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告诉威尔关于话剧的事。
也许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背叛了他,也许纯粹是出于怯懦。我有半数时间都没有按时到年刊办公室,而且他一直误以为我不是在补课就是在看医生。如果我的长期迟到让他感到厌烦,威尔作为我这么好的朋友,是不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
如果不是因为贝利·普罗金来到剧场拍摄彩排照片,也许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切。贝利是凤凰社的艺术摄影师,我高一的时候,担任的正是这个职务,我虽然不记得了,但至少那期年刊的发行人栏上是这么公示的。如果我对年刊的事情稍微上点心,我也许会猜到年刊团队中肯定有人最终会在现场出现。
贝利还是比较成熟世故的人,他看到我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我不知道你也参加话剧演出,内奥米,这真是太酷了。”他对整件事情大概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但是,我知道我最好还是亲自告诉威尔这件事,最好是在他看到照片之前。
排练结束后,我第一时间赶到年刊办公室,我走进房间里的时候,威尔几乎没有看我。他问我有没有抽空看年刊封面的模板。我没有看,于是去现场临时看。威尔挑选的封面样式是全白封面,页面右下角用黑色大写字母凸显“The Phoenix”(凤凰社)。封面样式非常简约,其他高中年刊的封面设计一般不是这样的。他之前提到,这种设计让人觉得年刊像是一本相册或者是一本书,但是我并没有注意听。对于这个封面设计,我现在还说不出来我的具体看法。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直到年刊工作结束,威尔都没有跟我提及话剧的事情。他一直都是认真工作的状态:非常礼貌地提问题,也没说什么俏皮话。这跟他往常的风格不同,这也让我确信他已经知道事情真相,只是等我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会议结束后,我要求搭他的车回家。“那样我们就有机会可以聊一聊了。”我补充道。在办公室到停车场的路上,他一直都很安静。现在已经是十月底,感觉有些凉意袭人,但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这个秋天气候尤为温和,我穿着一件卫衣和一件派克大衣。我觉得这种凉意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感觉之前也跟威尔一起走过这样一段路。我当然是走过这段路的,我回到学校以后,已经搭了很多次威尔的便车,但是这次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冷吗?”我们离停车场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威尔问,“我应该把我的手套给你。”
我摇摇头。威尔总是很关心我,甚至在他很可能已经知道我这么长时间都在对他撒谎的情形下,依然关心着我,这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浑蛋的小人。
当我们走到车边的时候,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没有打开车门。
“接下来呢?”我说。
“你说呢,是你说想跟我谈谈,主编。”
“好吧,嗯,上车再谈也行。”我说。
“我更喜欢在这里谈。”威尔说。
我告诉他:“我参加了那个话剧演出。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没有跟你坦白。我那时候说的额外治疗时间是在撒谎。”我朝他的车顶方向扫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但是他没有任何表情,所以我继续说道,“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是还有两周就结束了,那时候我就可以全力以赴到年刊工作中。”
威尔点点头,然后回答道:“你肯定要陪我一起做年刊啊,主编。”他松了松他的校服领带,然后笑了,所以我问他笑什么。“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放弃年刊呢。”
“为什么?”
“过去的几周,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至少现在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我猜他指的是话剧的事情。
“而且你的心思有一段时间没有放在年刊上了。自然我很担心。我希望你知道的是,如果你真的选择放弃,我也能理解,毕竟在你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是我也坚信你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威尔打开车门,我们上车。
“那个话剧……好玩吗?”他问我。
“挺好玩的。”我回答道。
“我为你高兴。”威尔点点头,然后发动了汽车。
到我家的时候,他问我他可不可以进屋待会儿。他说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我爸爸了。
我问他到底为什么会想见我的爸爸。
“是这样,我很喜欢他的书。我和格兰特是朋友。”
我告诉他爸爸可能正在写东西。
“别这样,主编,”他说,“我很久没有来你家了。”
我们进屋,但是爸爸根本不在家。威尔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厨房的桌上坐下来。“我听说你和朱克曼分手了。”他说。
“是的。”我真的不想和威尔谈论这件事情,但是他并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
“为什么?”威尔问道。
“因为他讨厌我的头发。”我说。
“我一直都认为他是一个浑蛋。”威尔说道。
“一个浑蛋?”
威尔有点脸红:“或许也不能说是浑蛋,但是他配不上你。”
“他人还好。”
“你有别的追求者吗?”威尔问我。他摘下他的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
“没有,”我说,“我也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他说他不相信。
“好吧,你愿意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但是,即使没有恋爱这件事,我还有其他很多事情要做呢。”我告诉威尔我要学习了,这也是实话。
我终于送他到了门口,这时他突然转身说:“你知道我给你起的小名是‘主编’,对吧?”
我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你给我起的小名是什么?”
“嗯,是‘威尔’对吧?”
“不是,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我忘了。
“教练。联合主编的发音缩写[2]。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重新这么叫我,主编。如果这个词在某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你脑海里的话。”
“教练。”我说。尽管他的体格一点儿都不像教练,但是这个小名确实很适合他。一个合适的小名可以透露出这个人的很多东西,威尔的小名就是这样。他对于每件事情,都非常用心;他是一个优秀的、充满**的、思考全面的团队激励者,是大家的教练。
“还有很多事情,我都可以一件一件慢慢跟你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说。
十一月第二个周末,我们的话剧开演。每个话剧团队成员都分到四张票。我给了威尔一张,给了爸爸两张,他给了罗莎·里维拉一张。我想着要不要把最后一张给妈妈,但是我演的也不是什么主角,不值得她兴师动众从市里赶过来。而且,我也没有多余的票给奈杰尔和他们的孩子。
演出只持续了两个晚上,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话剧跟年刊也不是完全没有共同点,这两项工作都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最后的产出也就是那么一点儿。但是,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个话剧效果很不错。这就是整件事的意义。威尔,他的妈妈,我的爸爸,还有罗莎·里维拉看的是第二晚的演出。他们每个人都说这个话剧很好,而且我在里面演得也很好。其实我在整个话剧中的戏份只有几幕而已。为了纪念这件事情,威尔为我做了一张专辑,名字是——《那些歌——演得好像是病人,其实只是在演戏》(“名字太滑稽了。”我说),话剧演出结束后,他把专辑送给我。他送我的上一张专辑我都还没听完。爸爸跟我说他有多么喜欢詹姆斯做的视频布景。镜头场景看起来非常好,让人永远不会猜到这个视频是在里埃镇的一个公园里面拍的。詹姆斯后期对这些镜头进行了处理,画面黑白,有点褪色、闪烁,使整个视频看起来有点古典默片的感觉。
话剧谢幕派对是在爱丽丝家中和房子后面游泳池旁边举行的。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游泳池用一张绿色的防水布盖着。
伊薇特拥抱并祝贺我。作为回应,我赞美她设计的戏服很美。“你看到詹姆斯了吗?”她问。
“有什么事吗?”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当面跟他说他的视频拍得有多好。整个话剧演出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话剧布景了。这话千万不要让爱丽丝听到。”她小声说着。
我发誓我不会告诉她的。
自从上次公园那次,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遇到詹姆斯了。他不需要参加演员排练,有几次他来参加排练的时候,也是在忙一些技术上的事情。说实话,我也忙得没空去管这些事情。此外,我也不再期待着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之后爱丽丝走了过来:“你的鸡尾酒呢,小甜心?”这是话剧谢幕派对,虽然没有啤酒,但是还是有其他一些硬货的。
“我戒酒了。”我说道。
“你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不能喝酒吗?”爱丽丝问我。
“是的,我真的是逢酒必倒。”没人想在派对上听别人说得了什么病这样扫兴的话。
爱丽丝笑道:“这么说把你灌醉可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哦,小甜心。”
我什么都没说,就是摇摇头。
爱丽丝亲了亲我的两侧脸颊,对我说她为我感到骄傲。那个演吉尔登斯吞的男生叫了她。“你觉得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哪个更帅气?”爱丽丝问道,“我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
“伊薇特怎么样?”我问她。
“伊薇特,伊薇特,可爱的伊薇特。”爱丽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俩都朝伊薇特的方向转过身去,她正在和话剧演员中的另一个女孩有说有笑。“我们都只是高中生,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的宵禁从午夜开始,我正准备搭伊薇特的车回家,这个命中注定的伊薇特,她像其他生命中注定会认识的人一样,在你遇到他们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这时,身后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嗨,哈姆雷特,”詹姆斯说。
“你迟到了。”我回答道。
他耸耸肩:“我本来没打算来的。”他从夹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
“你不打算发一只给我吗?”
“你又不抽烟。”
“但是你也应该问一下我抽不抽,这是礼貌,知道吗?”
“说实话,”詹姆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香烟上的火星照亮了他的灰色眼睛,“我可不想毁了你那漂亮的、粉红色的肺。”
这话听起来非常像是在调情。我们之前也有过这种言语上的调情经历,但是并没有什么实质结果。
我说我得回家了。他提议说送我回家,但是我告诉他我搭伊薇特的车回家。“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你,”我说,“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做的布景真的太美了。”
詹姆斯接受了我的称赞:“是的,没想到效果还不错。做这个话剧只不过是希望可以在我的大学申请表上填些别的经历,以防我的第一志愿不能如愿以偿。”
“好吧,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说,“布景真的很美。”我转身准备离开。
他一口气吸完还剩一点儿的香烟:“等等,我不也得表扬一下你吗?”
我摇摇头,告诉他现在太晚了:“我想你只不过是出于礼貌敷衍我一下罢了。”
“恐怕不是。”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詹姆斯。”我给他指了指拿酒水的地方和其他参加派对的人所在的地方,这些人宵禁时间要比我晚很多。
“我不喝酒。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也喝,但是现在不喝了。”他说,“另外,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关于那些电影课程的事吧?”
我记得。
“他们周二晚上放映《汉娜姐妹》这部电影。你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对吧?”他说,“你也可以带那个运动员一起来。你身上有纸吗?”我伸出手,手掌朝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色记号笔,在我手掌上写下放映信息。
我不打算去。因为话剧的事情,我的学业已经落了很多,而且还有年刊的事情。另外,詹姆斯看起来也不是一个适合做男朋友,甚至是朋友的人,也不是我在寻找的那种伴侣。实际上,我当天晚上回到家就尝试着把手上的记号洗掉,但是那支记号笔的笔迹很耐洗,连写在皮肤上都这么难去除。星期二到了,我还是可以看到那个记号,尽管颜色淡了很多,最后我还是决定去一下,管他呢。
爸爸把我送到那里,让我看完电影打电话给他。不能开车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现在还没到暑假,我真没有时间练车。
教室里人很多,好像所有达里镇的老年人都集中在那里了。因为之前看过这部电影,所以我也没很认真地看,这也是好事,因为那些老人总是制造出各种噪音,剥糖纸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发现自己的思绪回到了上次和妈妈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她最喜欢的部分是那个男人向那个女人(不是汉娜,是汉娜的一个姐妹)朗读书里面的某一页,因为那页有一行诗,这行诗总是让他想起她。这句诗是“任何人,甚至是雨,都没有这么柔软的手”,类似这个意思的一段话,妈妈每次看到这里都会感动得哭。我在想奈杰尔是不是对我妈妈做了类似的事情,所以她才决意离爸爸而去。
电影结束后,出于礼貌,我决定等詹姆斯从放映室出来再走。
当他终于出现的时候,他问我再次看这部电影感觉怎样。
我可能还没有从刚才想到妈妈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因为我发现自己跟詹姆斯倾诉了关于我爸爸、妈妈,还有奈杰尔的事。我多么希望妈妈可以来看那个话剧,她肯定会很高兴的。我多么想见她,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见到她,不用跟上次那样大张旗鼓,非要把头撞破不可。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我对她说得那么难听……
詹姆斯打断我:“这些都没关系,如果你想见她,那就去。现在就去做,不要等。”他开始讲他哥哥的事,然后又打断自己的话,“哦,你不会愿意听我那些悲伤故事的。我也不想再讲这些,跟过去永别,对吧?”
跟过去永别。听到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感觉很开心。我感觉轻松了很多,就像自己剪头发那次。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灰色眼睛透露出一丝愁容,他笑了。“这样,内奥米,我打算问你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说,他的声音突然沉重了很多。
“什么事?”
他咧嘴笑道:“我借你的那件衬衫呢?”
那件衬衫挂在我家的衣柜里。“我把它洗好了,”我告诉他,“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去拿吧。”
我们到家的时候,爸爸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工作。
“你想跟我爸爸见个面吗?”我小声说道。
“我已经见过他了,”詹姆斯提醒我,“在医院的时候。”
“对的。但是,我相信他也想趁机谢谢你。”
“下次吧,”詹姆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跟朋友的家长总是聊不到一起去。”
我把詹姆斯带到我的房间,然后在衣柜里找到他的衬衫。我把衬衫递给他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臂,但是詹姆斯看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
“谢谢。”他说。
我们俩都站在衣柜间门口,詹姆斯环顾四周,指着书架最上面的一堆克利夫文学导读丛书说:“那些是什么书?”
“我知道,这真是难为情。我得为自己辩护一下,我不记得买过这些书。”
詹姆斯把衬衫放在一边,拿起书堆最上面的那本册子:“《五号屠场》,天哪,谁会买克利夫文学导读出的《五号屠场》!”
“很明显我就是这种女孩。”
“非常坏的那种。”詹姆斯说,他拿起衬衣,离开了我的衣柜。
自从我遇到詹姆斯以来这几个月,他对我总是忽冷忽热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发什么神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他们说脑部受过创伤的人有时候会出现奇怪的情感爆发症状。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你还记得你在医院的时候问我的事情吗?”
他没有回答。
“当我爸爸走进病房的时候?”
他还是没有回答。
“关于如果得到我的允许,你才会吻我的事?”
“是的,”他低声说,“我记得。”
“现在你得到我的允许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艾斯和我不在一起了。”
他牵起我的手说:“内奥米,你觉得我难道会不知道吗?”
然后我吻了詹姆斯,抑或是他吻了我。
(谁能说清楚是谁先吻的谁?)
然后我又吻了詹姆斯,抑或是他又吻了我。
(如果不知道是谁先吻的谁,又怎么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然后,我吻他,他吻我。
(我将永远记得他的吻里有香烟的味道,之后又有点甜的味道,但是又不太确定是什么甜味。)
然后我,他,我,他,我,他。
(等等等等……)
如果不是爸爸过来敲门的话,我们可能一直这么吻下去。
詹姆斯和我分开,然后我告诉爸爸可以进来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伴儿。”爸爸说。
“其实不是。詹姆斯只是过来拿东西,你刚才在工作,我也不想打扰你。你之前在医院见过詹姆斯,还记得吗?”我不停地说。尽管我们俩已经没有继续吻,也没做什么别的事情,但我知道那些吻全都写在我的脸上了。而且,我一直微笑着,根本没法平静我的心情。
爸爸有点困惑地点点头:“哦,嗨,是啊。”爸爸伸出手跟詹姆斯握了握手,“谢谢你的帮助,孩子。”
詹姆斯点点头:“不用谢。好吧,我已经拿到衬衫了,”詹姆斯拿起衬衫,“我想我该走了,学校见,内奥米。”
“我送你出门。”我说。
我把詹姆斯送到门口的时候,他小声对我说:“你会不会有麻烦?”
“我爸爸好说话的,”如果真有什么麻烦我也不在乎,“每次违反了爸爸定下的规则,我都可以拿失忆这件事当挡箭牌。”
“我觉得克利夫文学导读那个事你就是拿失忆敷衍我了。”詹姆斯指出。
“但是……”
“不要否认,内奥米。这真是一个很好的、百试不爽的借口。比如抢银行?‘但是,警官,我忘了我不应该抢银行的。’我希望我也可以用这个理由。”
“如果可以,你会用在什么地方?”
他眉毛略微上挑:“很多事情。主要是我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情,但是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在门口的时候,他又吻了我。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爸爸还在等我。当然,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和詹姆斯谈恋爱,但是我现在还不确定答案:“严格意义上还没有。”
“他很英俊,而且看起来比你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两点让亲爱的老爸不太放心。但是我想你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的事。”
我点点头。
“我过来是告诉你关于婚礼的事。”他说他们定在六月的第二个周末在玛莎葡萄庄园的一个酒店举办婚礼。参加婚礼的人只有我和他,罗莎·里维拉和她的两个女儿,她的妹妹和哥哥;爸爸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罗丽,还有“上述人物的其他亲朋好友”。他说罗莎·里维拉希望我可以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做她的伴娘,这让我觉得很荒谬。
“但是,爸爸,我几乎不了解那个女人。”
“你做这件事也是为了我。”
“还有,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做伴娘了,那谁来当婚礼观众呢?”
爸爸说这不是重点。
“不久之前你还对我隐瞒你有女朋友的事情,现在又让我参加你的婚礼。这真是太快、太不公平了,而且……”
“而且?”爸爸提示道,“而且什么?”
我想到詹姆斯说的那句“跟过去永别”,这种感觉真是太对了。我已经向前迈了一步,和詹姆斯在一起了;爸爸也走出之前的阴影,和罗莎·里维拉在一起了,让之前的一切都过去吧。最重要的是当下,是我现在怎样,用的时态是现在时。“告诉罗莎·里维拉我很乐意做她的伴娘。”
爸爸惊讶的表情让我心情很是愉快。“我以为我们会因为这件事情争执很久呢,但是我估计不会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现在心情很激动,但是你的想法为什么会突然间180度大转弯呢?”
我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然后我在爸爸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哦,爸爸,这么多为什么有什么用呢?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拥抱现在。”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威尔,我告诉爸爸我要接这个电话。爸爸点了点头,他好像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我暗暗发誓要多做这种事情,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开心。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不一样,”威尔带着有点疑惑的口吻说,“你的声音中充满了……我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暗暗嘲笑了他一回,这会儿看不穿我了吧。我喜欢这种看不明、猜不透的感觉。
“是因为詹姆斯吧。”他突然语气很直白地说。
这句话好像是毫无根据、凭空出现似的。自从那天我们送詹姆斯回家以来,我从来没有跟威尔提起过詹姆斯。“算是吧,”我承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也是长了眼睛的,主编。我看了你的话剧,我读过节目介绍。如果你恋爱了,我为你高兴,你不需要隐藏什么。他看起来比朱克曼要有趣很多。”
“我没有恋爱,”我最后说道,“我喜欢他。”
“有些关于他的传言……”
我打断他:“我不在乎那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是我新的人生观,我必须拥抱这种新的观念。
“我听说他以前吸毒,被之前的学校开除了,然后送到……”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说我不在乎。”
“我不是在散播谣言,”威尔说,“我只是担心我的朋友。在我看来,知道得多一点儿总是好的。我没有说你一定要完全相信汤姆·普杜学校里学生口中的流言蜚语,但是这些事情也许对你了解詹姆斯有一些帮助……”
“天啊,威尔,你能不能不要像个老人一样总是唠叨?你真是比我爸爸还事多。”我厉声说道,“我都还没有跟詹姆斯正式约会过。”
“对不起。”他冷静地说。
“你打电话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我又厉声问他。
“我忘记了,”他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学校见。”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心想,为什么威尔总是想把事情拉回到过去,当我只想拥抱当下和此时,这时我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是我还是接了电话。
是詹姆斯打来的。
“我走之后有什么麻烦吗?”
“并没有。”
“很好,那我这周六带你出去玩玩吧。”
周六是我的十七岁生日。我已经计划好跟爸爸一起出去吃晚餐,但是这个晚餐是可以取消的。毕竟我一直都跟爸爸一起吃晚餐。
“那就这么定了。”我说。
就在詹姆斯来接我之前,爸爸把今年的生日礼物送给我。
这一年,他给我的书是空白的。书的封面是灰褐色仿麂皮制的,里面每张书页边沿都镀着金,书外面系着一根皮绳,所以整本书合上的时候可以绑起来。今年他写的题记是“书写你的生活。永远爱你的爸爸”。出于种种原因,这个礼物让我有些不舒服,我一开始想着直接把它扔到垃圾桶里算了,最后决定还是让它在床底下与灰尘、单只的袜子,还有其他遗失的东西相伴。
爸爸问我觉得他挑的礼物怎么样。
“我还是更喜欢实实在在可以看的书。”我说。
“你不喜欢这个礼物吗?”
“我觉得给一个失忆的人送一本空白的书,好像寓意不太好吧。”
当然,这只是我意念中的话。而我实际上说的是“礼物很漂亮,但是我估计没什么时间在上面写东西”。这说的也是大实话。
爸爸微笑着说:“你会有的,而且你会愿意去写。”
这个似乎不太可能。我每次都倾向于把写作排在后面,这也绝对不是我将来打算发展的方向。当我爸妈还在写《波特一家漫游》杂志的时候,我觉得夏天才是一年中鲜活而精彩的时光,其他季节都是缓慢而无趣的时间,因为那是写作的时间。
门铃响了,是詹姆斯。他穿着那件灯芯绒夹克,但是这个季节穿这件衣服还是显得有点单薄。他是那么帅,我都快幸福得眩晕过去了。在我今晚见到他之前,眩晕这个词从来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更不像是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他身上带着香皂的清香,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烟味。他手上拿着一个包装好的CD,我开门后,他把CD递给我。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问道。
“我并不知道。这个东西放在你家门口的台阶上。不管怎样,祝你生日快乐。这里面是什么?”
我撕开包装纸:“只不过是一个朋友送的混音专辑CD。”CD上写着:“《失忆青年之歌,第二辑:电影配乐》,十七岁生日快乐。我永远都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威廉姆·B.兰兹曼。”这次连个播放清单都没有,他肯定是来不及弄了。我把那个东西随手扔在走廊的长凳上。
“我们可以在车里听。”詹姆斯提议道。
“好吧。”我耸耸肩。威尔有很好的音乐品位,但是这些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意义。
詹姆斯把CD放在车载播放器里面,但是没有声音。“这个播放器太老了,而且播放个人刻录的光盘有些不稳定。”詹姆斯把CD弹出来递给我。我想着直接把它扔出窗外算了,因为昨天的事,我还在生威尔的气。但是,我还是把CD塞进了包里。
詹姆斯没有提我们要去哪里,在新人生观的指引下,我也没有问。
“你不好奇我会带你去哪里吗?”他用他惯常的男低音说。
“我不在乎,我相信你。”
我们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转过头盯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值得信赖?”
“我又怎么知道你不值得信赖呢?”
詹姆斯突然换到另一个车道:“我们去加利福尼亚,现在就动身。”
我眼睛都没眨。
“如果我开到机场,让你跟我一起飞去加利福尼亚,你会跟着我吗?”
“为什么不呢?”
“不幸的是,我今晚只打算带你一起去吃个晚餐,也许再看个电影。如果我早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我会提前计划一些更加有趣的事情。”
但是和詹姆斯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是有趣的。我喜欢他的过去跟我一样都是一个谜。我喜欢他在任何时刻都可能做任何事情的不可确定性。我喜欢他不要求我刻意去表现什么。我喜欢他相信我刚才说的要和他一起飞到加利福尼亚去。
“也许将来某个时候我会带你去加利福尼亚。”
“加利福尼亚有什么?”
“那里有奔腾呼啸的海浪。我是一个业余冲浪爱好者,而大西洋并不是多么适合冲浪的地方,”他说,“我的爸爸也是冲浪爱好者,他住在洛杉矶。”
“你来自那里吗?”
“事实上,我不来自任何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
“但是,我确实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直到我搬到这里和我的妈妈还有外公一起住,还有……我希望能够回到那里读书,如果我能被顺利录取的话,就读南加州大学影视专业。”
在去餐厅的路上,外面下起了雪。
电影结束的时候,整个镇好像变了个模样。我感觉自己经历了一次新生,好像这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冬季。
“我在想学校门口台阶上的积雪够不够厚,能不能在那里滑雪橇。”詹姆斯说。
我们把车停在电影院,然后向汤姆·普杜学校进发,这里离学校差不多一英里远。我感觉自己快冻僵了,但是我并不在乎。我相信俄罗斯克拉托沃的冬天肯定更冷。
我们长途跋涉穿过城镇,来到汤姆·普杜学校门口。我们站在台阶下面,这时候所有台阶都已经被雪覆盖了。
“这是我们相遇的地方。”我指出道。
“这是一个女孩遇见一个男孩相隔的距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需要雪橇。”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雪橇。“不是,像餐厅的托盘或者垃圾桶盖之类的东西都是可以当雪橇用,但是不幸的是,学校已经关门了。”
幸运的是,我有年刊的钥匙。我跑进学校,就在主楼走廊正前方,我找到两块塑料垃圾桶盖。
“开始吧。”我说。关于我头部受伤应该避免运动的事情,我跟詹姆斯提都没提,因为我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以为然。
最开始的几次,我不能控制“雪橇”,所以每次滑下斜坡的角度都不正。
詹姆斯滑得比我好。他向我演示正确的身体姿势,下半身向后,上半身前倾,保持重心在中间。我按他教的去做,果然滑得好一些了。
“谁说一定需要太平洋的浪呢?”他大声喊道。
我们一直滑到晚上11点。整个玩雪橇的过程中,我像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遇到他。
我们一直滑着,直到再也没力气爬上台阶。我的脸蛋通红,嘴唇皲裂,全身上下都湿了,沾满了雪。我冷极了,但是现在已经没有知觉了。我躺在台阶下面的雪地上,感觉自己就快变成冰人了,当天气转暖的时候,我便融化消失。
我躺在雪地上的时候,詹姆斯还在继续滑。他又爬上、滑下五六次,然后在我脚边停下来,站在那里看了我很长时间。
“躺在雪地里的你真像个天使。”他轻轻地说。
我没有说话。
“有趣的是,我并不相信有天使的存在。”
他伸出手拉我起来,我们走在周日凌晨雪光照亮的路上,漫步朝家中走去。
到门口的时候,他吻了我。尽管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还是邀请他进屋。爸爸和罗莎·里维拉约会去了,我唯一确信的是他们可能被雪困在某个地方了。这时候,詹姆斯和我一样都已经冻得浑身发抖。
我从爸爸的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给他换上:“等爸爸回来,我让他开车送你去你停车的地方。”
詹姆斯点点头,然后在餐桌边坐下。
“十七岁,”他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啊。”
“为什么这么说?你多大了?”
“二月份我就满十九岁了。”
“那也没多大啦。”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说,“我留了一级。”他耸耸肩。
我微笑着对他说:“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言,你知道吗?”
“是吗,比如呢?”
我给他陈述了最有意思的几个:一,他吸毒;二,他发疯般的爱着之前学校的一个女孩;三,他自杀未遂被送到医院。
詹姆斯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他被雪水打湿的头发还没有干。“这些都是真的。严格意义上说,首先,那不是毒品,只是处方药;其次,我两次尝试自杀,但是基本上都是真的。你在乎这些吗?”他的音调突然变了,“想一想,想好了再说。你在乎也是正常的。”
我告诉他我不在乎这些。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是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我不想说起这些事情,或者永远不会提起,而且……”他的眼睛看向窗户,但是我可以看出他实际上是看着窗户上照出来的我,“我想让你喜欢我。”
“为什么?”
“你是个好姑娘,如果能得到你的喜欢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对一个人产生这种感觉了。”我对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抱着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俩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可以现在就离开,”他说,“然后我们就到此为止。也许,做个朋友?”
我双手摸着他的脸,并告诉他那些事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他把所有事情都倾诉给我。对一个说要“跟过去永别”的人来说,詹姆斯确实有很多很多过去要道声永别。
这一切都始于他哥哥死于肺癌的那年。那时詹姆斯只有十五岁,萨沙十八岁,正是詹姆斯现在的岁数。
萨沙葬礼的头天晚上,詹姆斯吞了一整瓶他哥哥生前吃的处方药。他们认为詹姆斯是想自杀,但实际上不是。他只不过是希望这些药能帮他入睡。诡异的是,詹姆斯说把他哥哥的药吃到肚子里,这样让他感觉离哥哥近了很多。
后来是詹姆斯的妈妈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医院洗胃。他们带詹姆斯去见了他的第一个精神科医生,医生给詹姆斯开了第一批治疗抑郁症的药。他本来应该接着治疗的,但是他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些药摧残着他的大脑,让他感觉麻木迟钝,詹姆斯说麻木迟钝的感觉让日子好多了。
事情在没有继续恶化的情况下,保持了一段时间。等到詹姆斯十六岁的时候,他遇见了塞拉。詹姆斯说他们对彼此都说了爱这个字,但是回过头再看,他们并没有相爱,如果有的话,也是情窦初开而已,詹姆斯如是说。他这么说也许只是为了不伤害我的感情。
到了后来,他意识到那些药已经对他失去效力了。他开始有些神经质发作。同学们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己也十分确信这些人都在谈论他。又一次,詹姆斯对他的一个老师破口大骂,然后塞拉就跟他分手了。
为了让塞拉回心转意,他停止吃药,但是她这时候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
有一天晚上,他从塞拉卧室的窗户爬进去,那时候她不在房间。詹姆斯说他感觉自己太孤独了,只是想和她用过的东西在一起待会儿。他看见她的桌上有一盒刀片,他突然觉得割腕是个不错的主意。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有点模糊不清了。
在医院的时候,他们说是塞拉的妈妈发现他的。对于这点,詹姆斯还是感觉很惭愧。塞拉的妈妈是个好女人,他说。说到这点,其实塞拉也是一个好女孩。詹姆斯现在也醒悟过来,那时候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塞拉的错。
詹姆斯被送到了东海岸,跟他妈妈一起生活。他在一个精神病康复机构里面待了六个月,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想谈。当他出来之后,他爸妈说詹姆斯可以回到之前加利福尼亚的学校,但是他觉得没什么意义。詹姆斯那时候已经十八岁了,而且已经留了一级,之前学校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
我就是在那之后遇到詹姆斯的。那天,他去学校只不过是要把之前学校的学习记录提交到教务处。他没有打算也不想遇到任何人。如果他没有停下来抽根烟,他也根本不会碰到我。他拍了拍放香烟的口袋。“我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会让我劫数难逃。”他笑着说。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爸爸打来的。他说因为下雪的原因,他今天晚上在罗莎·里维拉那里过夜。
“我爸爸今晚回不来了。”我对詹姆斯说。
“那我走过去好了,我不想麻烦我妈妈。”
“打电话给她,”我跟他说,“让她知道你在朋友家。”
“我从不撒谎。”他摇摇头说。
“你是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是说我们不仅仅是朋友。”
“但是这种天气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
“我妈妈会担心我的。”他重复道。就像那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也不想搭威尔的车一样。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固执、对自己那么苛刻,甚至有受虐狂的倾向,但他还是坚持要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窗户边看着他消失在寒冷的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