麟“噫!”了一声,摸不着脑袋地怔在原地。
受逼于齐绮琪笑里藏刀的笑容,她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到对方的旁边,乖乖地跪坐下来。看见她们的互动,人们都忍俊不禁。
唯有齐绮琪捏着腰,放弃似的叹出口气。
接着,她看向棺木中的男人,温柔了神色,轻声说:
“──爹爹,女儿现在很幸福哦。”
***
第十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