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石评梅的信/高君宇(1 / 1)

评梅先生:

十五号的信接着了,送上的小册子也接着了吗?

来书嘱以后行踪随告。俾相研究,当如命;惟先生谦以“自弃”自居,视我能责以救济,恐我没有这大力量吧?我们常通信就是了!

“说不出的悲哀”,这恐是很普遍的重压在烦闷之青年口下一句话吧!我曾告你我是没有过烦闷的,也常拿这话来告一切朋友,然而实际何尝是这样?只是我想着:世界而使人有悲哀,这世界是要换过了;所以我就决心来担我应负改造世界的责任了。这诚然是很大而烦难的工作,然而不这样,悲哀是何时终了的呢?我决心走我的路了,所以对于过去的悲哀,只当着是他人的历史,没有什么迫切的感受了。有时忆起些烦闷的经过,随即努力将他们勉强忘去了。我很信换一个制度,青年们在现社会享受的悲哀是会免去的——虽然不能完全,所以我要我的意念和努力完全贯注在我要做的“改造”上去了。我不知你为何而起了悲哀,我们的交情还不至允许我来追问你这样,但我可断定你是现在世界桎梏下的呻吟呵!谁是要我们青年走他们烦闷之路的?——虚伪的社会吧!虚伪成了使我们悲哀的原因了,我们挨受的是他结下的苦果!我们忍着让着这样,唉声叹气了去一生吗?还是积极地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都是悲哀者,因悲哀而失望,便走了消极不抗拒的路了;被悲哀而激起,来担当破灭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了。——千里程途,就分判在这一点!评梅,你还是受制于命运之神吗?还是诉诸你自己的“力”呢?

愿你自信:你是很有力的,一切的不满意将由你自己的力量破碎了!过渡的我们,很容易彷徨了,像失业者踯躅在道旁的无所归依了。但我们只是往前抢着走吧!我们抢上前去迎未来的文化吧!

好了,祝你抢前去迎未来的文化吧!

君宇,静庐

一六,四,一九二一

评梅:

由仲一信中函来之书,我接读数日了。当时你正是忙的时候,我频频以书信搅扰,且提出一些极不相干的问题要你回答,想来应当是歉疚至于无地的。

你所以至今不答我问,理由是在“忙”以外的,我自信很可这样断定。我们可不避讳地说,我是很了解我自己,也相当地了解你,我们中间是有一种愿望(旁白:什么话?你或者是这样——)。它的开始,是很平庸而不惹注意的,是起自很小的一个关纽,但它像怪魔一般徘徊着已有三年了。这或者已是离开你记忆之领域的一事,就是同乡会后吧,你给我的一信,那信具有的仅不过是通常问,但我感觉到的却是从来不曾发现的安怡,自是之后,我极不由己的便发生了一种要了解你的心,然而我却是常常提悬着,我是父亲系于铁锁下的,我是被诅咒为“女性之**”的,要了解你或者就是一大不忠实。三年直到最近,我终于是这样提悬着!故于你几次悲观的信,只好压下了同情的安慰,徒索然无味的为理智的劝解;这种镇压在我心上是极勉强的,但我总觉得不如此便是个罪恶。我所以仅通信而不来看你,也是畏惧这种愿望之显露。然而竟有极不检点的一次,这次竟将真心之幕的一角揭起了!在我们平凡的交情,那次信表现的仅可解释为一时心的罗曼,我亦随即言明已经消失,谁知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的产儿呢?我何以有这样弥久的愿望,像我们这样互知的浅显,连我自己亦百思不得其解。若说为了曾得到过安慰,则那又是何等自私自利的动念?

理智是替我解释不了这样的缘故,但要了解的需求却相反的行事,像要剥夺了我一切自由般强横地压迫我。在这种烦闷而又躲闪的心情之下,我有时自不免神志纷纭。写给你的信有些古怪的地方;这又是不免使你厌烦或畏惧的。你所以不答那些,能不是为了这样吗?

但是,朋友!请你放心勿为了这些存心!不享受的贡品,是世人不献之于神的;了解更是双方的,是一件了解则绝对,否则便整个无的事。相信我,我是可移一切心与力的专注于我所期盼之事业的,假使世界断定现下的心是无可回应的。

我所以如是**地大胆地写此信,同时也在为了一种被现在观念鄙视的辩护,愿你不生一些惊讶,不当它是故示一种希求,只当它是历史的一个真心之自承。不论它含蓄的是何种性质,我们要求宇宙承认它之存在与公表是应当的,是不当讪笑的,虽然它同时对于一个特别的心甚至于可鄙弃的程度。

祝你好吧,评梅!

君宇

(1923年)十月十五日

勿烦琐地讲这些了,谈一件正事吧。想他们已通知你,《平民》已定廿号复活了。第一期请你做稿,你可有工夫吗?

又及

评梅 (1):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