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名鼎鼎的诗仙李白,大笔一挥就是一篇千古名作《上阳台帖》,但这丝毫没有动摇唐代书法大师们的地位。放眼整个唐朝,既有初唐四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以清秀瘦劲的楷书见长, 更是有中国草书史上的两大高峰,张旭和怀素镇守。“楷书四大家”就有 3 位生于唐朝,创造了“欧体”的欧阳询,创造了“颜体”的颜真卿,以及创造了“柳体”的柳公权。毫不夸张地说,书法大家在唐朝比比皆是。
不过,要说这里头谁的影响力最为深远,非颜真卿莫属。直到今天,很多初学者都首选方正规整,饱满雄伟的“颜体”作为书法入门临摹和学习的对象。
《多宝塔碑》 局部 颜真卿(唐)
西安碑林博物馆藏
但你一定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位以楷书著称的书法家颜真卿,居然凭借着一手行书写下的草稿《祭侄文稿》,拿下了“天下第二行书”的称号,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蒋勋老师说:“《兰亭集序》真迹早已不见,传世的都是临摹复制版本。如果以真迹来论,你说《祭侄文稿》是‘天下第一行书’也不为过。”[4]
为什么到了《祭侄文稿》这里,颜真卿却画风突变?这幅跟《兰亭集序》齐名的作品又好在哪里?让我们回到这一幅字帖里去寻找答案。
《祭侄文稿》全称为《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这是颜真卿为追祭侄儿颜季明所写的草稿,“赞善大夫”是颜季明死后所追封的谥号。
时间回到公元755年,颜季明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颜真卿也还没写下这篇草稿。
那一年,唐朝将领安禄山与史思明背叛了唐玄宗李隆基,发动内战,史称“安史之乱”。而颜真卿所在的平原郡(今山东陵县),以及他堂兄颜杲卿所在的常山郡(今河北正定县)地处险要。安禄山叛军一旦挥师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颜氏兄弟俩所镇守的两个郡。
由于事前有所觉察,安禄山起兵后颜真卿立马反应了过来,扛起了打倒叛军的大旗。他派使者告诉颜杲卿,共同发动义兵。颜杲卿的儿子,也就是颜季明,常往来两地负责联络。就这样,他们兄弟二人一东一西,遥相呼应,分兵夹击切断叛贼的退路,延缓敌人向西进犯的势头,牵制了一部分敌军的力量。[5]
然而这边两兄弟联手抗敌,那边唐玄宗却亲手葬送了当朝的三大名将。叛军一举攻破潼关,唐玄宗逃亡入蜀。这下给了安禄山整顿的机会,他集中兵力开始回过头来清理反抗势力了。
安史之乱的第二年,史思明率兵强攻颜杲卿所在的常山郡。城内兵少,救援不到,颜杲卿带着士兵们血战了整整6天,从白天到黑夜,打到城里的井水都枯竭,粮食一粒不剩、箭矢一根都没了,被叛军活活俘虏。[6]
刀光泠冽,锋利的刀刃直接就架上了颜季明的脖子。叛军中劝降的人对颜杲卿说:“降我,当活而子。”[7]——只要你乖乖投降,我就饶你儿子一命。可即便是这样的生死存亡之际,颜杲卿也毫不松口。一声令下,颜杲卿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幼子季明死在了自己面前。
下面的人怎么也啃不下这块硬骨头,颜杲卿最后被押到了安禄山面前。没想到他瞪大眼睛,破口大骂——当年要不是皇上的恩宠,你不过就是一个放羊的奴隶。皇帝对你恩宠有加,你却起兵造反。[8]
被揭了老底的安禄山恼羞成怒,让人把颜杲卿绑在桥柱上。更残忍的是,他竟让人割下颜杲卿的肉给自己吃。一刀,两刀,三刀……颜杲卿满身都是血,但他仍然没有停止叫骂。直到他的舌头被割掉,气绝身亡。
“缚之天津桥柱,节解以肉啖之,骂不绝,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杲卿含胡而绝,年六十五。”《新唐书·颜杲卿传》用35个字概括了颜杲卿最后的结局,但那些肉体被折磨的痛苦,国破家亡的悲伤,又哪里是35个字就能说得完的?
而等到颜真卿再找到堂兄和侄儿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颜季明的头骨,颜杲卿的一只脚,这就是颜真卿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在这场对抗叛贼的战争中,颜氏一族有30多人死在了叛军刀下,还有数百人被俘虏关押。[9]
颜真卿看着眼前堂兄、侄儿的残骸,脑海里浮现出了昔日那个往来两地传消息的身影。可如今,他们身首异处,死无全尸。颜真卿久久不能平复,提笔,写下了这一篇《祭侄文稿》。
一开始,颜真卿还写得很流畅,一气呵成,几乎没有错别字。他把祭拜的时间、祭拜人的官职、侄子的官阶一一交代后,开始回忆起了侄子的生平。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颜真卿《祭侄文稿》
他说:“你就像宗庙里的瑚琏之器,又像我们家庭院里的兰花和香草。你像玉一样温润的品格,常常让我觉得很欣慰。”你看,颜真卿一边写,一边回忆的时候,整个线条是非常流畅和轻快的,但是一回到现实,想到他的哥哥和侄子是怎么惨死的,笔触一转,整个开始厚重起来。尤其是当颜真卿写到“贼臣不(‘拥’涂去)救”。这一句他写了两遍,第一遍虽然涂掉了,但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很清晰的“贼臣拥众不救”。当时唐军一方有个叫王承业的,拥有众多兵力,但就是不去救援。最后“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你看这个“父陷子死”的浓墨重描,尤其是“父”字的最后一捺简直触目惊心!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颜真卿写到这里时,对他两个亲人的死亡有多么悲痛。感情有多重,下笔就有多重。
《祭侄文稿》 颜真卿(唐)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颜真卿《祭侄文稿》
颜真卿大声疾呼:“上天啊,你怎么那么不长眼!这么美好的一个生命就让他这样结束了,到最后连个身子都找不到,只找到了一颗头!我真的拿一百个身子都赎不回来!呜呼哀哉!”
写到最后的时候,他又再一次发出了“呜呼哀哉。尚飨”。这时候的“呜”字就剩下一根蜿蜒的线条。你可以说这个字写了跟没写一样,但就是在这线条里头,我们分明又好像看见了一个老人。他或许两鬓已经斑白,拿着毛笔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往事一件件浮现,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哭出了声,他号啕大哭。
这时候,我们再重新回过头来看整幅《祭侄文稿》。全文多次由浓墨到枯墨,好像是颜真卿的笔从一蘸到墨汁,开始落笔就再没断过,直写到了笔枯少墨也顾不上蘸墨,用力得好像要把纸戳破。当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大概只有写,不断地写,才能给满腔的怒火一个释放发泄的出口,才能告慰另一个世界的家人吧。
古人说,“书,心画也。”书法打动人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技法,而是书写者所要倾诉的情感。
试想下,换做你是颜真卿,白发人送黑发人,眼见亲人惨死,尸骨不全,心里该有多么悲恸?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们看《祭侄文稿》中的每一个字,无论是细致还是潦草,几乎都很端正。我们说字如其人,见字如面。我想,颜真卿那时候的内心活动除了悲伤,或许还有这样的情绪在流淌:家人被害,我痛心疾首。但如果可以,我也会像我的家人一样,站得笔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祭侄文稿》写成26年后,颜真卿被派去劝和叛将李希烈,因宁死不降而被勒死。忠至灭身,颜真卿享年76岁。
余秋雨先生曾经这样评价《祭侄文稿》:“世界上很少有这么一件艺术作品,你即使不了解它产生的背景,一上眼也会被它淋漓的墨迹、痛苦的线条、倔强的笔触所感动。满篇的汉字,都是在长叹和哭泣,而在长叹和哭泣声中,傲然筋骨又必现无疑,足以顶天立地。”
当这幅“天下第二行书”写下,或许颜真卿就已经在用自己的一生为《祭侄文稿》写下最好的注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