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羊毛和水(1 / 1)

她说话的时候抓住了那条披肩,四面看看,寻找失主。只一会儿工夫,那位白王后穿越树林狂奔而来,她双臂大大张开,就好像在飞似的,爱丽丝便拿着那条披肩彬彬有礼地向她走去。

“我非常高兴自己碰巧在路上。”爱丽丝帮助她再披上披肩的时候说。

白王后只是对她瞧着,带着一种软弱无助的惊慌的样子,嘴里不断地、悄没声儿地自言自语,听起来好像是说:“奶油面包,奶油面包……”这使爱丽丝觉得,如果终究要彼此交谈的话,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开始说:“我可以向白王后致意吗?”

“嗯,可以,如果你说的是‘着一衣’[105]的话,”王后说,“可那根本不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爱丽丝觉得,绝不能在她们刚一开始谈话的时候就辩论起来,所以她微微一笑,说:“如果陛下愿意指教我应该如何开始,我一定尽心尽力做到。”

“可是我根本不想做!”可怜的王后咕哝着说,“我刚才给自己着衣着了两个小时啦。”

在爱丽丝看来,如果刚才有别的什么人替她穿着打扮的话,那就会好得多。因为她穿得是那么邋里邋遢,乱七八糟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别别扭扭的,”爱丽丝心中思忖,“她身上到处是别针!”“——我可以替你把披肩弄平整吗?”她接着出声问道。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搞的!”王后用一种闷闷不乐的声音说,“我想,它是生气了。我把它别在这儿,我又把它别在那儿,可是总不能讨它喜欢!”

“你知道,如果你把它全都在一边别上,它是不能变得平整的。”爱丽丝轻轻地替她把披肩弄得服服帖帖,说道,“啊呀,天哪,你的头发搞成什么样子啦!”

“发刷缠在里边了!”王后叹了一口气说,“昨天我还丢了一把梳子。”

爱丽丝小心地把发刷解开来,又尽心尽力地把她的头发弄整齐了。“嘿,你现在的样子好多啦!”她把大多数别针调整了一下以后说,“不过,你真的应该有一位女侍从官!”

“我确信我很高兴让你来担当!”女王说,“一星期两个便士,每隔一天吃果酱。”

爱丽丝不禁笑了起来,同时说道:“我并不需要你雇用我——我也不在乎果酱。”

“那可是上好的果酱呀!”王后说。

“嗯,无论怎么样,我今天可一点也不要。”

“你就是的确想要,你也要不到,”王后说,“其规则是: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但是今天绝对没有果酱。”

“那么一定会有‘今天有果酱’的时候呀!”爱丽丝反驳说。

“不,不可能,”王后说,“规则是每隔一天吃果酱。你知道,今天可不是哪一个的隔一天。”

“我听不懂你的话,”爱丽丝说,“你的话混乱得可怕!”

“那是逆向生活的结果,”王后和蔼可亲地说,“在刚开始的时候,它常常使人有一点儿晕眩——”

“逆向生活——”爱丽丝学着说一句,惊讶得不得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情啊!”

“——不过这里边有一项很大的好处:一个人的记忆向两条路探索。”

“我肯定我的记忆只向一条路探索,”爱丽丝争论说,“我可不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回忆它。”

“仅仅能够向过去追索,这是一种可怜的回忆。”王后评论说。

“那么哪一种事情你回忆得最清楚呢?”爱丽丝冒昧地问道。

“哦,那是再下一个星期里发生过的事情。”王后用轻描淡写的声调回答,“比方说,现在,”王后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把一大张膏药贴在手指上,“有一位外交信使,他现在受处罚给关在监狱里了,可是审判甚至还没有开始,直到下星期三才开始。而且,当然啦,罪行要在这一切的最后才发生。”

“假如他从来不犯这个罪呢?”爱丽丝问道。

“那就太好啦,不是吗?”王后一面说,一面把一小根缎带缚住绕在手指上的膏药。

爱丽丝觉得对这话是无可非议的。“当然这是太好啦,”她说,“可是这个人受了处罚却不是太好啦。”

“不管怎么说,这一点你可错了,”王后说,“你可曾被处罚过呢?”

“只不过因为犯了错误。”爱丽丝说。

“那么为此对于你就太好啦,我知道!”王后扬扬得意地说。

“不错,然而我的确做过我因之受处罚的事情啊,”爱丽丝说,“这是完全不同的嘛。”

“不过,要是你未曾做过,”王后说,“那就会还要更好。更好,更好,更好!”她每说一声“更好”,声音就更高,直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尖声嘶喊。

爱丽丝正开始说“这里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这时候王后却已经开始尖叫起来,叫得那么响,使她不得不让自己的话就此中断。“哦,哦,哦!”王后大声叫嚷,把自己的手甩来甩去,仿佛要把它甩掉似的,“我的手指头在出血呀!哦,哦,哦,哦!”

她的尖叫声是那么完完全全地像蒸汽机的汽笛声,爱丽丝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有机会能使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见的时候,她问道,“你扎伤了你的手指吗?”

“我还没有扎伤,”王后说,“不过我马上就会——哦,哦,哦!”

“那么你想在什么时候扎伤呢?”爱丽丝说,有非常想笑出声来的感觉。

“在我重新把披肩别起来的时候,”可怜的王后唉声叹气地说,“胸针会自己打开。哦,哦!”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胸针打开来了,王后狂乱地一把抓住它,试图把它再合上。

“小心!”爱丽丝叫起来,“你把它捏得完全弯曲了!”于是她去拿那根胸针。然而晚了一步,别针已经滑落,王后也已经扎伤了手指。

“你瞧,这就是流血的原因。”她微笑着对爱丽丝说,“现在你明白在这里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啦。”

“不过,你现在为什么不尖叫呢?”爱丽丝问,双手保持准备状态,以便再次捂住耳朵。

“嗯,我已经把尖叫都叫完了,”王后说,“要是从头再来一遍,会有什么好处呢?”

这时候,天色亮起来了。“乌鸦一定已经飞走了,我想,”爱丽丝说,“它飞走掉,我真开心。我原先还以为是黑夜来临了呢。”

“我但愿我也能想办法开心!”王后说,“可是我怎么也记不住规则。你生活在这树林子里,愿意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高兴,一定非常幸福!”

“只不过这里实在是非常寂寞啊!”爱丽丝用一种悲凉伤感的声音说。同时,一想到自己的孤独,两滴大大的泪珠沿着两边腮帮子滚下来。

“哦,不要那样想下去!”可怜的王后绝望地紧绞着双手喊道,“想一想你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姑娘吧,想一想你今天已经走了多么长的路吧,想一想现在是几点钟吧,想一想任何事情吧,只不过不要哭!”

爱丽丝听到这句话,即使泪水潸潸而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能够凭着想一想什么事情就停住不哭吗?”她问道。

“这正是行之有效的办法,”王后断然决然地说,“你知道,没有人能够同时做两件事。让咱们从想一想你的年龄来开始吧——你多大啦?”

“我整整七岁半。”

“你不必说‘整整’,”王后批评说,“你不说那个,我就能相信。现在,我讲某件事让你相信。我正好一百零一岁又五个月零一天。”

“我不能相信这种话!”爱丽丝说。

“你不能吗?”王后用一种同情的声调说,“你再试试看。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爱丽丝笑起来。“试试看是没有用的,”她说,“一个人是不能相信不可能的事情的。”

“我敢说你未曾有过很多实践,”王后说,“我在你那个年纪的时候,经常是一天实践半小时。咳,有时候在早饭前我就相信了六件之多的不可能的事情。披肩又跑掉啦!”

在她说话的时候,胸针就松开了,一阵突然刮起的风把王后的披肩吹过了一条小溪流。王后又张开双臂,飞跑着去追,而这一次她成功地自己逮住了它。“我抓到手啦!”她以得胜的声调大叫着,“现在你将看到我重新把它别上,全部由我自己干!”

“那么我希望你的手指头现在已经好些了吧?”爱丽丝非常有礼貌地说道,同时跟着王后越过那条小溪流。

“哦,好多啦!”王后大声喊着,喊着喊着,声音逐渐升到一种尖声怪叫,“好——多啦!多——啦!多——呵——呵——呵啦!多——呵——呵呵!”最后这个字结束为一串绵长的咩咩声,那么像羊叫,使得爱丽丝不胜惊吓。

她朝王后看着,王后似乎忽然之间已经把自己裹在羊毛里了。爱丽丝揉揉眼睛,再瞧瞧。她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在一家商店里吗?那是真的吗?——正坐在柜台那一边的真的是一头绵羊吗?尽管揉眼睛,她只能知道这么一些:自己

是在一家昏暗的小商店里,胳臂肘搁在柜台上,她的对面是一头老绵羊,正坐在一把扶手椅子里打毛线,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透过一副大眼镜对她瞧着。

“你要买什么东西吗?”绵羊终于开口说,眼睛从编结物上抬起一会儿瞧着。

“我现在还不十分知道。”爱丽丝十分温和地说道,“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先把四周都看一看。”

“你可以看你的前面,也可以看两边,只要你愿意,”绵羊说道,“但是你不能看你的四周——除非你的后脑勺长着眼睛。”

可是这样的眼睛,正如实际情况那样,爱丽丝并没有长,因此她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向货物架走去,看看那些货物。

商店里似乎充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最最奇妙的则是,她每一次不管紧盯着哪一个货物架瞧,以便确切地看清楚架子上有些什么东西,这时候,那个架子上总是空空如也,虽然其周围架子上的东西都满得不能再满。

“这里的东西是如此飘忽不定啊!”最后她哀伤地说。她刚才花了一两分钟时间,毫无结果地追踪一件大而亮的东西。这东西有时候像是一个玩具娃娃,有时候像是一个针线盒,它总是出现在她盯着瞧的那个架子的上面那个架子上。“这件事情是所有事情当中最最叫人恼火的——不过我要跟你说——”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忽然一个主意在头脑中亮起来,“我要跟着它往上瞧,直瞧到最最顶上的那个架子。我预料,它要想穿过天花板,这一来,可就会难倒它啦!”

然而,这个计划也失败了。那件“东西”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就轻易地穿过了天花板,仿佛它这样做已经习以为常了似的。

“你是一个孩子呢,还是一个手转陀螺呀?[106]”绵羊问道,一面拿起另外一副编结针,“如果你老是像个手转陀螺那样转个不停,你立刻就要使我头晕了。”她现在正在一次使用十四副编结针打毛线,爱丽丝不得不十二分惊讶地眼睁睁瞧着她。

“她怎么能够用这么多的针打毛线啊?”这位迷惑不解的孩子心里琢磨着,“她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越来越像一头箭猪!”

“你会划船吗?”绵羊问道,说话之间递给她一副编结针。

“是的,会一点儿——然而不是在陆地上——而且也不用编结针——”爱丽丝正开始说的时候,突然之间编结针在她双手中变成了一双木桨,她发现她们俩已经在一条小船里了,正在两岸之间轻轻漂过去。因此,她无话可说,只有尽力而为。

“羽毛!”绵羊在拿起另外一副编结针的时候叫嚷着。

这声叫喊听来不像是需要任何回应的话,所以爱丽丝不言语,只是划着桨把船**开。她觉得,这水有一个十分奇怪之处,因为时不时地双桨就被粘住了,几乎不能再提出来。

“羽毛!羽毛!”绵羊又叫喊着,同时拿出更多的编结针,“你马上就会捉到一只螃蟹。”

“一只可爱的小螃蟹呀!”爱丽丝猜想,“我会喜欢的。”

“你听见我叫‘羽毛’了吗?”绵羊怒气冲冲地喊着,同时拿起一大把编结针。

“我确实听到了,”爱丽丝说,“你说了许多遍了——而且叫得非常响。请问螃蟹在哪儿呀?”

“当然在水里喽!”绵羊说着把一些编结针插在自己的头发上,她的双手已经握满了,“羽毛,我说!”

“你为什么喊羽毛喊了这么多遍呢?”爱丽丝感到很困惑,终于这样问,“我可不是一只鸟啊!”

“你是一只鸟,”绵羊说,“你是一只小鹅。”

这句话有点儿冒犯了爱丽丝,因此一两分钟里两人没有交谈,那条小船却轻轻地向前划去,有时候漂流在水草丛生的地方(这使得双桨比先前更糟糕地紧粘在水中),有时候又来到树丛之下,不过一直是沿着两边高高的、好像在她们头顶上皱着眉头的河岸划行。

“哦,对不起!那里长着芳香的灯芯草!”爱丽丝突然兴高采烈地大叫起来,“那里真的长着——而且漂亮极了!”

“关于它们,你用不着对我说‘对不起’,”绵羊说,眼睛依然瞧着她的编结物,抬也不抬,“我并没有把它们放在那里,而且我也不打算把它们带走。”

“不错,可是我的意思是——对不起,咱们可以待一会儿,采一些走吗?”爱丽丝恳求着,“只要你不在意把船停一会儿。”

“我怎么能停船啊?”绵羊说,“只要你停止划桨,船就自然停了嘛。”

于是这条小船就自由自在地顺流而下,直到轻轻滑到那些摇曳生姿的灯芯草丛中。然后那两只小小的衣袖被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那两只小小的手臂浸没到胳臂肘那儿,在相当深的下面抱住一些灯芯草,然后折断它们—— 一时间,爱丽丝把绵羊以及编结什么的一股脑儿都忘光了,只顾在船边上探出身子去抓灯芯草,她缠结的头发的发梢正好蘸着水——这时候,她闪着明亮的渴望的眼睛,双手抓着那些心爱的芳香的灯芯草,一把又一把。

“我但愿这条船不会翻过来!”她心中想着,“哦,那一株多么可爱呀!只可惜我差一点,够不到它。”这事情看来的确是有一点儿叫人恼火(“几乎像是故意跟人过不去。”她这样想。),虽然在这条船划过去的时候,她设法采撷了许多美丽的灯芯草,然而总是有更可爱的灯芯草长在她够不到的地方。

“最美丽的东西总是在更远的地方!”她最后说,对于灯芯草偏要长在够不到的地方,那么顽固不化,不免长叹一声。同时,两腮通红、双手和头发湿淋淋的她爬回到自己的位子,着手打理她新弄到的那些宝贝儿。

正当此时,那些灯芯草从她采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枯萎,失去了所有的香气和美丽。这对于爱丽丝说来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即使是真正的馥郁芬芳的灯芯草,也仅仅能延长色泽和香味一小会儿呀——何况这些堆在她脚旁的只不过是梦中的灯芯草,几乎像白雪那样融化——不过爱丽丝并不注意这一点,还有那么许多别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要动脑筋呢。

她们没有划多远的路,一把桨的桨片又粘黏在水里不肯出水(爱丽丝后来是这样说明的),其结果是船桨的木柄打中了她的下巴颏儿,而且,尽管可怜的爱丽丝发出一连串细声尖叫“哦,哦,哦!”,木柄还是径直把她从座位上扫开,让她跌倒在那一堆灯芯草之间。

不过,她一点儿也没有受伤,立刻就又爬了起来。那头绵羊在此期间却一直继续打着毛线,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你逮到的可是一只好螃蟹啊!”她说。这时爱丽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发现自己仍然待在船上,感到非常欣慰。

“是吗?可是我没有看见啊,”爱丽丝说,对着船外边的黑黑的水里仔仔细细地察看,“我希望螃蟹没有开溜——我多么喜欢带一只小螃蟹回家去啊!”可是绵羊仅仅不屑一顾地笑笑,继续打她的毛线。

“这里有许多螃蟹吗?”爱丽丝问道。

“有螃蟹,还有其他东西,应有尽有,”绵羊说,“任凭挑选,只不过你要拿定主意。现在,你要买什么东西呢?”

“买!”爱丽丝回应一声,声调中半是惊讶,半是害怕——因为双桨啊,小船啊,河水啊,在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本人又回到了这昏暗的小商店里了。

“劳驾,我想买一个鸡蛋,”她胆怯地说,“蛋怎么卖啊?”

“五便士法寻[107]买一个——两便士买两个。”绵羊回答说。

“这么说来,买两个比买一个价钱便宜啦?”爱丽丝用惊讶的口气问,同时掏出钱包来。

“只不过你要是买两个的话,你必须把两个都吃掉。”绵羊说。

“那么,劳驾,我就买一个吧!”爱丽丝说,把钱放在柜台上。这是因为她心里琢磨:“你知道,这些鸡蛋也许并不完全新鲜。”

绵羊拿了钱,放到一个钱柜里,然后说:“我从来都不把东西放在人家的手上——这绝对不可以——你必须自己拿鸡蛋。”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到店堂的另一头去,把那只鸡蛋竖直了放在货物架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做不可以。”爱丽丝想,她在桌椅中间摸索着走,因为在商店里走到底实在太暗了。“那只蛋,我越是向它走去,它越是离得更远。让我瞧瞧,这是一把椅子吗?怎么,好怪哟,它有树枝呀!发现树木生长在这种地方可多么奇怪呀!这里竟然还有一条小溪流哪!嘿,这实在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最奇怪的商店了!”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心中的疑问便更多、更多,因为每一件东西在她走近的那一瞬间都变成了一棵树,她预料那只鸡蛋很可能同样会变成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