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交织的思念如麻
“──没想到你会住在这种半毁的客栈。”
典雅地在雪麒麟租住房间床沿落座的北冥有鱼如此宣告。
她并非不满于房间的狭窄或是老旧,那更像是没有话题在找话题的感觉。她翘起白皙纤长的双腿,裙摆稍微滑下,露出大片春光。没有穿鞋子,泛着粉色的晶莹脚趾甲一尘不染。
“少啰嗦!怎么样?你是来挖苦我的吗!”
床位被抢先占据,肚腹处仍在阵阵作响的雪麒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大声怒吼。
她左顾右盼本来打算随便搬张椅子就坐,但是这里的椅子都没有靠背,她又想靠一下身体,便索性气冲冲走上前去,把北冥有鱼那霸占了不少空间的尾巴往旁边移开。
“让让!”
雪麒麟紧接着便一屁股坐在空出来的位置,结果却又觉得差了点东西。她往北冥有鱼毛茸茸的尾巴撇眼一瞧,大剌剌地将之抓住拖到自己的腰后暂充靠枕。
北冥有鱼眉头一皱,也任由对方胡作非为。
嗯,这位狐妖少女其实相当大量。
看见雪麒麟右手还盖在肚腹的剑伤上,北冥有鱼稍微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淡淡问道:
“伤,还好吗?”
尽管不属于惜字如金的类型,但大概也是难以启齿吧,她问得非常简短。
“哪里的伤呀?”
“肚子的。”
“你早点到就不会受伤了。”
雪麒麟的话里带着怨气,但北冥有鱼明白那绝非针对字面上的事情。后者这时就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般,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你还生我的气?”
孤高的北冥有鱼会示弱,这堪称是一种奇迹。
但是,这也证明她其实于心有愧──对雪麒麟,她是多多少少觉得抱歉的,否则刚才对方随便搬动她的尾巴时,她至少会冷哼一声。
“生你的气又怎么样?是呀,我超生气的,都想捏你的耳朵了咩!”
雪麒麟翻起白眼,觉得对方事到如今才问真是多此一举。
听见雪麒麟威胁要捏自己的耳朵,北冥有鱼脸颊不争气地涨红了。她立即举手护着自己头顶上的一对狐耳,并瞪向雪麒麟警告她不要胡来。
糟糕,有点可爱啊……
雪麒麟油然而生出这种感觉,但此时不是调戏对方的良机。
“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咩?”
雪麒麟踢去鞋子,抱住膝盖,噘起嘴唇将话题带回自己关心的内容上。
同时,那也是她们之所以独处在房间的理由。
在僵局以不尽人意的方式解除后,突然介入到事情里的北冥有鱼跟随雪麒麟和水云儿回到这座租住的客栈里。
水云儿担心雪麒麟腹部的伤势,一度想要找来见多识广的白泽询问有关情况,而夏雪在怪责雪麒麟不交代一声便带着水云儿去寻找齐绮琪的同时,也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北冥有鱼却自称有重要的话和雪麒麟说。
虽然各有各的想法和执着,但是雪麒麟还是先回应了北冥有鱼的请求。
“你不惜千里赶来,肯定也是为了齐一心的事吧?”
雪麒麟刻意地只用眼角余光瞄向北冥有鱼。
沉默中,北冥有鱼点了头,头上的一对狐耳像是无法平静般轻晃着。
“果然啊……”
一如所料的答案叫雪麒麟叹息出声。
她默然了一会儿,忽地又对北冥有鱼的尾巴伸出魔掌。她在床上躺下,把小巧的脑袋枕在对方的尾巴上。
“你真的很会得寸进尺呢。”
北冥有鱼面露无奈,那表情就像面对着一个净闹事的孩子般。
“你管我?”
“尾巴是我的,雪麒麟。”
“是呀,但你要问我问题对不对?作为我回答问题的报酬,你怎么样也要给我一些甜头吧?”
“你的脸皮比帝都城墙还要厚,如果我没有尾巴,你是不是就直接枕在我腿上了?”
那原本只是嘲讽之语,结果雪麒麟却当真了。
“那是你说的哦。”
雪麒麟嘴角一歪,真的把脑袋移到北冥有鱼的腿上。面对她,北冥有鱼真的觉得自己缺乏应对的词汇。
“你就是这样子的性格,才会被齐归元制得死死的。”
雪麒麟慢条斯里地揶揄了一句,北冥有鱼嫌麻烦似的皱眉。
“……如果我惹你生气,我道歉。”
“那还差不多。”
雪麒麟一边享受着脑袋下柔软的触感,一边神气地点着头。“呀──心情好多了!”她伸了个懒腰,想要排清体里的闷气般畅快地喊了一句。
“对了。”她忽然注意到一件事,狐疑地凝眉,“你怎么知道齐一心的事?”
北冥有鱼的表情略显严肃。
“我也不知道,信突然就寄到灵月谷来。”
“没头绪?”
北冥有鱼放远目光,眯起,半晌后才有所吐露:
“墨未央。”
“什么?!”
雪麒麟弹起身来。
由于动作激烈,她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呜……”她呻吟了一声,刚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真受不了你这家伙。”
北冥有鱼见状又叹了口气。
“我帮你处理一下。”
才说完,她不等雪麒麟答应,便起身走出房间。
失去了膝枕的雪麒麟脑袋后仰地直靠在床上,侧眼望着她的离去,心想这位一代宗师也没有表面看上去般坚强,背影看上去比往常都要纤弱得多。“月白之妖”似乎也在迷惘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齐一心的再度现身。
雪麒麟为此深感喟然。
再次回来时,北冥有鱼手上端着一盆清水、处理外伤用的药品和包袱用的白布,还有换穿用的衣服。
把水盆放在床边,北冥有鱼轻轻跪在地上,沾湿毛巾。
明白的她用意,雪麒麟解开上衣脱下,赤裸上半身。一手可掌的挺拔胸脯,以及纤细的腰身描绘着完美的体形,她身材虽娇小,但线条也相当分明。
唯独,肚腹处的那一处剑伤成为了瑕疵。
让雪麒麟躺下后,北冥有鱼坐到床上用毛巾拭擦伤口四周的血污,还有已经黏成块状的金创药粉。由于宗师的体质和治疗术的作用,伤口已经缩小了许多,但仍未完全愈合。
“是玉耀吧?”
重新为雪麒麟上着药,北冥有鱼问道。
“你知道?”
“是气告诉我的。”
估计是感知到玉耀残留下来的气息吧?雪麒麟无法察知到过于细微的气息,但北冥有鱼却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说过一样的话咩。”
伤口传来的痛楚刺刺的,雪麒麟眼角紧绷。没有多少人能轻易习惯痛楚。
“……确实。”
北冥有鱼动作一僵,接着又问: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雪麒麟将固定于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北冥有鱼姣好又隐含一丝妖艳的脸容。
“她伤了你,为什么又要保护你?”
原来如此,雪麒麟想起北冥有鱼是自己受伤后才到达现场的,所以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也不瞧瞧我是谁?玉耀想伤我并没有那么容易。”
本来想神气地自夸一番,结果还是没能如愿,雪麒麟思及齐绮琪那一剑,神色就不可控地黯淡了下来。
嗯?北冥有鱼发出疑问的声音。
“没什么。”雪麒麟摇头,铺散在床上的头发曳出沙沙的声响。
“是小七伤的我。”雪麒麟接着叹声道明真相。
“齐绮琪?”
尽管是北冥有鱼也无可避免地因为诧异而瞪大眼睛。与此同时,她大概也明白到雪麒麟为什么会如此低落沮丧了。
“看来你这次真的是受伤了。”
北冥有鱼顿时露出相当复杂的表情。
“这不是很明显吗?伤口你都在处理了。”
雪麒麟没好气地反驳,但北冥有鱼随之说出的那一句话冻结了她的表情:
“我指的,是你的心。”
停住了手上所有动作,北冥有鱼静静投注而来的目光深邃而澄澈。雪麒麟无言以对,抿紧了嘴唇,一副像是在强忍哭意的样子。
是的,真是很痛很痛。
那一剑造成的痛楚,相较于身体而言,心里的更为严重。
她知道,齐绮琪可能是身不由己的,种种迹象也表明幕后黑日很可能是玉耀,但是明白不代表能够轻易说服自己接受。人都是感性的动物,很难说一句我明白,就把心里的刺拔去。
在两人沉默期间,北冥有鱼手脚俐落地处理好雪麒麟的外伤。
她让女孩再次枕在自己的脚上。
这时候的她真是散发著名为母性的光辉,就像个大姐姐一样,雪麒麟侧身把脑袋埋进她的肚子里,感受着更多的温暖。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些心情,只能和特地的人分享。
在其他人面前,雪麒麟是一位长辈。
再没心没肺也要维持一定的底线,无法将自己的软弱尽然暴露在这些依靠他的人们面前。那种感觉就像在妹妹面前无法嚎声大哭,但面对姐姐时却可以轻易地哭得天翻地覆一样。
而此时此刻,北冥有鱼就是那一位姐姐。
所以,雪麒麟无法抗拒地哭了出来。她觉得喉咙堵得慌,心也堵得慌,脑海里满是齐绮琪的那一剑。她的哭声闷在北冥有鱼的怀里,咕噜噜地闷响着,沙沙哑哑的。
“……”
北冥有鱼可能很少面对这种情况,显得有些拙于应对。她尝试伸手去抚雪麒麟的背,但最终作罢,只是无言地守望着已经蜷缩起身体的女孩。
“你,累了吗?”
北冥有鱼将雪麒麟那黏在脸颊上的丝发拨开。她指尖冷凉,留下的触感非常特别。
“没……我只是……只是不明白。”
雪麒麟闷声答道,掺着一丝哭腔。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度爆发的感情如决堤洪水般涌出。曾经能够没心没肺地笑着的这个女孩,如今哭得像个孩子,满脸泪痕。
“对世事无常感到困扰?对上天的残酷感到不公?”
“嗯……”
雪麒麟这一辈子经历太多了。
她只是想平平凡凡度过一日,只是想悠悠闲闲地和亲近的人们打闹。但这一路走来,她碰到的困难、危险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好几次死里逃生,也承受着好几次的失去。
最终,甚至连齐绮琪都对自己耳剑相向,这一切积累起来的痛苦让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嗯,我明白。”
北冥有鱼绝不轻易宣称自己能够理解他人感觉。
在影门里被迫与齐归元对立时,她也体会过类似的感觉,所以她才会告诉雪麒麟自己明白那一种感觉。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享幸福,必经苦难。”
北冥有鱼静静地说着,语气着满是苍桑。
在注视她的脸孔时很多时候都会遗忘了一件事,她其实已经活了很长很长的岁月。幸福也好,苦难也罢,她都经历了足够地多。
“正因为我们是宗师,所以苦难多不胜数。是苦难成就了我们,所以我们才会走在最困难的道路上,掌有面对一切的力量。”
“那,我不想当宗师了……”
雪麒麟真的觉得如果真的要先承受王冠的重量,倒不如最初就不生起配戴的念头。只是,北冥有鱼告诉她,那只是一种逃避。
“那你也不要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了?”
正因为不想失去现有的一切,所以不能放弃宗师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等价交换吧。
玉耀常挂在嘴边的命运论,雪麒麟算是深刻地体认到了。但也正正因为掌控着远超常人的力量,所以才有能力不屈服于一些毫无道理的遭遇。
“有些事物,不管受了多少次伤,受了多重多大的苦,流过的眼泪已经汇成河流也好,也想要守护住,也想要追求,也继续响往。”
北冥有鱼似乎对此深信不移。
“那,要走多远才够?”
这样子艰苦的道路还要走多远?雪麒麟黯淡神伤。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也没有人会知道。”
北冥有鱼目露苦涩,浅浅弯起的嘴角掺有难过。
“我此刻跟你也一样。面对齐一心,我茫然失措,那时候我之所以不让你追他,是因为我怕你杀了他。”
“你不相信我?”雪麒麟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相信,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会矛盾,就是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你说呢?雪麒麟。”
北冥有鱼视线倏地飘远,眸子映上窗边的一抹水色。她笑了笑,又把视线拉回,对上雪麒麟泛着水光的眼睛。
“有些人和事,你对其注定只有原谅。”
一瞬间,雪麒麟以为那是在指自己会原谅她。
但她很快就明白到,那其实是在指自己会原谅齐绮琪。
“是啊,但也挺闹心的……”
唇间泄出的叹息在房里静静回响,雪麒麟心想自己一定是前辈子欠了齐绮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