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得他俩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这其中,自然早已相互了解,而且彼此间都有一种久被社会里人间世的冷漠,压迫,驱策;使得他俩不知不觉地由同情的互相怜悯而亲近起来。
在社会上严厉的戴着道德的眼镜、专唱高调的人们,在爱之国里是不配领略的人们,或者嫉恨于某一桩事、某一方面的,对相爱的他俩,也许给予一番猛烈的袭击。然而,沐浴游泳于爱之波的他俩,不知道什么是利害、是非、善恶,只一心一意地向着爱的方面奔驰。从浅的比方一句罢,有似灯蛾赴火,就是归宿到“死”字上。这死,是甜蜜的,值得歌颂的,此外还有什么问题呢?!
但是,神圣的情死,是双方同时走到最末的一步,以这死,解决人世间的束缚,冀图于无可了之中了之的一桩万不得已的办法,日本有岛武郎就是这里头的一个实行的信徒。然而,假使有一方是龟,兼程的跑到尽头,而另一方是兔,还在那里高睡未醒,待觉悟时,事情已经晚了,所遗留的悲哀,在爱的方面所感到的损失是如何的巨大。所以,这一点上,他俩虽则不至于遇到渡海去向之神山求不死的仙药,可是,肉体上的卫生,人力所能创造到的珍摄,当然为双方很注重的互相鉴视督劝着。
她,说是由遗传得来的刘伶癖,无宁说是由愤世嫉俗的一种反抗的驱迫,使她不时地沉湎于杯中物。更加着,某一桩事的失败,舞台上各种面孔装扮得那么可怕,她不愿意再看了,凭着平素的勇气,自杀,倒算干净。但是,于己何益,于人何补呢?废物是可以利用的,拿要死的躯壳,转过来利用它,仍旧走到人海里服务,许有可能性罢,这是她没有自杀,而情感的余烬,使她不时纵情于杯酒的一个目前活着的办法。
她遍历了各种环绕她的毒蛇般的经历,上面不是说过吗?她实在不愿意再看了,然而废物利用一句话把她留住,那么,她的存在,是为人。于己,可以说毫不感着兴味,就是为了他的爱而她不得不勉强听从他的规劝,对于肉体上注意,拒绝了杯中物,但是,他不也是人么?为了他,为了他的恳挚的流泪的规劝,当着他面前,她没有勇气,没有胆量再伸手到酒杯里了,但是呀!一转眼间,森严的舞台上各种面孔复活了,她要避免这可怕的面孔,她虽则不能永远,但是要一时的麻醉了自己,偷偷地又伸手到酒杯里了。
他忽的从外来,晕红的双颊,酡醉的姿态,薰人的酒香,为一种逃不掉的真证,她有什么话好说呢!惭愧与内疚,羞涩与凄怆,她不能不答应他的要求,禁绝了喝酒,她又不能压制自己的心情,偷偷地不喝酒,在这里,相对无言,终于他说了一句:“不诚实是很叫人难过的,你知道吗?”她立刻回答说:“我知道。”这样,理论只管如此说,事实只管那样造,在又一次他发觉她偷自喝酒的时候,他难过,他觉得她的这样的不自看重自己的身体,不守着医生的嘱咐——因为医生说过,她如果再喝酒,那么药亦无效了——于他,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悲哀,虽则为了爱,他不忍给予她难过,竭力地禁压住自己的感情,勉为欢笑地相对谈话,终于不久托故去了。他回去了之后,推开门,倒躺在**痛哭了一大场,想不出好的方法。
在百无聊赖中,如闪电的灵明一现的耳边有人启示他:你是爱她,为了喝一点点酒的原故,为了她身体的健康原故,你不愿意她喝酒,的确,这是应当那么做的,可是,你知道为了喝一点点酒的原故,揭破了感情的世界的平安么?你俩不是由同情的互相怜悯而亲近起来的么?你俩一心一意的向着爱的方面奔驰,就是归宿到“死”字上,如其适得到双方同时走到最末的一步,换一句话说,如其她兼程地跑到尽头,你也兼程地赶上前去,此外还有什么问题呢?难道这样你还对于她的喝酒有遗憾吗?
而况,你的不愿意她喝酒,虽则因着医生的嘱咐,为了她自身的健康和你俩前途的安宁,因而禁阻她么?你也曾知得,她如其没有了酒以苏息她的困倦,麻疲她厌世嫉俗的不时发生的情感,那么,注意呀!更巨大的不幸的压迫,将要临到她狭小的胸襟,不能容受,那其间,舍弃一切,毫不留恋地去了,这于你的初衷相合么?你应不应该为了你的爱而对于她有自私自利之心?压抑了她自己的意志,应不应该拿你的一个世界,硬装进去她的世界里,使她,另具一个心的世界的她改为你的世界的你?这是如闪电的灵明一现的耳边启示他的人那样恳切地说。
他于是自己反复地自责,是不是真个为了自私自利之心,而将他的世界硬迫着她居住?否!否!他诚实地相信,她的热烈的爱,伟大的工作,要向人类给与以光、力、血,使未来的世界璀璨而辉煌,唯其如此,所以他对于她不时的喝酒,危及她伟大的工作的原故,不惜尽力的劝阻,她唯其亦因负有热烈的爱和伟大的工作的责任,不能立刻离开人间世,而舞台上的各种面孔,常常打击她工作的前进,终于不能禁绝自己的喝酒。所以
为了爱——他——答认了禁酒,
为了爱——世人——不免于有时喝酒,
终于为了爱——矛盾而冲突的爱,
她的生命仍在可有可无中前进,
而他永远是一个急进的不悔者,去吧!去吧!兼程地赶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