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美术史上，流传着一个这样的故事。
说曾经有画家邀请毕加索访问中国，毕加索坦率地说：“我不敢去你们中国，因为中国有个齐白石。”
当年张大千去拜访毕加索。毕加索捧出了5大本画册，全部都是他用毛笔模仿的齐白石的笔意和画作。
毕加索感慨地说：“我最不懂，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你们有这么棒的画家齐白石！他画的鱼，没有一点色、一根线去画水，却使人看到了江河，嗅到了水的清香。”
让毕加索盛赞的齐白石，应该是中国现代最有国民度的画家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他，但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画究竟好在哪里。
2017年，他的《山水十二条屏》拍出了9亿多元的天价，成为当时全球范围内最贵的中国艺术品。于是有人慨叹，要是有时光机，早个几十年投资齐白石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当时我们可不一定能找到齐白石。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不叫齐白石。他只是湖南湘潭乡下的一个小放牛娃，小名叫阿芝。
阿芝的老家有个地方叫星斗塘，山清水秀，从小他就喜欢在池塘边玩耍，用长长的芦秆伸到小河底，逗弄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而这段少年时光也成了他心底最天真美好的回忆。转眼之间，放牛娃长大了，变成了小木匠，替十里八乡的人们做木工讨生活。但是小木匠内心又非常喜欢画画，所以他白天就做木工，晚上就照着《芥子园画谱》去临摹。
他的家境并不是很好，所以没有拜什么名师，只是拜当地的一个文人老爷为师，一直到25岁那年，当地士绅胡沁园特别看好他，就正式收他为徒。于是齐白石一边读书学画，一边卖画养家，算是正式进入画坛，从一个民间画匠，变成了职业画家。
画卖得比以前贵了，生活也好起来了。成为画匠的齐白石娶了老婆生了小孩，腰包鼓起来了，房子盖起来了，生活直奔小康，小日子过得非常安定。每天早上一起，也就是给人画像，齐白石有的是时间找哥们吟诗作画，顺便篆刻把玩。
从一个纯画匠，到一个有文化的画家，按理说，齐白石应该满足了吧？
不，没有，他还想折腾。
因为他发现，他自己没咋见过世面。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齐白石感慨，自己40岁之前都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界，作品就是小家子气。
于是，他花了8年，五出五归，游历了陕西、河北、江西、广西、广东和江苏，跋涉过长江、黄河、珠江、洞庭湖、华山、嵩山、庐山、阳朔和桂林等地，见过有名的山山水水，并在途中有幸观摩了八大山人、石涛、金农、罗聘等大家的真迹。
他这才发现，以前学的《芥子园画谱》，都是书上的理论，没有真正师法自然，所以学到的都是死板的。但当他看过了真山真水，才知道，画谱里那些被归纳出来的各种山石皴法，各种造景布局，自然的依据到底在哪里。在真正感受过之后，齐白石再回过头来学，学“扬州八怪”里金农的字，学八大山人的写意画法，甚至学西洋画里的明暗对比……
在这个阶段，齐白石的绘画风格，也慢慢从工笔，往写意方向转变。
一直到56岁那年， 他在技艺上已经炉火纯青了，也有人尊称他为先生、大师。但不满足于此的齐白石，又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理解的决定，就是把他的前50多年统统清零。
这是一个很伟大的决定。当我们已经到快退休的年纪，人生早就进入“倚老卖老”的阶段，但齐白石告诉你：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
我们知道，原本传统的文人画已经有自己固定的题材、制式，甚至笔法，这是数百年来难以动摇的审美标准，但齐白石衰年变法，将那些阳春白雪的僵化的文人审美拉下了神坛，创造性地开辟了一个平民化的审美路径。
齐白石有一幅关于鸟的线稿，被拍了4.2亿元。当看到画的时候，很多人都愣了：啊，这只傻鸟也能值4.2亿元？
但正是这幅画，齐白石带在身边30多年。它对于齐白石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他风格转变的灵感之作。
《砖纹若鸟稿》 齐白石 1919年
北京画院藏
有一次，他和学生聊天，不经意发现地砖上的印子很像一只鸟儿，于是就找来了一张普通的纸，照着样子勾勒下来。他写下了这个故事，并记录下他为什么会被这个东西吸引：“真有天然之趣。”
这就是齐白石在衰年变法里寻找的东西：天然之趣。
谁说美好一定是文人笔下的梅兰竹菊、松石山瀑呢？美好，甚至在特别世俗的生活中，特别世俗的事物里。
于是齐白石彻底打开了他自己。白菜萝卜、水牛鸭子、鱼虾墨蟹……他的绘画里充满了生机活泼的世俗人情。
大家都熟悉的，是他画的虾。
他甚至买了一堆虾回来，把他家改成了一个养虾基地，开始成天跟这些虾待在一起，全神贯注地观察它们，跟它们做朋友。
《白菜冬笋》 齐白石
齐白石66岁时画的虾和68岁画的虾
他原本画的虾，是如实的写生，虽然非常生动了，但他还觉得不够。于是68岁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个重大的改变，他把原来6节真实的虾身变成了5节，虾足原来是有10只腿，但在他手里面变成了6只腿。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升级。我们在《大话西方艺术史》里讲过安格尔的《大宫女》，他为了达到极致的美，把女主角的脊椎骨拉长了3节。
为什么要这么做，艺术家一定是经过很多次研究和尝试，才能从现实世界中的真实，过渡到艺术世界里的完美。
然后再看他的虾眼。他的虾眼甚至由原来的两点变成了两横，更有个性了。最关键的是他在虾头的淡墨当中，用浓墨破开了一笔，虾身用淡墨画出接近透明的感觉，好像跟水融在一起，正在水里面鲜活游动一样。
《墨虾图》 齐白石83岁时作
《墨虾图》 齐白石87岁时作
而10年之后，即便齐白石已经是个78岁高龄的老人了，他的自我变革之路也未停歇。这条求新求变的路，齐白石是要走到底了。
83岁时，齐白石画的虾，虾腿更少了，减少到了5只。而且他的虾须已经有了那种触动感，虾身也不仅仅只追求透明化，而是用浓墨与淡墨之间的转化去表现那种虚实的变化。最关键的是，他的画里只有虾，然而你看到的，又不仅仅只是虾，甚至，我们能从这些虾里面看出水是怎么流动的。
我们看他87岁炉火纯青的作品，他把群虾的虾头大部分都往左下画，而且角度都不一样。
虾群顺流而下，好像形成了一个S形的水流。而且你似乎还能感受到，可能是因为水底有个什么小石头或者是水草的羁绊，水流还不时调整方向。跟着水流前行的7只虾，它们每一只形态都不一样，有直着身子争先恐后往前游的，有回转过来拱起身子，好像要跟后面的同伴打闹的。它们的虾须线条有点断断续续，不是实的，全部都往后摆。如果你仔细观察水里面的虾，你就会发现只有在水中，虾须才会有这种半透明的跟着水摆动的感觉。
最妙的是虾头这一笔，齐白石趁淡墨还没有干透的时候在虾头这边重重的来了一笔。这样一来，不仅显示出虾头的坚硬，还显示出虾在水中，薄薄的虾壳包裹虾身的那种半透明感。最后点睛的地方，那两道横笔点出虾的眼睛，一下就把虾在水中游动那种又警觉又机敏的感觉表现了出来。
看着这样的虾，怪不得西方的大师毕加索会说，齐先生画的鱼和虾没有一点色彩，也没有一根线去画水，但是却使人看到了江河，嗅到了水的清香。为了达到把一只虾画到“活起来”的那种境界，齐白石花了整整一辈子。
其实，不仅仅是画虾、画鸡，画任何的事物，齐白石都是一样的在观察、超越。他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齐白石的前半生，一直都在学神坛上的各种各样的名家，学他们画名山大川，学他们的文人傲气，直到56岁的暮年，他才重新回来。他发现美，可以是最平凡、最有生活趣味的那个样子。
从生活中进入，从艺术中升华。
所以，艺术又岂止是高山大海，它可以是一蔬一饭，也可以是人间烟火气。一只鸟，一只虾，谁说不能成为流传千古的主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