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特维德顿和特维德地(1 / 1)

他们俩正站在一棵树下,彼此用一只手臂勾着对方的脖子,爱丽丝却立刻知道谁是谁,因为其中一个衣领上绣着“顿”,另一个则绣着“地”。“我猜想,他们俩每个人的衣领后面都绣着‘特维德’。”她心中思量着。

他们俩如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叫她完全忘记他们是大活人。她正要兜圈子走,去看看他们每人衣领后面是否绣着“特维德”字样,这时候,那个标明“顿”的人发出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

“如果你认为我们是蜡像的话,”他说,“你知道,你就必须付钱。蜡像做出来不是白白给人看什么也不要的,绝不是!”[100]

“反过来说,”那个标明“地”的人接着说,“如果你认为我们是活人的话,你就必须说话。”

“我实实在在非常抱歉。”爱丽丝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因为一首老歌的歌词一直在她的头脑里回响,就像钟表的嘀答嘀答声,她无法不高声背出来——

特维德顿和特维德地

双方同意打一场;

因为特维德顿说特维德地

把他的漂亮新玩具弄得不会响。

这时候飞下来一只大乌鸦,

黑得就像一只柏油桶;

把那两个英雄吓得叫啊呀,

就将争吵忘得无影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特维德顿说,“不过不是那样的,绝不是。”

“反过来说,”特维德地接下来说,“假如曾经是那样的话,它也许曾经是;假如可能是那样的话,它可能是;不过因为它不是那样的,所以它就不是。这是逻辑。”

“我刚才是在想,”爱丽丝彬彬有礼地说,“走出这座树林,哪一条路最好,因为天色太晚了。请问,你们可以告诉我吗?”

不过那两个小胖子只是彼此望望,露齿而笑。

他们俩的样子完全像一对大学童,因此爱丽丝不禁伸出手指指着特维德顿,说:“第一号男孩!”

“绝不是!”特维德顿轻松活泼地叫喊着,然后又闭上嘴巴。

“下一个男孩!”爱丽丝说,手指移向特维德地,虽然她觉得相当肯定,特维德地只不过会大叫一声:“反过来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你开头就错了!”特维德顿喊道,“拜访人家的第一件事是说一声:‘你好吗?’并且握握手!”这时,两兄弟互相拥抱,然后伸出两只不碍事的手来,跟爱丽丝握手。

爱丽丝不愿意先跟其中哪一位握手,为的是怕伤害另一位的感情。因此,她同时握住了两只手,作为解脱困境的最好的方法。刚握了手,他们就开始跳一个圆圈舞。这情况似乎很自然(她后来想起),她甚至连听见音乐奏起也不感到吃惊:音乐似乎是从一棵树上来的,他们就在那棵树下跳舞。音乐的产生(正如她所能理解的那样)是一些粗树枝摩擦与之交叉的另一些粗树枝,就像小提琴跟小提琴琴弓那样。

“不过那确实很滑稽,”爱丽丝后来对她的姐姐谈到这一切经历的时候说,“我发现自己在唱着《我们绕着这里的桑树林转圈圈》[101]。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唱的,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唱了好长好长时间了!”

那两个舞蹈家太胖了,没多久便跳得气喘吁吁的。“一轮舞蹈绕四次圈圈就足够了!”特维德顿喘着气说,他们突然之间停止了舞蹈,就像刚才突然之间开始一样,音乐也在同一时候戛然而止。

于是他们放开了爱丽丝的双手,站在那儿打量她一会儿。因为爱丽丝不知道如何与她刚才一同跳舞的人开始谈话,这里有一段相当狼狈的休止。“此时此刻说一声‘你好吗?’是绝对不行的,”她暗自思忖,“咱们似乎得想个办法越过这一关!”

“我希望你们没有太累吧?”她终于这样说。

“绝不会。非常感谢你这样问!”特维德顿说道。

“十分感激!”特维德地接着说,“你喜欢诗歌吗?”

“是——的,相当喜欢——某些诗歌,”爱丽丝犹豫地说,“劳驾你能告诉我出树林该走哪条路吗?”

“我对她背诵什么为好呢?”特维德地说,转过头来用非常严肃的眼神望着特维德顿,毫不理会爱丽丝的问题。

“《海象和木匠》是最长的一首。”特维德顿回答,同时给他的弟弟一个热情的拥抱。

特维德地立刻开始背诵:

太阳正在照耀着——

这时爱丽丝斗胆打断他。“如果这首诗很长的话,”她尽可能彬彬有礼地说,“可否请你先告诉我哪条路——”

特维德地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重新开始背诵:

太阳正在照耀着海洋,

发出最大的能量。

他用出所有的本领来,

使巨浪平滑明亮——

这种情况实在很稀罕:

因为是午夜时光。

月亮空中照,闷闷不乐意,

她觉得太阳没道理:

白天既然已经没踪迹,

他就不该在这里——

她说:“他煞风景破坏游戏,

如此粗鲁太无礼!”

海洋湿啊湿得了不得,

黄沙干得不得了。

一片云彩你都看不到,

因为天上无云跑。

没有鸟儿飞过头顶上,

因为根本无飞鸟。

那头海象和那个木匠,

紧挨着闲**在沙滩。

眼见黄沙漫漫似海洋,

哭成一副怪模样。

他们说:“要是把黄沙都弄掉,

那定会好得没话讲!”

海象说:“七个女仆七拖把,

半年清扫除黄沙,

你想要是这样做的话,

她们能否搞完它?”

木匠说:“我很怀疑此办法!”

说完辛酸泪一把。

“哦,牡蛎们,跟咱一块儿走一走!”

海象如此在恳求。

“愉快的行走,愉快的交流,

沿着大海长沙洲。

我们一共只有四只手,

一手只能搀一友。”

最老的牡蛎对他望一眼,

但是默默无一言。[102]

最老的牡蛎眼睛眨一眨,

摇摇脑袋重似铅——

意思是说它无意去冒险,

跟牡蛎养殖塘再见。

然而四只年轻小牡蛎,

急忙跑来表同意。

外套洁无尘,脸儿净无泥,

皮鞋光亮又整齐——

不过你知道,此事很稀奇:

它们没有脚走地。

另外四个牡蛎跟着来,

又有四个也跟来,

最后是大批纷至而沓来,

更多,更多,又更多——

全都穿波越浪跳出来,

然后爬到岸上来。

那头海象和那个木匠,

走了一英里左右,

然后就近找了块石头,

他们坐下来小休。

所有的小牡蛎站成一排,

待在那儿且等候。

海象说:“时间已经来临,

来谈谈许多事情:

关于皮鞋呀——木船呀——封蜡[103]呀——

以及卷心菜——和——国王——

还有大海为何热气蒸——

猪长翅膀能不能。”

“不过等一等,”牡蛎们齐声叫,

“待一会儿再闲聊;

因为有些兄弟在喘气,

我们全都太肥了!”

“不必着急!”木匠说道。

它们感谢说他真好。

海象说:“我们最最需要,

就是一个面包。

此外则是酸醋和胡椒,

也都确实非常妙——

亲爱的牡蛎们如果准备好,

此刻就可以吃个饱。”

“可不要吃我们!”众牡蛎发声叫,

脸色有些儿转青,

“领受了你们善意,这将是

十分悲惨的事情。”

海象说:“今夜天朗气清,

你们可要赏夜景?”

“承蒙来此地,你们真给脸!

你们全都很体面!”

木匠别的都不说,只是讲:

“再给咱们切一片。

我希望你们耳朵没有聋——

我已要求你两遍!”

海象说:“此事看来很可羞,

对他们耍了个大计谋。

我们把它们骗来如此远,

快溜快跑跟着走!”

木匠别的都不说,只是讲:

“黄油涂抹嫌太厚!”

海象说:“我为你们伤心,

我表示深深地同情。”

它一面抽泣一面挑选,

专拣最大的精品,

还从衣袋中掏出手帕,

遮住泪汪汪的眼睛。

木匠说:“哦,牡蛎们,已经有

一次快乐的出游!

咱们要不要再往家中走?”

但是听不见牡蛎开口——

此事没什么好奇怪,其理由:

他们给吃得一个都不留。

“我比较喜欢海象,”爱丽丝说,“因为它对可怜的牡蛎有一点感到抱歉。”

“可是,它比木匠吃得多啊,”特维德地说,“你瞧它把手帕放在脸面前,这样木匠就无法数出它吃了多少牡蛎了——反过来说。”

“这样做很卑鄙!”爱丽丝满怀愤慨地说,“那么我比较喜欢木匠——如果他吃的没有海象吃的那么多。”

“不过他吃的是尽可能捞到的那么多哇!”特维德顿说。

这可是个难题了。想了一会儿,爱丽丝开口说:“嘿!他们两个都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到这里,她因为受到某种惊吓而止住了。她听见靠近他们的树林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蒸汽机喷气那样对着她发出响声,不过她害怕的是,那更像是一头野兽的声音。“这一带有狮子或者老虎什么的吗?”她胆战心惊地问。

“那不过是红国王在打呼噜。”特维德地说。

“来,看看他去!”两兄弟嚷嚷着说,他们每人搀着爱丽丝的一只手,带她到那个国王正在睡觉的地方。

“他这样子不是很可爱的吗?”特维德顿说。

爱丽丝无法诚实地说他是的。他戴着一顶红色的高睡帽,垂着一绺流苏,蜷曲成一团睡在那里,像是一堆邋里邋遢的东西,在呼噜呼噜地打鼾——“几乎要把脑袋都呼噜掉了!”正如特维德顿所评说的那样。

“他躺在这潮湿的草地上,我怕他会感冒的。”爱丽丝说,她是一个非常细心体贴人的小姑娘。

“他现在正在做梦,”特维德地说,“你想他是在做什么梦呢?”

爱丽丝说:“没有人猜得出来。”

“咳,是梦见你呀!”特维德地大声喊道,耀武扬威地拍着手,“如果他停止梦见你的话,那么你想你会在哪儿呢?”

“当然啦,就在我现在待的地方啰!”爱丽丝说。

“才不呢!”特维德地傲慢不逊地反驳说,“你会在子虚乌有的地方。嘿,你只不过是他梦里的一种东西而已!”

“如果那边那个国王醒过来的话,”特维德顿接口说,“你就会灭掉——砰!——就像一支蜡烛一样!”

“我绝不会的!”爱丽丝愤慨地大声叫喊,“而且,假如我只不过是他梦里的一种东西,那么你呢?我倒想知道知道!”

“同样。”特维德顿说。

“同样,同样!”特维德地大声说。

他把这句话喊得这样响,以致爱丽丝不得不说一声:“嘘!你要是弄出这么大的噪声,我怕你要把他吵醒啦。”

“嗯,你的关于吵醒他的高论是没有用的,”特维德顿说,“你只不过是他梦里的一种东西而已。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是真实的。”

“我是真实的!”爱丽丝说,不禁哭了起来。

“哭啊哭是不会把你自己变得真实一点点的,”特维德地批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哭。”

“如果我不是真实的,”爱丽丝说——泪眼中半带着笑意,这一切看来太可笑了——“那么我就不可能哭啦。”

“我希望,你并不认为那些眼泪是真实的吧?”特维德顿用极为轻蔑的口气插话说。

“我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爱丽丝心里想,“要为此而哭泣就太愚蠢了。”因此她擦干眼泪,尽可能高高兴兴地说下去,“不管怎么说,我最好走出这座树林,因为天空真的非常暗了。你想会下雨吗?”

特维德顿张开一顶很大的伞遮住自己和弟弟,并且抬头望望。“不,我想不会下雨,”他说,“至少——这下面不会。绝不会。”

“不过也许伞外边会下雨呢?”

“也许吧,如果天要下的话,”特维德地说,“我们并不反对。正好相反。”

“自私的东西!”爱丽丝心想,她正要说一声“晚安”,离开他们的时候,特维德顿一下子从雨伞下面蹦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看见那个了吗!”他激动得嗓音哽咽,两眼一下子变得又大又黄,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一个横在树下的白色小东西。

“那不过是一个呱呱板罢了。”爱丽丝仔细地探查那个白色的小东西以后说。“你知道,那不是一条响尾蛇[104],”她急忙加上一句,心里想到他是吓坏了,“只不过一个旧的呱呱板——相当破旧。”

“我知道是这样的!”特维德顿大声说,疯狂地跺脚,还扯头发,“当然,是被弄坏的!”说到这里,眼睛盯着特维德地瞧。特维德地立刻跌坐在地上,并且试图把自己躲藏在那把雨伞下。

爱丽丝把手搁在特维德顿的手臂上,用抚慰的口气说:“你何必为了一个旧的呱呱板发这么大的脾气哪。”

“不是旧的!”特维德顿叫起来,火发得更大了,“那是新的,我跟你说吧——我昨天才买来——我的漂亮的新呱呱板呀!”他声嘶力竭地号叫。

在这整个时间里,特维德地都在拼命试图收拢这把雨伞,而他自己正待在伞内。这件事情做得太特别了,以至于把爱丽丝的注意力从那个发怒的兄弟身上吸引去不少。但是特维德地不很成功,结果是他翻了个身,裹在雨伞里,只露出一个头来。他就那样躺着,把嘴巴和大眼睛一下张开、一下合上——“这模样说什么也没有比说像一条鱼更好的了。”爱丽丝这样想。

“你当然同意干一仗的喽?”特维德顿用一种比较温和的口气说。

“我想是这样,”另一个拉长着脸回答,他已经爬出了那把雨伞,“只不过她一定得帮助我们打扮起来,你知道。”

于是这两兄弟手搀手走进树林里去,一会儿又走回来,臂弯里抱着许多东西,比如枕垫、毛毯、炉边地毯、桌布、碟盖、盘罩以及煤斗等。“我希望你在使用别针和缚带子方面是一把好手,”特维德顿问道,“这些东西里的每一件都要想方设法穿戴起来。”

爱丽丝后来说,她这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事情做得如此乱七八糟的——像这对难兄难弟手忙脚乱的样子——把那么大量的东西直往身上放——给了她那么大的麻烦去缚带子和扣纽扣——“在他们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他们真的什么都不像,却正好像两捆旧衣服!”在她用一个枕垫包住特维德地的脖子的时候,她暗自思忖:“保护他的头不被人砍掉,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知道,”他又非常严肃地说,“在战争中,这是可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最严重的事情之一——人头落地。”

爱丽丝笑出声来,但是怕伤了他的感情,她设法改成一声咳嗽。

“我的脸色发白吗?”特维德地说,他走上前来让她把他的头盔给系上。(他把那东西叫作头盔,然而它看起来实在是十分像一个带柄的小平底锅。)

“嗯——是的——有一点儿。”爱丽丝轻声柔气地回答。

“在一般情况下,我是非常勇敢的,”他压低嗓音继续说,“只不过我今天偶然犯了头痛病。”

“我还犯了牙痛病呢!”特维德顿说,他偷听到了他兄弟的话,“我比你身体情况差多啦!”

“那么你们今天还是别打架为好!”爱丽丝说,心想这正是一个缔造和平的大好机会。

“我们必须打一小架,不过我不在乎继续打下去,”特维德顿说,“现在是几点钟啦?”特维德地看看手表,说:“四点半。”“让咱们打到六点钟,然后吃晚饭。”特维德顿说。“很好,”另一位相当悲伤地说,“她可以监视我们——只不过你最好不要离得太近,一般来说,凡是我看见的东西我都会给他一拳——这是在我真正激动的时候。”

“而我是,凡是在我够得到的范围之内的东西,我都给他一拳,”特维德顿大声说,“不论我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它!”

爱丽丝笑起来。“那么我想,你们一定常常会一拳打在树上。”她说。

特维德顿环顾四周,颇为志得意满地笑笑。“在咱们打完架以后,”他说,“我认为,在这四周就不会有一棵还没有倒下去的树!”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呱呱板呀!”爱丽丝说,她依然希望使他们对于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打架产生一点儿羞耻感。

“如果那个呱呱板不是新的话,”特维德地说,“我就不会对那个东西那么在意了。”

“但愿那只巨大的乌鸦飞来就好了!”爱丽丝心里想。

“你知道,这里只有一把剑,”特维德顿对他的弟弟说,“不过,你可以用那把雨伞——它也一样锋利的。只不过咱们必须赶快动手,天色正在渐渐暗得很厉害啦。”

“还要更暗呢!”特维德地说。

天一下子那么暗下来,爱丽丝觉得一场雷雨一定就要来了。“乌云多么浓黑呀!”她说,“来得多么快呀!嘿,我真要相信乌云是长着翅膀的啦!”

“是那只乌鸦!”特维德顿惊吓得尖声叫嚷起来。于是这一对难兄难弟一转眼工夫就溜之大吉,无影无踪了。

爱丽丝向树林里边跑了一小段路,站在一棵大树下。“在这里,它绝对抓不到我,”她想,“在树丛之间,它身子太大了,怎么也挤不进来。不过我希望它不要那么拍打双翅——这在树林子里简直扇起了一阵飓风——这儿是什么人的披肩给吹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