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石竹见君郎(1 / 1)

我的人生中,养的第一盆花是石竹。有一大束,多种颜色:白色、粉色、红色,还有渐变色。起初,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开了花,就把那花朵拍照给做景观设计的朋友看,她告诉我,这是石竹。

朋友还说,石竹是一种公园里最为常见的花种,不该不认得呀。

说起来有点惭愧,还真不认得,更令人难为情的是,我竟然第一次见石竹。望着那一朵朵小花,我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来,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我连最常见的花都忽视了。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精力旺盛、一心想把生意壮大的姑娘。那时,我在电子城做手机卡批发的生意,生意做得很小,但吃穿不愁,相比普通年轻人,我已成功大半。

那时生意忙,名片上印了三个手机号码,我常常一边与客户沟通,另一边闲置的手机便响起来。我没有假期,没有娱乐活动,从早到晚就是接电话、卖货、发货。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手机才能彻底消停下来。然后,想想生意的事,读读书,谈谈恋爱,就算打发了休闲时光。

妈妈知道我很忙,常常从老家来石家庄看我,为我换洗床单被罩。而我实在太忙,就算妈妈来了,我也从来没有带她出去逛街,看一看石家庄这座城市。我在石家庄好几年,对这座城市几乎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这里的街道名字,不知道哪里有好吃的美食,不知道哪里可以休闲娱乐,更不知道哪里可以看到石竹花……

后来生意失败,我每天过得消沉,对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兴趣,更没有兴趣去公园里看一看那盛开的鲜花。不过,当时我从来没有觉得人生错过了什么,反而认为活着就该那样,忙碌、赚钱、谈恋爱、结婚、继续赚钱……

难道生活里还应该有其他的吗?似乎没有了。二十几岁,原本该迷茫,或追求理想的年纪,我反而活得比多数人更为现实成熟。我常常与三十多岁的成功男人谈生意,与四十多岁的女人聊婚姻,与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谈人生,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配得上客户嘴里那句:

你这么小,真的靠谱吗?

是的,我就是想证明,二十来岁的我,是一个靠谱的生意人,不是你眼中的小孩子。

在我人生最失意时,我遇到了现在的先生。他原本是我的网友,因为知道我做生意常常从我这里购买手机和电话卡。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了。他得知我生意失败,知道我的困境,主动给我帮助,无论是金钱还是情感上。

就这样,他带我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成了一只被他供养的金丝雀,每天有大把时间赋闲在家,我开始思考人生、理想,也开始在慢节奏的生活中,欣赏一朵花。原来,山那么美,格桑花那么艳,草原如此壮阔,直到我遇到石竹才明白,有了他我的人生才有了变化。

一个人,人生的转折点总要遇到点什么,有时是挫折,有时是坎坷,还有时是一朵花。许多人说,人生的苦不值得赞美,可是我想说,如果没有生意的失败,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生也不会看到另外一种风景。

从那时起,我踏实写作、赏花、喝茶,认真地生活,当然也开始追求理想,把自己活成了十八岁的样子。身边的朋友说,你越来越幼稚了,对什么都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做生意时,我见过人性的丑;失败时,见过人性的美。一个人本来就戴了几重面具,对你好的人未必善,可能只是对你好;对你坏的人也未必恶,可能就是看你不顺眼。因为经历了人性的复杂,所以我更愿意变得简单。

陈丹青老师在《局部》中说,十八岁意味着全息,而历史上许多成功的艺术家,他们的年纪并不大。人老了习惯做减法,我们不否认减法有它的美,可是十八岁的加法,却也有另外一种美,不是吗?

有一次与先生开车进了山,那层峦叠嶂的山,那山上将掉未掉的险石,那一环环向上攀爬的道路,每一处都是绝佳的美景。我用手机把一处处风景拍下来,先生在一旁问我拍摄效果如何。有时,他为了配合我拍照,还会刻意将车子停下来。望着手机里的照片,再看看当下的风景,我一下子懂了陈丹青老师口中的“全息”。

当我们的人生开始做减法,就宛如手机里的照片,只截取我们认为美的部分,而那些不好的部分便自动删除了。我们给一个事物定义,定义它的好、坏、价值、意义……不是我们老了才开始学着做减法,而是随着不同观点的叠加,我们的大脑自动删除了无意义的事。

而十八岁的全息是什么?就是身处这大自然中。好的、坏的、无意义的、有价值的……一并吸收了过来。十八岁,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也是成年的转折点,更是区分意义和无意义,对世界将知未知的时刻。他们的世界,不要照片般截取,不要你的有没有意义,就是要全部,全部。

放到生活中,就是我们不仅需要有意义的赚钱养家、做好事业,还需要无意义的插花喝茶、读书养壶,这是生活的全息,才是真正地生活在生活里。

放到做人,便是我们不否认人性的恶,也不否认人性的善,好的和坏的照单全收,我们愿意像十八岁时一样天真天然,但同时,又有着成年人的成熟,懂得自保。世界不会因为你简单就变得简单,但你绝对会因为自己变得简单而更加容易获得快乐。

因为结识了石竹,每次去公园,或者出去玩的时候,总能见到它,它果然是公园里最为常见的花卉。不过我知道,不是因为它常见,而是我改变了生活方式,才注意到了它。假如,我还是十年前的我,想必一生都与它无缘,那么我的人生,也将错过太多美好的部分。一朵花的意义并不来自花本身,而来自自己。十年前,它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十年后,它是生活的必需品。

人们常说,要停下来,等一等灵魂,看一看路上的风景。其实,没有必要专门为了等灵魂而停下,就像没有必要为了追求事业的成功往死里奔跑,也像我和先生遇到这一盆花时的场景。

那天,他去总公司开会,我坐在车里听电台等他一同回家。回家的路上,我们要经过一大片荒凉的草地,他车子开得飞快,不过我透过窗户,无意中还是瞥见了大片草地上那点点红色。

“停车!”我喊了一声。

他的车子停了下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花,突然想折一些回家。”

我们下了车,张家口的风把我们吹得几乎失去重心。我们迎着风奔跑,很快跑到了那一大片草地上。刚下过雨的草地湿漉漉的,花草拔起来十分省力,我们随意拔了几棵就带回了家,回家后,把它们种在了盆子里。

我一直以为是野草,开了花才知道,并不是。在遇到石竹前,我并不爱花,也从未欣赏过花,遇到它之后,我才知道家中有花是一种怎样的美。其实,我们并不需要认真地停下来等灵魂,只需要在忙碌的生活中,抽出几分钟的时间,美好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来了,灵魂也会在那花开的瞬间无端绽放。

宋代王安石喜欢石竹,又担心它不被人赏识,于是写下了《石竹花二首》,其中一首写道:春归幽谷始成丛,地面芬敷浅浅红。车马不临谁见赏,可怜亦解度春度。

先生说,我似王安石眼里的石竹,在最低谷的际遇中遇到他,别人否定我,唯独他欣赏我。而我想说,正是因为遇见石竹,遇到他,我的人生才打开另一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