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徐悲鸿 万马齐喑下的万马奔腾(1 / 1)

100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有一群幸运的中国年轻人在北洋政府的资助下,踏上了前往世界艺术的圣地——法国巴黎的路途。其中有一位青年,自幼学习书画,刚到巴黎不久,他就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法国美术教育的最高殿堂——巴黎国立美术学院。

我们熟悉的印象派领导者莫奈、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马蒂斯统统来自这所学院。而这位初来乍到的小伙也很努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每天作画的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还经常去博物馆临摹大师的作品,每周日带着画到大师的画室求教。

留学不过4年,他的绘画水平就已经达到了同时期欧洲艺术家的水准,作品还入选了法国国家美术展览会。他将西方的艺术手法融入中国传统绘画中,创造了新颖而独特的风格。而这一举动为后来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开启了新的篇章。

他就是中央美术学院的第一任院长,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者徐悲鸿。

徐悲鸿笔下的雄鸡、老鹰和小猫

说起徐悲鸿,估计全中国找不出几个人是不认识他的,下至10岁小孩,上至……上不封顶,都知道他是一名出色的画家,画马尤其厉害,能跟他的知名度不相上下的大概就只有齐白石了。

我们都知道徐悲鸿画马画得好,但真要说他的马到底厉害在哪里,可能很多人都说不上来。而要知道徐悲鸿的马到底厉害在哪里,首先要知道他为什么要画马。

其实除了马,徐悲鸿还画过公鸡、老鹰、猫咪、水牛、狮子等各种动物。但在这么庞大的动物世界中,徐悲鸿对马的情感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还记得我们在上一章讲郎世宁时有提到,马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人才、品位和财富的象征,是龙马精神。比起其他动物,大伙骨子里对马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偏爱。

徐悲鸿曾经说:“我爱画动物,皆对实物用过极长时间的功。即以马论,速写稿不下千幅,并学过马的解剖,熟悉马的骨架、肌肉、组织。又然后详审其动态及神情,乃能有得。”

如果你有过把一件事做上千次,重复同一个动作上万次的经历,或许就能深刻体会到徐悲鸿对马的情感。当他在画纸上一遍遍地描摹一匹马的形态神情,每一个关节、每一簇鬃毛,那匹马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就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这时候,有一匹马在徐悲鸿的心里活了过来,开始在他的身体和血液里奔驰,永不停息。

另外,这匹马还不仅活在徐悲鸿的心中,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过在他面前。

1939年,徐悲鸿收到大诗人泰戈尔的邀请,游历了喜马拉雅山大吉岭。那里的高头大马都有着大长腿、雄厚的胸腹、闪亮的皮毛,是少见的骏马。徐悲鸿经常一早起来,就骑上这些骏马开始远游,马是他最为忠实的伙伴。在马的身上,徐悲鸿看到了其勇猛彪悍、吃苦耐劳的性格。在这个过程中,他对着这些马进行了大量的写生。

今天我们去看徐悲鸿的马,有奔马、立马、侧身马、回头马、饮水马、背身马等各种姿态和神情的马。曾有行家用杜甫的诗句“一洗万古凡马空”来评价徐悲鸿和他的马,说他的马一出,就把之前出现过的所有马都给比了下去。

那么,徐悲鸿的马到底厉害在哪里呢?

我们来看看他最有名的这一幅《奔马图》,高3.26米,宽1.12米。想象一下,一匹有近一层楼高的骏马出现在眼前,那是一种怎样震撼的感受?而这,就是《奔马图》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大家最真实的第一反应。

只见画中的骏马高昂着脑袋,抬起前脚,肌肉绷得很紧。尤其是那一身飘逸的马鬃和马尾,像是在风中飘摇。虽然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但我们分明看到它好像正在奔跑,马蹄声和嘶鸣声杂糅在一起,整幅画都动了起来。

这种动感是非常有力量的。徐悲鸿独创的马儿迎面向我们奔来的这种角度,配合巨大的画幅尺寸,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匹马随时会冲出画面,在我们面前飞驰而过,奔向远方。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跟我们今天看篮球比赛时那转身过人的爆扣,又或是拳击比赛中一记完美的上勾拳是一样一样的,让人血脉偾张,忍不住要叫一声“好”!

《奔马图》 徐悲鸿 1941年

在徐悲鸿之前,古人画马大多都是以工笔画描绘,整个画面精致淡雅,形态写实,比如唐代的韩干。但徐悲鸿画马最厉害的地方,其实就四个字:中西合并。

“中西合并”这4个字我们并不陌生,很多人在评价20世纪的画家时经常要来上这么一句。但有些中西合并,合并得太过,已经完全没有了中国的味道。而有些中西合并,则是“挂羊头卖狗肉”,拿西洋技法的根,加上点中国元素的外壳就完事。

而徐悲鸿从法国学成归来后,面对日渐颓废的国画,他强调国画改革融入西画技法。他要用中国技法的根,融合西洋技法的精髓,要的是真真正正的中西合并。

那他是怎么做的呢?

徐悲鸿早年留学法国时,在那边学过解剖课,给他上解剖课的老师还是当时最好的一位。在这样的学习条件下,徐悲鸿对于动物身上不同部位的骨头、不同状态的肌肉的运动变化等规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而在这之前,他所接受的国画教育其实是不讲究这些的。

虽然马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等这些是我们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也不会直接画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它藏在马的皮肤之下,也藏在画家的心中。

我们看徐悲鸿的马,大笔写意,既有线条描绘外在的轮廓,又有水墨泼洒,渍染出内在的肌肉。尤其是在描绘颈部和腹部的大块肌肉时,徐悲鸿准确地把握了马在奔跑时肌肉的紧张感,笔墨浓淡之间是不同的体积感和力量感的张扬。等画到4只马蹄上时,他的用笔则简略得多,又是另一种矫健的状态。

国画的写意与西画的严谨,在徐悲鸿的手中完美地融为了一体。不仅如此,他画马画得好还有一大秘诀,那便是——光。

传统的工笔画里也有光,通过色彩的变换来表现光影。可这是水墨画,都是乌漆墨黑的墨汁,又要怎么去表现光呢?这就是徐悲鸿天才的地方。

他利用笔墨的浓淡与留白便把光表现出来了。你看,这匹马的胸脯和后背处的留白,就像是光射在马儿光洁皮毛上的反光一样。你再留意马的头部。徐悲鸿画的马头都会有一道白线,这在无形中便增强了马头的立体感和坚硬的质感。不信的话你可以多看几秒,你一定会觉得这马头特硬。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徐悲鸿就是利用这黑白灰的切换,开创了国画新的未来。

在这一幅大尺寸的《奔马图》的右下角留有徐悲鸿的题款,“辛巳八月十日第二次长沙会战,忧心如焚,或者仍有前次之结果也,企予望之,悲鸿时客槟城”。1941年,国内抗战正处于与日寇战略相持的关键时期,二次长沙会战中我方一度失利,最终让日寇占领了长沙。当消息传到徐悲鸿耳边,他彻夜难眠,提笔就是一匹奔跑的骏马,跃然纸上。

徐悲鸿有大量的《奔马图》是创作于20世纪30——40年代的,那时候的中国正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时期。尤其在“九一八事变”以后,国破家亡,危机关头之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他又能怎么样呢?

《鸣马图》 徐悲鸿 1946年

故宫博物院藏

“秋风万里频回首,认识当年旧战场”“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万里可横行”……徐悲鸿在《奔马图》中留下了许多激昂悲怆的题跋,而边上的马始终是保持着奔驰的姿态。马鬃和马尾在风中飘摇,马蹄坚定地踏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发出无声的呐喊。

这时候的马,已经不仅仅是一匹骏马了。它们是一匹匹战马,也是一个个战士,势要将敌人赶出中国的土地。

徐悲鸿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而这种“傲”,既面向抗日战场,也面向艺术的世界。

他曾经远渡重洋,在世界艺术中心巴黎,见证和学习了西方的代表性艺术,但他没有选择全盘接收,忘记中国国画的根,而是将中西方艺术相融合。他提倡美术教育要重实践;他主张注重审美教育和形式美的结合;他倡导的写实主义绘画,带领着中国艺术家在绘画中追求科学精神……徐悲鸿把这样的新思想带回了中国,也的确促进了中国艺术的发展,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美术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开拓者。

对于中国近代艺术史来说,徐悲鸿的成就很大,但他从来都把自己看得很小。

在抗日战争期间,徐悲鸿带着自己的作品先后四次下南洋举办个人画展。卖画获得的收益一分都没给自己留下,全部都捐献给了祖国用以救济难民,而自己却过得非常俭朴。1953年9月26日,徐悲鸿因脑出血病死,他临终的遗嘱是把一家人节衣缩食所收藏的历代书画1200余件和他的众多作品全部无偿捐献给国家。

我们曾采访过陈丹青,当时他的一句话对我触动很大。他说:“艺术就是,艺术家走了,作品替他活下去。”

于是,“踏花归去马蹄香”。

这一次,徐悲鸿走了。他放下了画笔开始休息,而他留下来的一匹匹马却始终还在那奔跑。它们一直跑,一直跑,永远精神抖擞,也永远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