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魏晋南北朝时期指向了中国艺术青春期的失落,不仅是因为我们在那时候,看见了曲水流觞快乐的背后有着对“短暂”的珍惜,还在于同一时间,我们也品尝到了一丝酸酸甜甜的味道。这种味道的名字,叫作爱情。
一见钟情的爱人会走到最后吗?一场人和神的爱恋,将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这场青春期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洛神赋图》中。
《洛神赋图》的原本早已亡佚,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是它极少数传世的摹本,分别被故宫博物院、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台北故宫博物院等保管收藏。其中,辽宁省博物馆所收藏的《洛神赋图》被誉为是最接近原作的珍品,也是现存宋摹本中最完整、最古朴的一件。同时,它也是唯一一件图文并茂的《洛神赋图》。
想象一下,当我们打开《洛神赋图》时,一幅近6米长的画卷从右往左缓缓地展现,好像没有尽头一样,那场面该有多么惊人。而就是这样一幅卷轴画,开创了中国传统绘画长卷的先河。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如果说之前人们创作的还只是一张照片、一部小短片,那《洛神赋图》这长度,直接称得上是一部微电影了。
不仅如此,准确来说,这部电影还是一部爱情电影。要是魏晋那时候有票房纪录的话,我敢打包票,这《洛神赋图》绝对是票房第一,大众评分破9,并且是随随便便就能冲进影史前100名的一部作品。
为什么这么说呢?
原因就在于《洛神赋图》的“编剧”兼男主,就是那七步成诗的曹植。而“导演”则是以才绝、画绝、痴绝著称的东晋画家顾恺之。
公元222年,31岁的曹植在回自己封地鄄城的路上经过洛水。在那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洛水女神“宓妃”相遇相恋,却最终因为人神殊途而分手。等到他回过神来后,就把这段有缘无分的爱情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感甄赋》。
原文很长,一千多字,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在写洛神有多美,写得那叫一个文采飞扬。而关于《感甄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其实一直以来争议不断。很多人认为这就是曹植写给初恋情人甄氏的。当年出于政治原因,她嫁给了曹植的哥哥曹丕,而不能和曹植在一起。曹植梦中的洛水女神,其实是甄氏的化身。但也有人说,“甄”与“鄄”通,“感甄”其实是曹植在感伤身为鄄城王的自己,是隐喻君臣大义。也有少部分观点认为,这篇文章其实是曹植写来怀念自己和亡妻当年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而后来曹植的侄儿曹叡继位,为了避母亲的讳,就把《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
又过了一百多年,画家顾恺之看到了曹植的这篇《洛神赋》。他一口气从头看到尾,感慨良多——
啊,曹植写得太好了!啊,洛神太美了!啊,爱情太美好了!
于是,他大笔一挥,唰唰唰就把曹植的这段经历一五一十地画了出来。那些华丽辞藻修饰下的洛神到底有多美?那段相恋又别离的故事又有怎样感人的细节?顾恺之用画笔代替镜头,为我们导演了一场史诗级的爱情电影。
最经典的莫过于故事中提到的那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植形容洛神的身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不管是语义上还是音律上,这句话都相当优美,被当作描写洛神之美的最高评价。但如果你是用画面表现出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就相当于是一道“命题作文”:请根据“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描绘洛神形象。题材不限,漫画除外。
如果画笔给到你,你又会怎么画呢?别说是我们了,就是以“画绝”著称的顾恺之画到这里时,也被彻头彻尾地难住了。怎么办呢?他最后是用极其柔软、弯曲的线条去描摹洛神的衣饰。衣裳一层层叠在一起,衣带缠绕包裹着曼妙的身姿,蜿蜒曲折又飘飘欲仙,你甚至都找不到有哪一条线是完全笔直的。
但已经画到了这个地步了,顾恺之还是觉得他没办法把这句话完美地表达出来。因为那种惊艳感和动感在一张静态的纸上是完全呈现不出来的。他思来想去,怎么都想不到一个好办法。
那天,曹植一行人正走在回封地鄄城的路上。夕阳西下,人困马乏,大伙就停下来歇息。曹植漫步林中,眺望起了水波浩渺的洛水。可谁曾想到,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绝世佳人。曹植回头冲随从喊道:“快看,对面那位姐姐好美呀!”可随从却一脸茫然,他们谁也没看到。
只见曹植立马开启夸夸模式,穷极各种精巧的比喻来形容这位洛水女神的姿态。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给出了历代形容女子轻盈的最高评价。他对洛神是一见倾心,上前就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相送,表白定情。再看洛神,她手持一把麈尾扇,看着曹植一言不发。顾盼之间,两情缱绻,就连各路神仙也都纷纷闻讯而来,天上人间齐贺。
但人神有别,快乐的相会后迎来的却是永别。直到洛神乘上六龙云车准备启程回天,她还在不停回头张望,望向人群中的曹植。再看曹植,自从心爱之人离开以后,他便拿着对方留下的扇子,甚至一度想要乘船溯洛水而上,希望能再次相逢。可惜的是,不管他怎么找都还是找不到洛神,只能整夜整夜在水边干坐着,想着念着那段美好而又短暂的时光。最后,实在是不得已必须要回去了,随从们都已经驱马向前了,曹植却还在不时回头,望着洛水的方向,一眼万年。
最后无奈之下,顾恺之干脆直接在画布上画上了两只飞雁和一条龙。飞雁翩翩,轻盈而敏捷,而蛟龙没有往日的威仪,摇摆生姿,以形写神,证明了洛神真是美得“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曹植说“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顾恺之就再画一轮太阳,远远地挂在天边。
虽然对顾恺之而言,这样的创作手法并非上策,但艺术史却记住了这一个曼妙轻盈的洛神形象,后来人再难超越。而更为后人所称道的,还得是顾恺之画人的神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缓缓登场
据说,他在画人的时候,总是先创作所有的人物场景,但奇怪的是,有些作品已经画了几年,你都不见他给其中的人物画上眼睛。有人就去问他为什么,结果顾恺之回答说:“身体好不好看,并不影响人的神韵,要想把人画得传神,关键在眼睛。”[16]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是画家们“以形写神”的点睛之笔。你可以留意下整幅画中曹植和洛神的“眼神戏”。
虽然正如曹植在《洛神赋》中所说的那样,“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人神有别,即使他们彼此再心悦对方,也无法如愿以偿地相守到老。初见时他们彼此眼中的惊喜、期盼,也会随着离别时间的临近,变得渐渐哀怨和惆怅,画中悲伤气氛也越来越重。
但不论曹植在做什么,是走路,是坐轿子,还是坐在垫子上休息,他的目光也始终追随着洛神。他俩就这么四目相对,眉目传情。什么话也没说,千言万语也说不尽。而所有的情绪就在那一次次的对视中释放并爆发。
洛神与曹植频频对视
也许在我们的人生中没有邂逅男神女神,最终却天人永隔的经历。但当看到曹植和洛神一次次的深情凝视,那种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情感却能够跨越时空,让今天的我们感同身受。
在《洛神赋图》出现以前,我们只是看见了曹植描写洛神的文字有多么美好,而顾恺之则用绘画的形式,让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神到底能有多美,这段感情到底有多么真挚和动人。
随着长卷的展开,洛神和曹植穿梭于山水之间,相遇相爱又别离的这一路上,山石树木和浩渺烟波,车船信物和天庭众神齐现。这是顾恺之在不断接触洛神,感受他们之间爱而不得的情感之后,为我们搭建的一个美妙幻境。
用他的话来说,这叫“迁想妙得”。[17]画家在创作时需要把自己代入画中的人物和情节,想他们所想,感他们所感,才能画出每个人物和故事的神韵。这就好像我们今天评价演员的演技,会说沉浸式表演。顾恺之在那时候提出的这样一个想法,其实就是在说我们艺术创作时也要沉浸式创作。
从邂逅到定情,再从定情到分别,在这幅《洛神赋图》中,我们跟着近6米长的画卷的展开,围观了一场“人神相恋”的故事。它没有特定的焦点,而是把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情节在同一幅画上同时展现。这种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法,打破了时空的限制,更多提供给了我们一种“人在画中游”的观赏体验。
相反的,我在上一本《大话西方艺术史》中讲到的焦点透视,则是一种更加立体的三维空间。它聚焦于特定的时空,所见即所得地再现眼睛所看到的真实场景。而在之后的中国艺术上,你还会看到更多散点透视的精彩演绎。
在魏晋南北朝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绘画原本只是应付上头差事的工作,负责教化的工作,就像是一张张宣传海报,画匠们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但这时候,顾恺之出现了。他文人出身,把绘画技法上升到了学术理论层面,提出“迁想妙得”。他还提出画画要“传神”,这个后来成为中国绘画的最基本的理论之一,是中国人物画不可动摇的传统。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创作出的《洛神赋图》成为第一幅不事教化的爱情长卷,在洛神和曹植的一次次对视中,把人对于“美”的追求发挥到极致。
于是我们看见,顾恺之这“传神”的一笔,不仅画在了《洛神赋图》中,同样也留在了中国艺术史上。如果中国绘画史是一只巨龙,那么顾恺之的这一笔就是画龙点睛。从此,画家在历史上拥有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