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今晚电话里你说曾寄信给我,当时我很急地跑回家,而信还没有送到,不知你什么时候寄的。电话又坏了,听不清楚,真使人不高兴。云,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样不安定呢。
云,我常常虔诚地祈祷,我不希冀人间的富贵虚荣,我只愿我俩中间永远不要有一些隔膜,即使薄于蝉翼的薄膜也不能使它存在,你能允许我吗?
我来到世界上所经的坎坷太多了,并且愈向前走,同路的人愈少,最后我是孤单的,所以我常拼命**自己。自从认识你以后,你是那样地同情我,慰藉我,使我绝处逢生,你想我将如何惊喜!我极想抓住你——最初我虽然不敢相信我能,但是现在我觉得我非抓住你不可,因为你,我可以增加生命的勇气与意义;因为你,我可以为世界所摒弃而不感到凄惶;因为你,我可以忍受人们的冷眼。在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知己,便一切都可无畏,便永远不再感到孤单。云,你想我是怎样地需要你呢?
你今天回学校以后心情怎样?望你能安心写诗,能高兴生活。我今天也写了一些稿子,不过天气太热,下午人不大好过,曾经发过痧,但不久就好了。你的身体怎样呢?云,我时常念着你呵!
再谈吧,祝你高兴!
冷鸥
亲爱的异云:
这两天我心情太复杂!是我有生以来所未尝有的复杂,而且又是非常纠纷不容易成为有条理的思想,因此更难以不能达意的言语表现出来了!——这也就是我不能当面对你述说的原因。
异云,让我清楚地具体地告诉你,我个人根本的思想。我是个富于感情的人,同时也是理智的人,而且更是一个孤僻倨傲成性的人,我需要感情的培植,我需要人的同情,而同时我是一脚跷着向最终的地点观望,一只脚是放在感情的漩涡里,因之,我的两只脚的方向不同,遂至既不能超脱又不能深溺,我是彷徨于歧路,——这就是我悲伤苦闷的根源。
我因为要向最终的地点观望,我就不敢对于眼前的幸福沉入;我常常是走两步退三步,所以我可以算是人间最可怜的人——是人间最没有享受到幸福的人——我真恨天为什么赋与我这种矛盾的天性!
说到我的脾气孤傲——我常常抱着宁为玉碎不甘瓦全的信念,但天下到处都是缺陷,就是这区区愿望也是不能得到,呵,异云,你看,我如何的可怜!
我从前——因为经过许多的挫折,我对于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希望,除了设法消磨灵魂与肉体之外,我常常布下悲哀凄凉的景,我就站在这种布景之前发挥我悲剧的天才。我未尝希冀在秋天的花园中再获得一朵春天的玫瑰;我也不敢希望在我黯淡的生命中能从新发闪些光芒,我辛苦了半生,我没有找到一点我所要找的东西——以后的岁月更是渺茫,而且我又已经是疲惫的败将,我还哪里再来的勇气去寻找我前者所未发现的东西?
然而谁知道竟那么巧,你是轻轻悄悄走到我的面前,你好像落在地窖里的一颗亮星——你的光芒使我惊疑,我不相信这颗星单是可怜我处于幽暗而来照耀,我以为他不过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玩玩,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仍然要腾空而去的;但是不幸,我因为惯于现在的光耀而忘了从前的幽暗,而且我是不能再受从前的那种幽暗,因为我惶惴惴唯恐此星一日飞去。我因为怀惧太深,更没有余力来享受眼前的光亮,有时我故意躲到黑暗的角落里,我试试看我离开你以后我能否生存下去,然而几次试验的结果,我知道不行,绝对不行!如果你哪一天飞去,我情愿而死,纵不能死,我也情愿当瞎子,我不愿意看见别人在你照耀之下。呵!异云,你对于我是这样的重要,我自然愿意虔诚地祈祷——求你永远的不要离开我。
不过你是怎样需要我呢?我知道你是一个畸零人,人人都看了你的智慧而可敬,都看了你的温柔而爱慕,但是人人不清楚你起伏不定的心波。你是人们玉盘中养的美丽的金鱼,我相信玉盘虽美,但未必甘心被缚束于其中,然而谁又知道你的心呢?——我常常为了你这种的畸零而悲;我觉得我们有些同病,因此我可怜你就是可怜我自己,我爱你就是爱我自己,我希望我们俩能够互相安慰,互相维系。假如你由我这里得不到安慰,我也不能维系你。那么,我即使需要你,需要得发狂了,但是我为了你的幸福,我情愿你放弃我啊!亲爱的异云,只要你是满足了,我不敢顾到我自己。
我每次涉念到你离开我以后——我不敢也不忍生一丝一毫的怨恨,我只想着我自己凄苦的命运——这命运譬如是一个重担,我试着挑,也许我能挪动两步三步,我仍然尽力去挪,等到实在挪不动的时候,我只好让这重担压在我的身上,我僵卧在冰冷的黄土地下,就此收束了我一生。
我常想一个人为什么要活着?为谁活着?如果我是为了某人活着,那么,我纵受多少苦都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为我自己活着,——为自己的吃饭睡觉而活着,那么,我不懂活来活去会活出什么意思来!
呵,异云,什么可以维系我?——除了人间确有需要我活着的人以外——如果我生也不见多,死也不觉少,那还不如死了——我个人的灵魂还可以少受些荼毒。
我很希望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并不希冀人间的幸福,我只求我奔赴未尽的途程时有一个同伴的人就够了。如果连这一点希冀也得不到,我就愿意这途程尽量地缩短,短到不能再短为止。
呵,异云!我们的结合是根基于彼此伤损的心灵之上,按理我们是不能分离的呢!你愿意使你伤损的心独自地呻吟吗?你不愿意我们彼此抚慰吗?不,绝不呵!异云,你清楚地答复我吧!
当然我也很明白我这种忽冷忽热的心情常常使你难堪——其实呢,我也不曾好受。你知道当你神情黯淡的时候,我是觉得心头阵阵发酸,我几次咽下那咸涩的泪水去,异云,你当时也觉察出来了。你问我是否心头梗着两念的矛盾呵!异云,我不骗你,矛盾也是在所难免,不过事情还不只如是简单。我是在想我现在虽愿捉住你,同时也愿被你捉住,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能维持我们几何年月?倘使有一天你变了方向,悄悄地走了,我又将奈何?至于我呢,只要你的心灵中能让我占据的时候,我总不走开。
至于以后的生活,我当然也梦想着美满;至于是否能达到目的,一半是看我们彼此的诚心,一半也要看命运,命运我们也许无法支配,但我们确能支配我们自己。亲爱的,你愿怎样支配你自己呢?
我对世界的态度你早就明白,我是向着世界的一切感叹,我是含着泪凝视宇宙万汇的,——这一半是我的根性如此,一半是由于我颠沛坎坷的命运所酿成的。为了你的热情,我愿意逃出此前的苦海,我愿意投在你火般的心怀里,不过有时仍不免流露悲声,那是我的贪心太大,我还没觉得十分满足,——换言之,就是我没有十分捉住你呵!异云,我们为免除这种摸索之苦,愿此后我们更坦白些,更实在些。
在这两年中我们努力地做事读书,以后我们希望能到美丽的意大利、瑞士去游历;即使不能如愿,也当同你到庐山或其他名胜的地方住些时候。那时我们不做讨厌的工作,专门发表我们心灵中的感觉,努力创作,同时有相当的机会,我们也不妨为衣食计,而分出一小部分的时间应付——我们这样互相慰藉着,过完我们的一生吧。我们原是一对同命运的鸟儿,希望我们谁也不拆散我们共同的命运。有快乐分享,比较独乐更快乐些;有痛苦分忧,要比较独苦可以减轻些;让我们是相助的盲跛吧——这话你不是早已说过吗?
异云,这一封信的确是很忠实的表白,希望以后我们谁也不掩饰什么,而且说了就算,千万不可再像从前那种若离若即的情形,使得彼此都不安定。我们已是流过血的生命了,为什么自己还要摧残自己呢?
话虽然还有许多,不过说也说不尽,就此搁笔吧。祝你快乐
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