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死了。
他死在了人们的眼前,没有死在荒野。
这对于一个与黑暗为伴,以暗杀他人为业的人来说,或许已经是比较好的待遇了吧,雪麒麟是这样觉得的。
坦白说,她觉得自己有点虚伪。
明明是自己亲手夺去这条性命的,却还在感慨对方的待遇,甚至还为着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刺客身死于此感到些许悲凉。
“……雪麒麟,你说不定也是个天真的人呢。”
女孩兀自低语,然后哂笑出声。
在人们都尽皆因为影子的死而屏住呼吸的这条街道上,她的笑声轻轻回荡飘远。他们因而惊醒过来,无不怀著深深的恐惧地再度倒退。
连影子都撑不住数招之久,那么我们呢?他们深知道答案,所以才会如此行动。要不是还身怀着镇国卫的荣耀和尊严,这些人可能早就四散而逃了。
面对宗师,他们自知完全没有胜算。那并非是过往历史或是任何事实告诉他们的,而是生物的本能不断在咆哮着“快逃!”,促使他们连鼓起勇气直面宗师都办不到。
然而不仅他们,羲和以及齐绮琪也一言不发的。
“……让你们看见我杀人了呢。”
雪麒麟侧倾头回望身后,脸上是难看的苦笑,带著些许忐忑。她有点害怕身后的她们因为疏远她。
不过,看来她似乎是多心了。
“嗯?”
红眸少女闻言后一怔,随即只是摇头,羲和则回以一个“别介意”的眼神。
“麒麟……”将视线移向挡住去路的镇国卫们,齐绮琪迟疑了一下,最终释然地笑着说,“大闹一场吧!”她还挥了挥拳头。
听见齐绮琪的鼓励,这次换成雪麒麟愣住了。
“嘿,还真是简单易懂咩!”
回过神来时,她皱了皱鼻头,勾起了嘴角。
“好,那就大闹一场吧!”她转回正面。
脸上的笑容持续加深,在某一个点忽地变得狰狞起来。如翅膀的纹路再次变换形状,开始组合建构比先前更大规模、更为明亮的“符阵”。
背着光的她,脸上渐渐地蒙上阴影,融进黑暗之中,反而那两珠透着苍蓝色光芒的两珠,以及那给人开裂到颊角错觉的狰狞笑容越发深刻明显。
镇国卫们见状又是后退,慌乱之中甚至撞上了同伴,跌坐在地。“你们在干什么!”张继则试图驱使众人克服恐惧,但效果显然不佳。
“小玑,你要偷懒到什么时候?”
雪麒麟泛着令人胆寒的冷笑,横伸出右手,仿佛要接着什么似的。
她的呼唤声才刚响起,相隔数条街道外的地方突然响起一阵高亢的震天声响。一道澄耀光柱自那里冲天直上,白色的蛟龙缠绕光柱腾空,盘旋了数周,然后朝女孩所在之处急速俯冲而来。
“是龙!”“怎么可能!”“快……快逃!”
望见传说中的神圣之物,镇国卫们更见慌乱。一些意志力不高者甚至不动声息地后退,和主阵拉开距离,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那纯白之龙的身上时转身逃去无踪。
“饭桶!都是饭桶!”张继则愤怒地大吼,“那只不过是雪麒麟的障眼法!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抗令不从者杀!”他越说越气,动腿踢倒靠近的几名镇国卫,不过却无法遮掩双手的颤抖。
他也在害怕。
他不得不怕。
因为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宗师──号称“一人成军”的宗师呀!区区百名镇国卫面对一名宗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答案他很清楚,但是他不敢退。皇令在上,只要他抗命,也只要死路一条,还会失去现有那得来不易的地位。
──就算要死,也绝对要死在战场上。
正正是这个信念驱使着他不致落荒而逃,但也因此注定了他的死。
白龙来到了女孩身旁,亲昵地绕她而旋。
“剑。”
雪麒麟摸了摸白龙的头,如此轻声吩咐后,白龙便顺从地昂首,身体卷盘成一圈,然后在一阵苍蓝色的光芒之中变成机关大剑,悬浮在女孩身旁,被她握住。
女孩握住大剑,往前走去。
被深深震慑的镇国卫们再次拉开距离,雪麒麟每前进一步,他们就倒退两步。
“你们在干嘛!不准退!”
张继则试图阻止阵势的崩溃,不惜动武鞭策身旁的人,也想要稳住阵势。
于是,等他注意到时,女孩已经近在眼前了。
“你……”
张继则骇然地倒抽口气,无法在自那双满溢光华的眸子上移开目光,仿佛一旦移开目光自己就会身首异处了似的。
“你手上染有不少咱们的血吧?”
张继则一声冷笑,强压下心里的逃跑冲动,不屑地开口:
“那又怎──”
他没能把话说完。
话到一半时,那苍电激流倏地在眼角处迸散,转瞬间便将他的视野给覆盖住。白光烧灼着世界,一闪即逝,他搞不懂事情的经过。
“咦?”
回神时,他的视野已经在旋转。
本来仰视着他的女孩变成平视,然后是俯视。
咚──!
一声沉响。
他变幻不已的视野终于平静下来,定在了那还矗立的半截身体──某个男人的下半身──上。他费了点功夫才认知到那被人俐落地拦腰斩断,上半身已经不知所踪,还在喷发着鲜血的下半身原来是属于自己的。
“怎么会……”
这句话有传出去吗?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听不见了。
张继则临终前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下半身缓缓倒地的过程。
“张……张统领?”
“快、快逃呀!”
“那是恶鬼!”
镇国卫们最后的勇气和坚持因为张继则的死而消失殆尽。
他们如鸟兽散,纷纷抛下兵器就逃。
那是恶鬼!
即使女孩身上的光辉再多么的神圣。
尊严?镇国卫的光荣?谁管!谁于大部人来说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而一些还有保有些许斗志和信念的都因为羊群效应而选择了随波逐流。
他们前呼后继地朝任何一条可以远离女孩的道路蜂拥而去。生怕走慢一步就会身死于此的人们不惜推倒前面的同伴,上演了一出人踩人的悲剧。
然而,他们注定的都逃不了。
背对着女孩的他们理所当然地并没有注意到,那大规模纹路已经依照主人的意志成功互相咬合,组成了那遮天蔽日的图腾。
雪麒麟双手划出的孤线接合成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圆。
苍蓝色的轨迹线条分成数段,每一段都像是被人上下拉开般扩展成圆,交织出十六个并列的法阵。
“──轰雷焰龙之七。”
话音一落,火焰倾涌而出,天空被染成薄暮的颜色。
十六条火龙从法阵里旋出,朝十六个方位呼啸奔去,如蹈天的巨浪。四散而逃的镇国卫感受到热浪扑来而回头才注意到这些朝己方急速咬来的凶兽。
他们本能地想要回避,但发觉几乎所有方位都被封死。
最终,他们没有逃过被吞噬的命运。
火焰填满了整条街道,撞穿了无数建筑,霸道地朝四周席起而去。凡被它触及之物,却皆受烈焰焚灼,建筑陷入一片火海,相对脆弱之物更是于赤芒里化为飞灰。
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之中,整条街道都变得支离破碎。雪麒麟站在唯有没有被烈焰波及的地方──一切的中心,赤浪映得她一身朱红,而站在她身旁不忍地侧过了头的齐绮琪更像是随时都要融进火焰之中。
仅此一击,近百镇国卫大半就化为乌有。
而那些从宛如天灾降临的火焰洪流中得以幸存的,也被吓瘫在地,双脚发软完全使不上力道。他们虽然早就知道宗师之强,也见识过宗师的战斗,但经过这一次亲身体验下,才惊觉所谓的“一人成军”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恐怖了。
上百名镇国卫只要合作得宜对付二、三名天境绰绰有余,纵然失去了斗志,但也不致于在女孩的一击里灰飞烟灭吧?
火光在雪麒麟的眼底跳动,墨黑的长发泛着苍蓝色光芒迎着随着滚烫的热浪细细飞扬,散发着一股压倒一切的气息,即使身在十丈远处,也能确实感受到她体内所拥有的真气远远凌驾于刚才镇国卫近百人的总和。
完全不同。
宗师和普通武者有着本质的分别。
得以从灾难中存活下来的镇国卫们生平第一次尝到如此深刻、确实、清晰的恐惧,甚至连反抗逃走的念头也生不起来,只能任由绝望塞满自己的体内。
感受着那些满载恐惧的视线,女孩禁不住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看来我死后也得下地狱呀……”
任由再如何饶以大义,自从杀第一个人开始罪孽就会加诸于己身。而就本质而言,杀一个人和杀千万个人根本就没有区别。
“……我们都得下地狱。”羲和苦笑地应声,瞥了剩余的镇国卫们一眼,“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
听着两人的说话,齐绮琪扫视了一眼已经在火光里逐渐化为废墟的街道,维持沉默不语。
“我想了想,就这样吧……”雪麒麟苦笑着倾头看向齐绮琪,“累了。”
齐绮琪默然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都听你的。”
她顺从地如此说道,知道雪麒麟只是不想杀太多人而已。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她也乐得雪麒麟能够有此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