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节 真相,这么水落石出
碧波山,十里坡顶。挤挤挨挨的坟冢遍地,我跟着张瘸子攀爬在被泥雨冲刷过的土路上,步履维艰。徐徐的山风吹拂,忽而有一点火光闪烁,借着幽幽的明火望去,一个面容沧桑的人正跪在阿妈的坟前殷殷啜泣,我看得真切,那深蓝色的高毡帽上打着两块儿旧旧的补丁,黄得像牙渍,碍眼地粘在了帽檐的毛边儿上,倾诉苍桑。
“那是村长吧。”我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就是来看他?”
“他哭得很伤心啊,”张瘸子说:“去打个招呼吧。”
“大爹你说笑了,如果您带我来这儿是听他怎么在死人面前忏悔的,那您就过分啦。”
我扭头要走,他把长长的拐杖朝我这儿横着一摆,笑着说:“我不知道他在这儿,你要实在不乐意向他老儿问声好,那我们绕道走就是。”
“这儿已经是山顶了,”我说:“您还要带我往哪儿走呢?”
“走吧,”他抬起拐杖指了指相距坟地百余里的另一头:“那儿别有洞天。”
我跟着他,走得很轻,荒草稍稍有些嗖嗖地摩挲,但由于耳背,坟那头的村长并没有回过头来,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后望,他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被夜色吞没不见。
三分钟的脚程,我们来到了最东边的溪涧,潺潺的流水向着低处流动,带走了白昼里的最后一丝余热,于是滚滚的沙石也跟我冷却的心一样,变得冰冰凉了。
“这儿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我被耍了,无奈地朝他摇头:“您老儿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怎么会没有呢?”张瘸子抓起岸边的一把沙灰,伸到我面前:“瞅瞅,这是什么?”
“不就是普通的沙灰吗?”我冲他摆摆手:“还能是什么。”
“错!”他坚定地告诉我:“这是石灰,是生石灰。”
“您没病吧?这上好的原料,谁会拿它当垃圾随地撒?”
“这真是石灰,”他说:“是用寸金借你阿妈的五千块买的,全撒这儿了。”
“我阿妈要石灰?她又不盖房,要这些石灰干什么?”
张瘸子走到了不远处密集的草垛里,他拿拐子把草垛扒开,我看到了半个圆圆的坟头从桔梗里探了出来,这是个半成品,里头堆了些青砖,上头有些碎屑,是熟石灰风干后留下的,长期**的沙化让它变成了难看的死灰色,上头氧化出一个一个粗大的毛孔,现在正使劲儿地呼吸着,像是劫后重生的臭鱼,如见天日。
“给你阿爸准备的,至今还是空坟。”
他的拐杖拐在青砖上砰砰响,上头被吹得硬邦邦的石灰像是干了的淤泥,霎时间脱落了一地。
“您能往细里说么,”我吼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成,故事有点儿长,你得耐心些。”
他把瘸了的左腿压在了拐杖挨边儿多出来的那木疙瘩上,仿佛这样会比较舒服些。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家每次换东西你阿妈都叫你去,但你每次回来都找不到她?”
他眯起打满皱纹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算是认同。
滚滚的暮色黑黑地压了下来,天像是要坍塌一般,被恶灵充斥得摇摇欲坠。他低垂着眼睛,恍若隔世般地,陷入了旧时光中那段旁若无人的悲痛:“那是三月里的一个雨天,我从水泥厂里出来,刚好看到你阿妈,她背着一个背篓走街串巷,不通情理的雨水哗啦啦地淋了她一身,她穿着那湿哒哒的衣服在西四巷的过道上拾荒,背篓渐渐地被空空的易拉罐给塞满了,我喊住她,问她捡这些做什么,她说她有用,捡了能卖钱,那时候雨下太大了,我就带你阿妈去到了厂里的仓库避雨,就在那天,她难得清醒地和我聊了很多,我疑心她是缺钱,但她说她要钱是想替你阿爸偷偷修一个像样的坟。”
“修坟?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干嘛要偷偷摸摸的呢?”
“你错了,这就是见不得光的事儿。”他说:“还记得你阿爸是怎么死的么?”
蒙蒙的天色有些阴晴难测,我知道他是想提我阿爸当年种罂粟田最后却火烧荒山的事儿,但我真的不晓得他刻意地提起是不是要批判些什么,脑子跟缺氧似的霎时间懵了,我有些心寒地冲着他争辩:“那是为了灵魂的救赎,大爹,您是了解我阿爸的为人的,如果连您都质疑他,那他就没有可相信的人了!”
“我当然了解他,你也了解我,我是不可能不了解他的,是,泌农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但他的灵魂并没有因为他的刚正不阿而得到安息不是么?”
头顶上方的乌云像一条悲伤的河,朝着西边的日落不动声色地流,他抓起了地上一把灰扑扑的灰,那指缝间泻下的流沙,竟是比天更大的黯然失色。
“他的衣冠冢,一直在野郊,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不让他入祖坟的长老们更是恨毒了他,所以想要明目张胆的迁坟,是困难重重的,你阿妈偷偷地把买来的石灰当普通的泥沙洒在这儿,就是图个上游人迹罕至,可以掩人耳目。”
“可是,”我说:“这么大的事儿,干嘛要瞒着我呢?”
“少一个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哦,”我有些绝望地说:“她到底信不过我。”
“又瞎想!”他解释道:“你阿妈都跟我说了,这儿事儿她不打算让你知道,不是因为要刻意地隐瞒些什么,而是顾虑到这两年你们娘俩的日子过得够困顿了,她说她不想你烦心,你阿爸为了当年那挡子事儿硬是没入祖坟,这事儿是你阿妈的一块儿心头病,她老琢磨着赚点钱给你阿爸捯饬出一个像样儿的坟,这样你阿爸也不至于死得太寒碜。”
风向着十里渠吹,我的心也跟着飞。掠过了小桥,飘过了渔船,我落到了阿爸荒草丛生的孤坟前,草高高地舒展到了天上,我看不到墓碑,但却能听到阿爸真切的笑,爽朗的,憨厚的,像是晴天里乍放的朝露,没有一丝阴气。
“那那张欠条呢,”我问他:“竺寸金是怎么搅和进来的?”
“这事儿赖我,”他说:“是我给出得主意。”
“您?”我有些气愤地呵斥他:“您这是要瞎折腾什么?!”
夜里的流莺不敢停留,寒鸦也不再嚣张地哀鸣了,听着这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切喧嚣的呱噪都变作低糜的私语,闻风丧胆到鸟兽散。
“听我说,孩子。”他将胳膊架到了拐杖上,像是做足了准备,要侃侃而谈。
“这事儿是我没考虑周全,”他说:“当天回碧波山,我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寸草,寸草听得坐立不安,便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带给了寸金,今年三月底的那天,你不是换东西去了么,正好一早上没在家,寸金就趁着这当儿带着五千快钱给你阿妈,谁晓得你阿妈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白收,寸金急了,把我叫过去跟她磨嘴皮子,好说歹说,这才磨合出立字据的办法,寸金还特别强调不要利息。”
“不要利息?”我冷笑:“那他还让窦秋波带上条子上我家收房子?这不是太扯了么?!”
“这事儿来的蹊跷,”他告诉我:“寸金压根儿就没告诉窦秋波这回事儿,条子他一直藏着,不知怎么地就跑到窦秋波手里了。”
“是啊,”我忍不住讥讽道:“条子会长腿,跟他竺寸金一样地居心叵测。”
“窦泌!”他呵斥我:“你不能这么说他!”
“不能说他,成,”我说:“那就说说您吧。”
他再次眯起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我,我避开他那写满痛心的眼神儿,理直气壮地说:“您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您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有什么话,我也就不藏着噎着了,您说我阿妈一心寻思着要给我阿爸迁坟,我信,但您说她只身一人去城里拾荒,我不信,说说吧,您是怎么诱导她签订那一纸契约成为这故事里的笑话的呢?”
月亮蹒跚着走,渐渐占据了整个树梢,这个阴沉的天,终究没能拂晓,只有一缕风的残破,在河水的眼角吹出皱纹,一波一波的涟漪泛滥在他的眼里,漾出了滚滚的悲痛,覆水难收。
良久,他望着水里的月亮凄然一笑,柔柔的波光里立马浮现出他的倒影,像是嘲讽,又像是可怜,他的脚边撕扯出无限的黑暗,形影相吊。
“笑话儿?原来你阿妈在你眼里一直是一个笑话?你知不知道我那天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忽然就疯了,一个人晕乎乎地走到马路中间,又唱又跳的,那时候你在哪儿?别人按喇叭的时候她忽然间清醒,而醒来的第一件事儿,又是捡易拉罐,那时候你怎么不去劝?这就是你对她的关心么,丫头,你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是么,我不了解,你了解,”我冲他摊摊手:“可是你说得这些又有谁能证明呢?”
你要是还不信,就去回收站问问,那儿收废品的小伙儿可以证明,“他说:”你大爹我没有信口胡诌。“
”好,就算这个说得过去,那么那张字据是怎么回事儿?谁给鼓捣的?“
”除了不要利息那条,其余的条件都是你阿妈提的,“他坦言不讳:”执笔的人是我。“
”你知道,“我说:”我阿妈目不识丁。“
”对,“她说:”所以写完后我有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她这才摁的手印。“
”对,“我说:”所以她傻。“
哦,是的是的,她就是傻,我从来没怪过她任何,但这回,我必须不留余地地骂她傻,我想把她从坟墓里骂醒,告诉她一个傻子是不配睡那么久的,我必须让她知道,一个不识字的鬼,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被有文化的判官给欺负。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必须把那张该死的契约给吃了,我不会怜悯一个傻子会不会被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噎死,哪怕那傻子是我亲妈也没商量。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张瘸子的脸现在阴得跟老天一样沉,他左顾右盼地张望,搞得我不知道该看哪儿。我知道,他这不是想找什么东西教训我,而是想掩饰自己悲痛得无以复加的情绪,粗暴不能解决问题,他只是想酝酿出几句言简意赅的话,好让我做那道德谴责下的卷尺,压得直不起腰。
”傻?哈哈哈哈哈~!“良久,他终于苦笑,用手死死地掐住自己不能挪动的瘸腿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不知道风该往哪儿吹,只知道东西南北中,有风的地方就该分道扬镳。墙头的拂草带着某种失望的情绪漫不经心地飘,我回头张望,发现跪拜在坟冢中央的村长已不见,阿妈黑白的小相就着暮色浮现,眼里带着些许不安,我望着她眼里浅浅的笑意,竟没有太多话要说。她沉默着看我,我扭头,沉默地眺望远方,就在山麓的一角,有两个佝偻的身影,步履蹒跚。蓝色的高毡帽像一朵开败了的骨朵,贴在了他稀疏的头顶,身旁的老人跛着脚搀扶着他,骨瘦嶙峋的背耸成了骆驼,背负着年迈跋山涉水。他为他掌灯,在这死寂的陌路山头,回荡着两股恸哭,流动着,奔向了山脚的酒家,那声音渐行渐远,我最后没能听到水酒声里的抱怨,但我知道,老人与我之间,隔着千万条鸿沟,这是心里一道道难以跨越的坎儿,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村长,亦或是我和张瘸子,都是这沟槽里七上八下的流,一旦殊途,便难以:再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