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北宋书法界都有四大家的说法——苏黄米蔡,分别指的是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
这其中,苏轼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在文学领域留下了大量优秀的词作,以至于我们经常会忽略掉他还是宋四家的首位,一篇《黄州寒食帖》直接拿下了“天下第三行书”,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但说句老实话,在苏轼笔下众多的书法作品中,《黄州寒食帖》绝对算不上是“最好看”的。
我们去看苏轼的字,字体骨架可以看《司马温公神道碑》,结构饱满的有《丰乐亭记》,一篇《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帖》也能在工整中看到细节的飘逸,可它们在书法史上的地位统统都不如这一篇《黄州寒食帖》。
《黄州寒食帖》 苏轼(北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把颜真卿的字叫做“颜体”,柳公权的字叫做“柳体”,那么苏东坡的字又该叫什么“体”呢?用学生黄庭坚的话来说,老师苏轼的字就叫“石压蛤蟆体”, [6]也就是被石头压死的癞蛤蟆风格。
那么,为什么这么“丑”的《黄州寒食帖》会成了“天下第三行书”呢?
这幅字帖是苏轼在人生最落寞的时候写下的,那一年,他45岁。
3年前,因为宋朝波及最广的文字狱乌台诗案,苏轼受到了当朝新党的排斥,被关押入狱103天,差点就成了北宋开国以来第一位被问斩的士大夫。好在北宋留有“不杀士”的祖训,王安石、章惇等臣子写信上奏劝说宋神宗,最终免去死罪,从轻发落,把苏轼贬到湖北黄州。
整整103天的监狱生活,谁也想象不到苏轼究竟在里面经历了什么,给弟弟留下“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7]甚至早在被押送入狱的路上还一度想要自杀。
即便我们不知道苏轼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心态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宋神宗的这一道赦令传来,当他走出监狱,重新晒到外边的太阳,这时候的苏轼,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24岁拿下北宋开国百年第一名的苏轼了。
被贬黄州的日子里,苏轼这样一个曾经的富家子弟、白面书生,要学着自给自足,像农民一样开垦荒地种粮食。生活辛苦不说,不久前,把他从小带到大的乳娘也过世了。于是,在谪居第三年的寒食节,也就是清明节的前一两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苏轼看见窗外的乌鸦叼着纸钱飞过,内心涌起一片悲凉,提笔写下了这首《黄州寒食帖》。
苏轼说,自我来黄州,已经过了3个寒食节。每一年都惋惜着这春天就要过去了,无奈春光离去,并不需要人惋惜。
因为是手稿,所以苏轼在写的时候也很随性。“年年欲惜春”叠字“年年”的部分,第二个“年”字,他直接用一个点就带过去了。这是我们只看印刷文字时,绝对看不见的诠释。它就像是一个休止符,停在了这里,停在了谪居的第三年,有了一丝不一样的韵味。
苏轼又接着说了,“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今年的雨特别多,让人很愁苦,像是秋天一样萧瑟寒凉。
如果你仔细看过全篇会发现,苏轼在写《黄州寒食帖》时是相当干脆利落的,字与字之间都断得很干脆,但只有在写到这句“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时,“花”和“泥”的笔画之间是勾连在一起的。蒋勋老师认为这是苏轼领悟到了“一直把自己当花,你当花你就娇贵,你就不能够下来”。
什么意思呢?我们都知道古代的文人清高。他们看谁都觉得对方不顺眼、俗气,显得自己很娇贵。曾经的苏轼也是这样,因为写得一手一等一的好文章,二十出头就声震朝野,就连皇帝看了都说他是个稀世奇才。
直到乌台诗案,苏轼被关进监狱一路流放,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哪是什么高人一等的知识分子,到了监狱一样是个饿了要有饭吃,憋急了要拉屎的人;到了谪居之地一样是个要下地干活,馋了要讨酒喝的人。
也是在这样的境遇里,苏轼开始结交当时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道士、琴师、卖酒的、开药店的……可恰恰正是因为这时候,苏轼这朵“花”落到了“泥”上,才能活得不矫情,才写得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随遇而安,写得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洒脱,写得出《赤壁赋》的天人合一,写得出“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
但是这“花”还是会被雨水摧残,也会凋谢,就像是被一个有力的人在半夜背负而去;就像一个患病的少年,病后起来发现自己发须皆白。
你注意看会发现在“子”的旁边还有四个点,这可不是什么不小心沾到的墨点。
苏轼前面写“何殊少年子,病起须已白”,后来想一想要强调“病”,就在“殊少”中间插了一个小字“病”。但同时,他也并没有抹掉不用的“子”字,只是在后面点了4个点。对于没写好的字,苏轼可不像颜真卿那样会把没写好的全部圈掉、画掉,为了保留原有行文的流畅,他最后只在错字边上补充了几个点。
颜真卿克制,苏东坡随性,错了就错了,不做太多的修饰。
紧接着,苏轼说这春江水像是要冲进房子,而我的小屋就像是漂泊在茫茫江水里的一艘小船。厨房里空****,只好煮些蔬菜在破灶里用湿芦苇烧着。“空、寒、破、湿”,一句话就包含了4个冷冰冰的词,就连“破”字的边都没包住,也是破碎的。一时之间,悲从中来。
哪里知道今天是寒食节,直到看到乌鸦衔着烧给死人的纸钱。你看,“纸”的最后一笔在帖上长长地画了一道。尖锐的笔锋,就像是一把刀一样。对于中国人来说,做人最忌讳的就是锋芒毕露,可苏轼在这里偏偏要把锋芒都显露出来。
从“湿苇”到“衔纸”,苏轼的笔画越写越狭长,就像是一首交响曲演奏到**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凄凉,然后戛然而止,发出了一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想报效朝廷,可是门都进不去;想回家乡,可是父母的坟墓远在万里。一个是君主,一个是父母。苏轼笔下的“墓”字是那样大,而“君”字却是那样小。
曾经,苏轼他也是君主眼中最明亮的少年,是北宋开国百年的第一名,而今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一夕之间就从云巅坠入了泥土里。你看这一个“灰”字,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端进“火”葬场烧成了尸体,烧成了骨灰。最后,他只落得一句“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末路绝唱,成就了这一篇“天下第三行书”。
苏轼在讲他的书法艺术创作过程时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我的书法都是凭想象创造的,哪里有什么章法,不过就是一点一画信手拈来,也懒得去推敲琢磨了。
书法书法,“法”是规则,但当我们放下“法”的概念,“意”就出现了。
如果从文学角度看,《黄州寒食帖》在苏轼一生近3000首诗词中并不突出。但在一笔一画之间,它却用129个字写尽了苏轼被贬黄州的世事,也道尽了个中心事,在点画之间把一个有血有肉的苏轼**在我们面前。
他是喜欢东坡肉的吃货,是下着雨还悠悠走路的乐天派。但他也是会不甘、会埋怨、会伤心落寞的一介草民。再看《黄州寒食帖》,横竖撇捺间,或许我们可以再多走近苏轼那么一点点,等到一声“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之后,你或许就听见了他最后落笔时,那一声遥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