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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怎么挂科,也不能挂了摄影课啊。

感恩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后,韦尔先生把我留住。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我还没有交上我的摄影作品,而这个学期已经过半了。大部分摄影课程安排都是相对宽松的,韦尔老师给我们展示杜瓦诺或者梅普尔索普等著名摄影家的作品,然后我们进行分组讨论。其他的时间我们互相评价各自的作品,但是这个学期以来我还没有带来任何作品让其他同学去评论。每次韦尔老师问我作品的事情(差不多一周一次),我都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摄影这门课的本质决定了你就算什么也不做,也很容易蒙混过关。

韦尔老师塞给我一张纸条。“很遗憾在假期之前给你这个,内奥米,”他说,“对于每一个成绩可能是D或者D以下的学生,我都给了这张纸条。纸条需要家长签字。”

“但是,韦尔老师,我以为我们的最终成绩主要是看那个大作品。”

“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给你这张纸条的原因。你还有时间后来居上。”

詹姆斯在摄影课教室外面等我。

“需不需要我送你?”他问道。

但是我还有年刊的工作。

“你一定要去吗?”詹姆斯问道,“大家都已经开始过节去了。”

实际上,年刊那边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且不说我的生日刚过那几天开始。威尔已经在生我的气了。

“你收到我送你的专辑了吗?”他问道。

“哪张?”

“你生日那天送你的那张。”

“收到了,但是我还没有时间听。”

“好吧,这真是太不给面子了,”他说,“我花了很多时间在它上面的。”

但是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他能花多少时间在那上面呢?这个男孩好像每周都送我一张专辑。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威尔对我态度变得很冷淡,但是我也没时间去管这件事。

“这样,”詹姆斯说,“去做年刊的事情之前,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我保证在3点半之前把你送回来。”

詹姆斯穿着那件黑色的羊毛双排扣大衣,看起来又高又帅。有些女孩喜欢看男孩子穿西装或者晚礼服,但是我对穿大衣的男孩真是没有抵抗力。我知道我无法拒绝他。而且,我刚跟韦尔老师聊完,真心需要去学校外面透透气。

我们开车来到镇中心,詹姆斯点了一杯黑咖啡,我点了橙汁,我们把喝的东西打包带走,沿着镇的主干道走着。虽然那天阴沉潮湿,但是在外面感觉还是好多了,总比我现在本应该待的年刊办公室要好,被年刊办公室的那个小空间禁锢着,我全身上下都感到枯燥疲惫,手上还沾满了那些让人讨厌的细纸屑。

“我不想回年刊办公室。”我说。

“那就不要去。”詹姆斯回答。

“我不是说今天不想去,是以后都不想去。”

“那就不要去。”他重复道。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说,“他们还指望着我呢。”

“说实话,内奥米,这只不过是本无聊的高中年刊而已。只不过是一堆照片加一个封面罢了。世界上每年都出版几百万本这样的东西。我读过三所高中,每个学校的年刊都大同小异。相信我,不管有你还是没你,年刊最终都会出版的。他们会找到另一个人接替你的工作。”

我没有回答。我想如果我放弃了年刊,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做别的事情:学业,我已经无法弃选的摄影课,看医生,当然还有詹姆斯。

“现在3点半了。”过了差不多十分钟,詹姆斯说道。

我跟他说我还想再走一会儿。我们又走了一段,没怎么说话。毕竟,詹姆斯是一个很擅长保持沉默的人。

差不多5点左右,詹姆斯把我送到学校。

由于现在是放假头一天晚上,我知道大部分同学都提前走了。当然,除了威尔。

一开始我们的对话就带着火药味。我试着好好跟他说,跟他解释我的学业和摄影课需要时间,跟他说没有我他也可以单独搞定年刊,而且他现在已经在独挑大梁了。但是威尔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我发现我自己说出一些詹姆斯刚才提出的观点,他白天那会儿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也很有道理。

“这只不过是本无聊的年刊而已。”

“你不是真的这么想吧!”

“这只不过是把一堆照片粘在一起罢了。”

“不对,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你说过如果我放弃,你可以理解的!”

“我只是礼貌地说说而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因为詹姆斯吗?”

我告诉他不是,这件事情我已经纠结一段时间了。

威尔看着我:“他有什么好的?说来听听。”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威尔。”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什么地方这么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因为在我看来,他就像是肥皂剧里面那种喜怒无常的人。”

“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他走路无精打采,老是抽着烟,装深沉,还有那个装酷的发型。我就搞不懂了,他有什么事老是这么难过忧郁的?”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跟你没任何关系,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他家有个亲人去世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场,记得吗?嗨,那让我们为詹姆斯举行一次该死的游行吧。很多人家里都有亲人去世,内奥米。我敢打赌这个世上每个人家里都有人去世了。但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能放任自己到处惹麻烦。不是每个人都能装得像他那样抑郁。”

“你现在真是个浑蛋。我不就是不想继续做年刊了吗,你为什么这样攻击詹姆斯!”

“你觉得你是爱上他了吗?”威尔大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觉得那次摔倒,你失去的恐怕不只是记忆。”

“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的你像个傻瓜。那个我认识的内奥米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你要知道,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她。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内奥米了。”

“狗屁!”他大声喊道,“我认识的那个内奥米不是一个自私的贱人。”

“我恨你!”我说。

“很好,我恨……很好!”

我转身离开。

“别走,等等。”

我转身。

“如果你真打算放弃的话,把办公室的钥匙还给我。”

“现在吗?”

“我得确保你不会从这里偷走什么东西。”

我把钥匙从背包里拿出来,一把扔到他脸上。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冲动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去那里只不过是要放弃年刊而已,但是结果把威尔也放弃了。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也许是我之前的想法太幼稚了!

我出来的时候,詹姆斯在门口等我。

“我想着你也许需要我送送你。”他说。

“但是不要回家。去一个我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

他开到沉睡谷公墓,这似乎不是一个适合带女孩子去的地方,但是我还是跟他去了。

“我想带你去看一座特殊的墓。”他说。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詹姆斯点点头:“我去过很多公墓。塞拉和我曾经一起去过巴黎吉姆·莫里森的墓和拉雪兹神父公墓里奥斯卡·王尔德的墓。吉姆·莫里森的墓碑上满是唇印。”

我问他是怎么喜欢上到处探访公墓的。

“嗯……从我哥哥去世之后吧。从那以后,我总是喜欢想那些已经去世的人。这样我就感觉没那么孤独了。毕竟除了我们以外,那么多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内奥米。”

他带我到《睡谷传说》的作者华盛顿·欧文的墓旁。我不知道他的墓碑用的是什么石材,由于年代久远,岁月消磨,墓碑现在已经变成了白色,上面的碑文已经模糊不清了。他的碑文很简单,只有名字和生卒日期。

“大部分名人都倾向于这么做,不留墓志铭,”詹姆斯说,“我将来也会这么做。”

“这事你都想好了?”

“哦,只是偶尔想想而已。”他咧嘴笑着说。

在墓地里逗留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这里很静谧,空旷但不空洞,是一个很适合去忘记一些事情的地方。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威尔打过来的。我按掉电话。

“《睡谷传说》的故事总是让我想起你。”他说。

我不觉得这是对我的赞美。在万圣节之前,我们在兰兹曼老师的课上读过《睡谷传说》这个故事。这是达里镇的一个传说,这本小说里的描述场景就发生在这个镇(更确切地说,是在达里镇北部,就是詹姆斯住的地方,那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睡谷)。故事讲的是“一个黑森骑兵的头颅在美国独立战争的一场无名的战役中被加农炮给炸飞了”,据说从那以后,“他总是骑马回到之前那个战场找寻他的头颅”。

“你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头的骑兵吗?”我问道。

“我觉得你是一个正在寻找答案的人。”

“你是指什么?”

他站在我身后,双手把我抱在怀里:“我觉得你是一个正在苦苦找寻某种答案的人。尽管我已经爱上了你,但是我想我只是你在找寻自我过程中的一个章节而已。我希望能清楚这一点。”

我之前从没有听他说过“爱”这个字,这本应该让我受宠若惊。但是事实上,他把“爱”字放在一个比较长的句子里,效力还是削弱了一些。我问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并没有太多要求和期盼。”詹姆斯握起我的手,把我转过身来,我们四目相对。“我需要吃药才能保持情绪稳定,”他说,“但是你让我情绪很难稳定。这点是我担心的。我也担心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内心在挣扎。你,我们。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让其他人放心,但是……”

“如果事情开始变糟……我是说,如果我的情况恶化,我希望你能跟我分手,我不会反抗的,我发誓。”

“如果我反抗呢?难道我没有资格这样做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答应我,你不要那样。”

“我没法答应你。”

“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们就不能在一起。我向天发誓,我们现在就分开。如果我又发病了,我不希望你来看我或者想我。我希望你忘了我们曾经遇到过。把我彻底忘了。”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还是祈祷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然后我答应他我会把一切都忘掉。

感恩节是我和爸爸两人一起过的。罗莎·里维拉和她的两个女儿去波士顿过节去了。詹姆斯去洛杉矶看他的爸爸了。

爸爸煮的东西太油腻,我们几乎没吃什么,后来爸爸开车把这些食物送到了当地的食物银行。

那天下午爸爸出去的时候,我妈妈给我打电话。自从九月份以来,我就一直没有理会她发来的那些信息,每周发三条,但是这个感恩节我感觉有些忧郁,所以就接了她的电话。

“你好。”我说。

“诺米,”她说,很惊讶我终于接她电话,“我正准备给你留言呢。”

“我可以把电话挂了,然后你可以开始留言。”

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最近怎样?”

“我很好。”我回答道。

“你收到我为你生日买的外套了吗?”

“我现在就穿在身上。”这是一件红色的玳瑁壳扣子连帽外套。穿上它我感觉自己像是小红帽,但是衣服很暖和。

“你爸爸喜欢把房子弄得冷冰冰的。”

“现在好多了。这也不是他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感觉身体发冷。”

“我知道,你爸爸告诉我了。”

“我得挂了,我有好多作业要做。”

“好的,我爱你,诺米。”

“我挂了。”

“好的,哦,等一下,我打电话实际上有个事情……”

“什么事?”

“你爸爸说你的摄影课有些麻烦,我可以帮你,我就是干这个的,你知道的。”

“那不是什么麻烦,就是要交一个作业。我……我真的得挂了。”

“谢谢你接我的电话。”她说。

我们互相道别,然后我把电话挂了。我才不要她在那献殷勤。她总是挖空心思想重新渗透进我的生活。

但是,我想……

如果我都已经原谅了爸爸因为罗莎·里维拉的事情跟我撒谎,我为什么不能原谅妈妈哪怕只是一半呢?

想到这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妈妈吵架。我当然知道那些所谓的原因,但是和她吵架这件事本身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自己并不记得。

我想着再给妈妈打个电话,这时候爸爸回来了。

他打开电视,开始看一个关于猫鼬的节目。电视节目讲述者说:“猫鼬是除了人类以外为数不多的会教育自己后代的哺乳动物。看这只成年猫鼬正在教它的幼崽如何去掉蝎子的毒刺,然后再吃。”

“很亲密,对吧?”爸爸说。

“你打算教我什么呢?”我问爸爸。

现在是广告时间,爸爸按了电视遥控静音键:“很不幸的是,你的老爸没什么技能。对于烹饪和旅行我知道一点点。对于写作和动物知道的就更少了,除了这些,我估计你要是有个猫鼬爸爸都会比我强很多。”

我们又连续看了三个自然节目,一个是关于熊猫的(看起来也很可爱,但是说到底也是一种浑蛋物种),一个讲的是关于老鹰,还有一个是关于山猫的。我们现在看的节目叫作《世界上最小的十种动物》,这对我爸爸来说基本上就是理想型的节目,列清单和大自然节目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又一个广告时间,我问爸爸:“你认识罗莎·里维拉之前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吗?”

他又按了静音键。“是啊,那时候我的生活简直一团糟。”他承认道。

我想也是。

“妈妈现在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爸爸点点头,没说话,又点点头,然后说:“他从事老建筑修复行业。我觉得他人不错,长得也帅。算了,给他的赞歌还是别人来唱吧!”

“那克洛伊呢?”

“听你妈妈说,她很聪明,跟你小时候一样。卡斯和我,我们都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你知道吗?我们总是说你是上天对我们的眷顾,把你放在那个打字机箱子里送给我们。”

我点点头。

“威尔今天来过家里吗?”爸爸问道。

我摇摇头。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已经放弃年刊和跟威尔吵架的事。

“这些日子你跟他来往好像少了很多。”爸爸说。

“我觉得我们之间越走越远了。”我说。

“这也正常,”爸爸说,“不过他是一个好孩子。自从他爸爸去世后,他一直照顾着他的妈妈。他学习很刻苦,也真心把你当朋友。”

“威尔的爸爸去世了吗?”我问道。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是的,所以他们才搬到达里镇来。他妈妈想找一个好学校教书,这样威尔也可以免学费。”

我点点头。

节目又开始了,爸爸把电视声音调高。

因为今天是感恩节,我想着给威尔打个电话,弥补一下我们之前的裂痕,但还是不能释怀。我们刚吵完架,心灵的伤疤都还没愈合,而且在我看来,他对我说的话比我对他说的话要难听很多。

周六下午詹姆斯回来的时候,他说关于我摄影作品的事情,他有一个好主意。在加利福尼亚他爸爸家里的时候,詹姆斯注意到那里有很多旧相机。他问他爸爸能不能把那些给他,他爸爸同意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些老相机。处置这类东西有时候真是一件头痛的事情,因为这些东西本身具有感知价值,你又不舍得扔了它们,所以最后只是搁在那里,还占了家里不少空间。

“那么,那个作品要讲述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对吧?”詹姆斯问道,“我的想法是我们拿着我爸爸的这些老相机去到汤普·普杜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然后把这些相机从最上面一级台阶往下扔,重演两个半月前你的那次个人经历。理论上讲,这些相机不是在空中,就是在落地的那一刻拍下照片。这是一个创新的摄影尝试。你觉得这是韦尔喜欢的那种作品吗?”

“好极了!”

“但是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相机。”詹姆斯说。

周日上午的时候,我们去找可以用来扔下台阶的便宜相机。我们首先去的是当地的旧货市场,我们在那里买了五个不同样式便宜处理的相机,差不多十美元一个,还买了十五卷胶卷。詹姆斯抢着要付钱,但是我不让他付。这毕竟是在做我自己的摄影作品。

接下来我们去了达里镇中心区的一个古典电子产品销售和维修店,我们在店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里找了四个相机,五美元一个。希望这些相机还能用,但是在没有看到胶片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

奇怪的是,我在付钱的时候,那个店主一直盯着我看。这时候詹姆斯已经出去抽烟了。

“那个唱片机,”他最后开口说道,“你一直都没有来取。”

“什么唱片机?”

“八月初的时候,你拿了一个唱片机过来修,已经付过钱了,但是一直都没有过来取。”

那个店主跑进后屋,拿了一个唱片机出来。唱片机底座用的是樱桃木,边上刻着旋涡状的图案。这个东西很漂亮,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拿这个东西过来修。我连一张唱片都没有啊。

唱片机前面贴着的便笺写着:内奥米·波特。

很明显,这是我的。但是我不记得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小心爱护它。”那个店主说。

我出去的时候,詹姆斯很好奇地看着我。“冲动消费?”他边问边帮我把唱片机放到后座上。

接下来我们整个下午都在汤姆·普杜学校门口的台阶上扔相机。有些相机带定时器,我们可以先定时然后再扔。对于其他相机,我们就是按下按钮,然后很快抛出去,在半空中拍下照片。还有一些相机就完全交给万福马利亚了,希望它们落地的时候,刚好砸在快门上,然后拍到照片。我不知道我们最后能拍到什么照片,但是至少这个扔相机的过程还是很有意思的。

在扔倒数第二个相机的时候,一片碎玻璃割破了詹姆斯的拇指。但是直到我跟他指出来,他才意识到。“你怎么感觉不到呢?”我问他。

詹姆斯说:“我习惯为你流血了。”他抬起手掌。我吻了吻他的手掌中心。我正准备从吻手掌转到吻嘴唇,这时我看到威尔在学校门口看着我们。当他眼神与我的眼神相遇的时候,就加快了步伐往台阶下面走。

“你好,内奥米,”他说,“拉金。”

“你好。”我说。

“周末加班哪?”詹姆斯问威尔。

“从来没有停过,”威尔语气生硬地说,“你在流血,拉金。”

“都怪她。”詹姆斯说。

“内奥米,”威尔轻声说,“你不觉得你爬这些台阶的时候应该戴个头盔吗?”

“什么?”詹姆斯问道。

“你懂的,保护她的头。如果她又摔倒一次呢……”

我打断他的话:“我没事,威尔。”

威尔点点头:“回头见,内奥米,詹姆斯。”他说我们俩名字的时候又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

“还好他没有看到我们在这儿滑雪,”詹姆斯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实话,你要是戴个头盔肯定很可爱。”

因为他的手割破了,我打算送詹姆斯回家,不用留下陪我,但是他不肯走。他坚持要留下来帮我收拾这些相机的碎片,我告诉他不用。“当我小的时候,”他说,“我总是让别人收拾我的烂摊子。我正在努力不让自己这样继续下去。”

我跟他说明这不是他的烂摊子,这是我自己搞出来的。

“那也一样。”詹姆斯说。这时候,他拇指上的血已经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想他是不是需要去缝几针。

“你去买张创可贴给我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直到周三的时候,才有空去学校的实验室里面把照片洗出来。

能看的照片不多,几张天空的照片,几张混凝土地面的照片。很多全黑照片,没有任何图像。不管怎么说,想要照片好看一开始就不是我们的初衷,对吧?很多时候过程比结果重要,就像杰克逊·波洛克[3]的画。我把这些照片放大,希望韦尔老师可以理解我作品的意义所在。

韦尔老师并不认可我的作品:“这是个有意思的想法,但是这不是我布置的作业。你的任务是要通过照片展现一个你自己的故事。”

“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为我的作品辩护道,“这件事情真真切切切地发生在了我身上。”

“内奥米,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这不是你的个人经历,只是这个作品决定了你最终的分数,我希望能看到更有深度的东西。”

这时候铃声响了,我拿起照片离开教室,把所有照片一股脑儿塞进我的柜子里。

“韦尔怎么说?”詹姆斯出现在我的身后问道。

“他不能领会我的作品传达的意思。”

对于摄影作品这件事,我现在又回到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了。

周六下午,我和詹姆斯、爱丽丝还有伊薇特坐火车去纽约市看演出。我们并没有提前订好要看的演出和场次,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基本上所有演出的票都卖完了。无线电音乐厅上演的火箭女郎假日盛大演出还有几张余票,所以我们去了那里。对于这个演出,爱丽丝觉得它“降低女性社会等级”,而詹姆斯觉得它“做作不自然”。

不管你对于一群浓妆艳抹的成年女演员站成一排踢腿有多么不感兴趣,这个演出还是有点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确实挺壮观的。这就像是一个神经质的克隆实验。

幕间休息的时候,詹姆斯出去抽烟了,我去洗手间。爱丽丝和伊薇特还在剧场里争论着这个演出是“将女性客观化”(爱丽丝)还是“彰显她们崇尚运动”(伊薇特)。我不觉得这两方观点有什么不能相融的地方。

洗手间外面排了很长的队,我在想下半场演出开始之前能不能轮到我。不过轮不到也没关系,这个所谓的盛大演出并没有什么剧情,只不过是一群女孩站成一排踢踢腿而已。

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内奥米·波特?”

我回头。后面是一个日本男子,差不多三十岁出头。他戴着昂贵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滚石乐队T恤,木炭黑的条纹裤子,和一双匡威运动鞋。他牵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着带有心形图案的灰色连衣裙,和一双跟她爸爸款式一样的匡威粉色运动鞋。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他说,“我是奈杰尔·富萨卡瓦。”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卡斯的丈夫,”他补充道,“大家都叫我富萨。”

他伸出手,我不假思索地就跟他握了握手。

“她今天本来也要一起来的,但是她有点感冒。”

我点点头。

“你能帮我个忙吗?”他问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能带克洛伊去洗手间里面吗?”

“我……”

“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看着那个小女孩。她很可爱,看本人要比电话里要更害羞一些。另外,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她的错。我对富萨点点头。马上就轮到我们进入洗手间里面了,于是我牵起克洛伊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短而尖地说道。

“我是诺米。”我说。

她的眼睛瞪大一些:“没人?”

“当然,随便你怎么叫。”

我让她先进去:“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不用,我从小就自己解决这些事情。”她告诉我。我在想她说的从小是多久之前。一年?六个月?“我本来可以自己一个人进来的,但是我爸爸担心我会被强奸。”

“被强奸?”我都快笑出声了。她恐怕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洗手间里面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她很严肃地告诉我。

她的蓝色眼睛随妈妈,黑色头发随她的爸爸。她真的很可爱。不用我提醒,她自己记得上完厕所要洗手。

“爸爸说你是我姐姐。”我们从洗手间出去的路上,她对我说。

我该怎么回答?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吗?“是的。”我说。

“我不想有任何姐妹。”她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你仍然是独一无二的人。”我说。

她噘起她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她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我说的话。

富萨就在门外等着我们:“谢谢你救了我,没有让我进入女士洗手间里面。”

“不客气。”

“内奥米,”富萨问道,“我希望我这么说不会让你觉得太直接,演出结束后,你能来我们家坐一会儿吗?我们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二十个街区,我相信卡斯看到你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兴奋的。克洛伊和我也很欢迎你去我们家。”

“我……我不能……我还有别的朋友。”我说。

“带你朋友一起去。真的,来吧。如果我没带你去我们家,卡斯知道会杀了我的。她真的很想你。我知道,相信我,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不容易,但是圣诞节快到了,我们在这里碰到你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是她为你生日买的吧?”

我点点头。这个男子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但是我对他一无所知。

“这是我陪她一起挑的。她要是能看到你穿这件衣服肯定高兴坏了。你从你朋友那里收到照片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照片?”

“没什么。我……我肯定是搞错了。我们等下就在洗手间门口这里会合,好吗?无线电音乐厅女士洗手间。这是我们特殊的地方。”他对我使了个眼色。

那个男子听起来有些绝望,而且那个小女孩一直盯着我。整件事情开始让我觉得有些尴尬。舞台上亮起了一盏灯,表明幕间休息结束了。

“请一定要来。我知道你没有想过会遇到我们,我也知道你之前也没打算来我们家。但是现在我们既然碰到了,我想这就是上帝的旨意。所以拜托你了。”

他不停地请求我。我不想那个小女孩看着她爸爸求别人,所以我发现自己答应了他。

演出的下半场,这些踢腿表演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新意,而且这些女人脸上一模一样呆板的微笑让我有些头痛。我不由得想起,如果其中任何一个火箭女郎生病了或者被谋杀了,肯定没人会注意到。出品方只不过需要找一个完全一样的替代品,抹上一些口红,这个演出就可以继续进行,而且完全看不出来会有什么演出效果变差。但是在另一个地方,那些可怜的火箭女郎死了然后被埋葬,唯一会注意到或者在乎她们的人只有她们的家人。想到这里,我感觉无比的压抑。

我小声对詹姆斯说我得走了,他转达给爱丽丝和伊薇特。“她的头痛又犯了。”他说。这是我的个人保留通用借口。

“你需要我们跟你一起走吗,小甜心?”爱丽丝心疼地说。

“不用,你们看完演出吧,”我小声回道,“我们早点坐火车回去了。”

我没有告诉詹姆斯我碰到富萨和克洛伊的事。我们到音乐厅外面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没法继续待在里面了,你知道吗?”

“当然。”他说。

“但是我还不想回去。”遇到我妈妈新的家人的事让我心情很难平复。

詹姆斯没有问我为什么,就是问我接下来想做什么。我也想不出来,纽约市里我比较熟悉的地方都在布鲁克林区,所以我告诉他我们先上地铁吧。

我们一直坐到南渡口站,换乘一趟车坐到范特克兰公园站,接着又坐回到中央车站。整个路程花了整整三个小时。

一路上我们也没聊什么。我们就看着人们上车下车。由于圣诞节临近,很多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这些人看起来都有些疲惫,但又带着一些谨慎的乐观。这让我想起富萨请求我去妈妈家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和克洛伊在无线电音乐厅的洗手间那里等了多久才走。

“我有一个妹妹……”我们差不多快下地铁的时候,我对詹姆斯说。

“你从来没有提起这事。”

“嗯,严格意义上讲,她不算是我的妹妹,所以……”突然间,我感觉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该从哪里说起呢?从莫斯科州的那个打字机箱子开始吗?这样的话这个故事就太长了。“她差不多四岁了,”我说,“基本上就是我忘记的那几年,你知道吗?就像,如果你有那么长的时间,而且造了一个人出来,那就是她了。”

“但是你做不到,”詹姆斯摇摇头,“我的哥哥,”他又摇了摇头,才开口说,“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拜托了,你就说吧。”

“萨沙在这个地球上存在了十八年,但是这些时间加起来也没有留下什么。现在这些时间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黑洞。我……我倒希望他从没来到这个世界,或者我没有出现在这个世上。我不能再谈这个话题了。”

然后他吻了我,我很高兴他的吻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等我们坐上大都会北方铁路的车,回达里镇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由于今天上午是搭爱丽丝的车过来的,我们不得不打电话给詹姆斯的妈妈雷娜,让她开车来火车站接我们。

雷娜的身上混杂着香烟和香水的味道,她看詹姆斯的表情像是很多年没看到他一样。“一切都好吧?那些上午开车送你们的朋友怎么了?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晚回家,”她说,“我以为那个演出是日场不是夜场。”尽管她看起来挺年轻的,但是见到詹姆斯就变成了爱唠叨的妈妈了。

“我没事,妈,没发生什么事。”詹姆斯说,“妈,这是我的朋友内奥米,你还记得吗?她出演了我之前参与做的一个话剧。”

她表扬了我几句,我们握了握手。

“我叫雷娜。”她说。

“很高兴见到你。”

她点点头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雷娜先把我送回家。詹姆斯陪我走到门口。

“不好意思,我妈妈刚才说那些话,”他说,“她保护欲太强了。”

我说做父母的都是这样的。

“不是,还真不是每个父母都像她那样。”詹姆斯说,“雷娜保护欲很强是因为我给了她这样做的理由。我的大部分少年时期都是个彻彻底底的灾难。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我想她总是在特别留心我情况再次变坏的任何信号。”在说到“坏”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声音诡异地颤抖了一下,让我忍不住想吻他,于是我就吻了他。

我很喜欢吻他。我喜欢我的嘴唇和他的嘴唇接触的感觉。他的嘴唇很柔软,但总是有点皲裂的感觉。他抽的烟(和他为了盖掉烟味吃的薄荷糖)让他的吻尝起来苦中有甜。但是我想我们总是接吻也不是一个好习惯。我们把嘴都用来接吻了,而不是好好交流。

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这段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詹姆斯又要出发去洛杉矶看望他的爸爸,而我和爸爸去欢乐谷跟罗莎·里维拉还有她的双胞胎女儿弗里达和乔治娅(也叫费雷迪和乔治)一起过圣诞节,在罗莎·里维拉的口中,对她们的通常称呼是“女孩们”。

虽然她们是同卵双胞胎,但是费雷迪和乔治看起来很不一样。乔治是大学健美队成员,经常会有健美比赛,所以她肌肉结实。弗雷迪就要更瘦小一些,更像罗莎。后来我们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我发现她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内向的人,吃饭的时候没少问这问那。

“妈妈说你失忆了?”乔治开始问第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

“我们的爸爸得了老年痴呆症,妈妈跟你说过吗?”弗雷迪问道。

“我听说了,”我说,“很遗憾。”

“那真是糟透了,”乔治说,“那个病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浑蛋。”

“乔治!”罗莎·里维拉在桌子对面大喊一声。

“什么啊?本来就是。”

“但是这不是她得的病,”弗雷迪说,“妈妈说她只失去了四年的记忆。”

“好吧,反正这些年也很糟糕,”弗雷迪说,“你还记得吗,乔治?”

“天哪,我们七年级的时候穿的那些衣服,像是鲻鱼。妈妈那时候想什么来着?给我们买那种衣服。”

弗雷迪摇摇头:“你知道被同学们在背后称为鲻鱼双胞胎姐妹是什么感受吗?”

“我真希望我能忘记这些。”乔治说。

我笑道:“顺便问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见过,我们那时候不怎么喜欢你。”

“我们觉得你是一个典型的鼻涕虫少女。”

“有点蠢。”

“乔治娅,弗里达·里维拉!”罗莎·里维拉在桌子对面大声喝道,“这样很不礼貌。”

“什么?我们说的是实话。她又没有生气。”

我确实没有生气。我很欣赏她们的诚实。

“不过你现在好多了。”

关于圣诞礼物,罗莎·里维拉送了我一双皮毛衬里的手套,爸爸送了我一本攀登珠峰的回忆录。我妈妈送了一些对我摄影课有用的东西:辛迪·谢尔曼、莱涅克·迪克斯特拉和黛安娜·阿勃丝[4]的摄影作品集,还有一个新的相机,我放在盒子里没有拿出来。幸运的是之前和詹姆斯一起做的那个作品已经泡汤了,不然这个崭新的相机可能已经从学校门前的台阶上滚下去了。詹姆斯送了我两条小金鱼,它们被装在一个心形的玻璃鱼缸里面,鱼缸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城堡模型。我们给它们起名为希德和南希。但是它们没熬到黎明到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