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期一起庭审案件的报道中，一位资深法官在一个年近5岁的孩子父母离异的案件中说：“众所周知，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可以从家庭变故中迅速恢复过来。”我无意批评这位法官在本案中的判断，但是，我们可以尝试开放地讨论这样一个问题：5岁的孩子，真的如众所周知那般对家庭变故有承受能力，并能很快适应、恢复吗？

在我看来，孩子对困境的承受力、适应力只能伴随着成长和成熟而来。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孩子的成长发展过程中，并不存在任何一个时间点，能够具备对困境充分承受和适应的能力。所谓的对困境的承受力和适应力，实际上意味着我们期待孩子在一定程度上顺从，而又不会对孩子的个性成长和人格建立构成过大的威胁。

也许确实有观点认为，在孩子5岁这个阶段存在着一些特点，需要你特别小心留意，谨慎待之，要时刻绷着根弦保持警惕，不能放松对环境的可靠性的观察。今晚，我试着来说一说这些特点。

当你看着孩子们长大时，你一定对这个过程感到惊讶，这一切如此缓慢，但同时又仿佛发生在一瞬之间。这就是有趣之处。好像你刚在几周前才生了个孩子。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而今天他就5岁了，明天他就要去上学，成了一个小学生——或者是她。无论对哪个孩子都是这样的感觉。甚至你会感觉到，再过几个星期，他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了。

这里有个很有趣的矛盾。时间似乎过得既慢又快。或者，我可以说，当你从你孩子的角度去感受世事的时候，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或者开始于静止，然后才逐渐开始移动，缓慢地流逝着。关于时间“无限”的概念来自我们每个人在婴幼儿早期的记忆痕迹，虽然那时的我们还不存在时间流逝的感觉，但当你跨越自己拥有的成长经历时，你会意识到，5年时间几乎就是一瞬之间。

在你的记忆和你孩子的记忆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比如，你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但5岁的孩子并不记得前不久他阿姨来家里做客，或者不记得家里新养了一只小狗。但孩子也会记得一些事情，甚至是很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曾经被谈论过的事情。而且他会将所了解到的家族传奇当成故事，就好像它是关于另一个人的，或者是一本书中的人物。他开始有了对“自己”和“当下”更多的意识和觉察，与此同时，他也逐渐开始遗忘一些事情。

他现在拥有了一段“过去”，在他的脑海里十件事情已经忘了五件，出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他的泰迪熊现在放在最底层的抽屉里，但他已经忘记了，泰迪熊对他而言曾经是多么重要，除非他突然又需要它了。

我们可以说，孩子是从一片围场里显露于世的；围场的墙开始出现裂缝，栅栏的厚度也逐渐开始变得不均匀了；然后你瞧，他已经走到围场外面来了。对他来说，一旦出来，要返回到围场里并不容易，甚至让他感觉到重新回到里面都变得困难，除非他累了或病了。那时，你可以为了他好而尝试重建这片围场。

这片围场是由你们，即孩子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家人、房子和院子，以及熟悉的景象、声音和气味等等这一切提供的。这片围场属于孩子所处的不成熟阶段，属于他对你可靠性的信赖，属于婴儿世界的主观性。这片围场是从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抱着他的那双臂膀中自然发展出来的。你以一种亲密的方式去关注婴儿，然后根据他能够享受、迎接意外和新事物的速度，逐渐地去适应你的婴儿。基于每个孩子都各有特点、彼此不太相像的缘故，你会发现，你给每一个孩子都造了一片围场，每个孩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专属围场之中；然后逐渐从这片围场中显露于世，他们每天至少花几个小时，为了加入一个不同的群体，进入一片新的围场做好准备。换句话说，你的孩子将要去上学了。

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在他的名诗《不朽颂：忆幼年而悟不朽》中提到了这种变化：

极乐国度迤逦在我们的幼年，

而那牢笼的阴影会慢慢逼近

笼罩成长中的少年……

在这里，诗人确实感受到了大一点的孩子对新的围场的意识，这与婴儿对依赖的毫无觉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如果你家附近正好有一所很好的幼儿园，你就会更早开始这个过程。在一所好的幼儿园里，一小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可以有机会一起玩耍，可以得到合适的玩具，甚至也许可以享受比你家里更好的地板，而且总有人在旁边看护着你的孩子在社会生活中的第一次尝试，比如，阻止他用铲子敲打别的孩子的头。

但是，幼儿园和家里并没有太大不同，它仍然是一个专业化的养育环境。然而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学校则有所不同。小学可能好，也可能不太好，但它不像幼儿园那样去更多地适应幼儿，小学可能在一开始就不是专门设计来适应学生的。换句话说，你的孩子必须去适应学校，必须适应学校对学生的各项期望。我真的希望，你的孩子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因为，如果他准备好了，他将能从新的体验中得到非常多的收获。

对于如何应对孩子生活中面临的这一重大变化，你已经做了很多思考。你和孩子围绕学校做了讨论，孩子也在学校里玩耍过，并且期待着体验你和其他人所说的，学习更多的东西。

在这个阶段确实会出现很多困难，因为环境的变化必须与孩子成长过程中发生的变化相适应。我曾经处理过很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所遇到的困难，我想说的是，在绝大多数的案例中，根本没有根深蒂固的心理问题，也没有真正的疾病。这种焦虑和压力往往来自一个孩子性子急点儿，需要快点儿，而另一个孩子性子柔和，需要慢慢来。即使只有几个月的年龄差，差别也会很大。比如，你的一个孩子生在11月，你可能会感到着急，迫不及待地想让他早点儿进小学；而如果你另一个孩子生在8月，你却可能会感到，像是提前了一两个月送他去上学似的。类似的情形，就像是一个孩子会急切地想要去更深的水域，而另一个孩子则靠在水池边缘瑟瑟发抖，害怕下水一样。顺便说一下，一些勇敢、跃跃欲试的孩子——在把脚趾伸进水池后可能会突然退缩，躲回你怀里，拒绝从围场舒适区中探出头来，并持续几天、几周或者更长时间。

你了解自己孩子的情况，然后告诉学校的老师们，他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不会着急，只是慢慢等待，等待着这个孩子返回学校。关键是要理解，当一个孩子走出围场时是既兴奋又恐惧的；令孩子感到糟糕的是，一旦他们走出来了，就不能再返回去了。生命是一个不断走出围场的漫长过程，孩子们不断面临各种新的风险，不断迎接新的激动人心的挑战。

有些孩子遇到了困难，使他们无法迈出新的步伐，阻碍了他们进入新的阶段。如果随着时间流逝，孩子还没有好转，或者如果你发现还有其他征兆，预示着孩子可能病了，那么你可能需要寻求外界专业人士的帮助了。

但是，当你的孩子退缩回围场，你这位“完美妈妈”可能也存在些问题。如果存在这样的情况，那么我想你不会希望我跳过这个主题。我将详细向你讲述我的意思。

有些妈妈在两个层次上行事。在其中一个层次上（容我称之为表层），她们只想要一件事，让孩子长大，走出围场去上学，去见见世面，迎接这个世界。而在另一个层次上，我想用更深层来形容比较好一点，她们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无法任由孩子离开，她们不想让孩子走出去。在这个更深的层次里，逻辑和理性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而是妈妈不能放弃的这个最宝贵的东西，即她作为妈妈的母性功能——她觉得，孩子依赖她时，比起孩子长大，需要开始与她分离、独立和挑战，前者更容易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妈妈，更容易表现出母性功能。

孩子很容易就能敏感地捕捉到这点。尽管他在学校里感到很开心，但每天也要表现得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每天早上尖叫着，表达自己不愿走进学校大门。孩子会觉得愧疚，也为你感到难过，因为他知道你无法忍受失去他，出于你作为妈妈的本性，你不可能把他赶出家门。如果你能高高兴兴地放他出门，又能高高兴兴地迎接他回家，这样对他来说，外出就会变得轻松很多。

如你所见，很多人，包括过得最好的人都难免有点沮丧、抑郁的情绪，在某个时段或者几乎一直如此。他们对某些事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负罪感，他们为自己肩上担起的责任忧心劳神。对于家长来说，孩子在家里表现出活泼的生命力是一种永恒的慰藉和滋养。就连孩子发出的噪声，甚至是他的哭声，都是生命力的彰显，给予这些有点抑郁情绪的家长直接的慰藉。但是，对于那些有着比较严重的抑郁情绪的人来说，他们总担心自己可能把一些珍贵而至关重要的东西毁掉了。

当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开始上学后，妈妈因为家里空****的而感到害怕，充斥在家里和她身体里的空虚让她感觉自己心里也空****的。为了避免这种内在失败感带来的威胁，她会寻找另一个替代关注点，找点别的什么事情去做，转移或分散注意力，以暂时减轻一些恐惧感。

然而，当孩子从学校回来时，如果发现家里有了新的替代关注点出现，家里将没有他的位置，母亲没有空余时间去关心他了，那么孩子将不得不奋力博取一番，以重新回到妈妈关注的中心。对于孩子来说，努力成为妈妈关注的中心这一点，变得比去学校学习更重要。

常见的结果是，这个孩子会开始厌学。但是，他一整天又处于一种渴望去学校的焦虑中，而他的妈妈也渴望他像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

我知道有个男孩儿，他处于这个阶段的时候，总有喜欢用绳子把各种东西缠绕在一起的强烈情感。他总是把坐垫缠系在壁炉架上，把椅子和桌子缠在一起。所以，在屋子里走动时，要多加小心，因为一点儿也不安全。这个男孩儿非常喜欢他的妈妈，但他总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回到妈妈关注的中心。当他离开妈妈时，妈妈很快就变得沮丧了，于是妈妈很快就用其他让自己感到担心或疑虑的事情来取代对孩子的关注。

如果你也有类似这样的情况的经验，那你可能会理解，这些事情其实是经常发生的。你可能会为你的孩子对妈妈和其他人的感受很敏感而感到高兴。但是，遗憾的是，如果你未表达的甚至是无意识的焦虑让孩子为你难过而感到歉疚，那么，他将无法从当下的围场中走出来。

你可能在孩子的早期阶段，就经历过这种困境了。比如，你可能会发现很难让他断奶。你可能会逐渐发现孩子不情愿采取任何新措施迈入新的发展阶段，或者去探索未知的模式。在每一个发展阶段，你都面临着失去孩子对你依赖的威胁。你正在培养一个独立自主、对生活有个人见解的孩子，而且尽管你能看到这样做的好处，但你却无法感到轻松和解脱。这种模糊的抑郁状态，被不明确的焦虑所萦绕。这和一个女人给予自己孩子全部关注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不能只谈论某一个特定的人。我想，绝大多数女人都处于两种状态的中间地带。

妈妈们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宝宝和大一些的孩子不被卷入这些痛苦中，是相当好的事情。孩子们自己也有很多痛苦，事实上，孩子们更愿承受自己的痛苦，就像他们喜欢学习获得新的技能、享受开阔的视野和幸福快乐一样。

华兹华斯诗里所谓的“牢笼的阴影”是什么呢？用我的话说，就是一个“转变”，从生活在主观世界里的小孩子，转变为生活在主观和现实共同存在的世界里的大孩子。一个婴儿在一开始就能神奇地控制周围环境——如果你给予足够好的照顾的话——他便重新创造出了一个世界，甚至包括你和通往外界的门把手。

到5岁的时候，孩子已经有能力感知到你现实的特征，看见你真实的样子了；也有能力认识到这个有着门把手的真实事物的世界，以及在他存在之前就早已存在的各种其他客体；他有能力认识到他自己对外界有所依赖这一事实，然而，此时正是他实现真正独立的时候。这一切完全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你可以很好地操持这一过程。其他人通常也会如此度过这一过程。

生活还会以其他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在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我前面提到过孩子的泰迪熊玩具。你的孩子可能对某些特定的客体（玩具）上瘾。这个特定的客体可能曾经是一块毯子、一片尿布或者是你的一条围巾、一个布娃娃，这些客体在孩子1岁前后就变得重要起来，尤其是在各种转换时期，孩子会随身携带着它，比如入睡前的过渡期，是不可或缺的。这个客体极其重要；它也可能被孩子极端粗鲁地对待；它甚至可能散发着臭味。如果你的孩子只是选用了这个作为过渡性客体，而不是你本身，或者你的耳垂或头发，那么你真的很幸运。

这个过渡性客体将孩子与部分外部现实世界联系起来。这既是孩子的一部分，也是你作为妈妈的一部分。你的其中一个孩子对这个过渡性客体上瘾，但却可能整个白天都不用它，然而另一个孩子却会随身带着自己的心爱之物，一刻不离。在5岁的时候，孩子对这个过渡性客体的需求可能还没有停止，但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可以取代它——比如孩子看的漫画；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质地柔软的和质地坚硬的；还有整个文化生活等待着去丰富孩子的生活体验。但当孩子去学校的时候，你可能会遇到麻烦，你可能需要老师放慢节奏，别在一开始就绝对禁止这个过渡性客体进入教室。这个问题基本上在开学后几周内就会自行解决。

我认为，孩子是带着与你的一部分联系去了学校，这个关系可以追溯到婴儿时期的依赖，和幼儿早期孩子刚刚开始意识到你以及这个世界，与他的自体是分离的。

如果这种焦虑得以自行解决了，那么他就可以放弃随身携带这个过渡性客体去学校了。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把一辆卡车或一个火车头，连同各种类似的小玩意儿和杂草根放在他的口袋里；而女孩儿就会想方设法把她的手帕卷起来，或者也许她会在火柴盒里藏一个秘密的宝贝东西来处理这种焦虑。不管怎样，如果陷入困境，孩子们总是可以吮吸他们的拇指或咬他们的指甲。而当他们获得信心时，信任学校环境时，他们通常会放弃这些东西，停止这些行为。

你要学会期待孩子们表现出焦虑，因为他们正在从“作为你和家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身份上离开，走向“作为更广阔的世界的公民”这一身份，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难免会出现焦虑。孩子们的焦虑可能表现为退行到婴儿模式的行为之中，幸运的是婴儿模式仍能带来慰藉，让他们感到安心。这些模式成为一种内嵌的心理治疗，它之所以能保持有效，是因为作为妈妈的你是鲜活的、触手可及的，也因为你一直在提供“当下”和“孩子的婴儿期经历”之间的联系，孩子的婴儿期经历里残留着他们的婴儿模式。

还有一件事。如果孩子们喜欢上学，享受校园时光，如果他们享受把你遗忘的那几个小时的话，那么他们往往会感到自己对你不忠诚。所以，他们快到家时，或者不知道为什么就拖延回家时，会隐约感到焦虑。即使你有正当理由对你的孩子生气，也请不要选择在他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表达你的愤怒，因为你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被遗忘了而恼怒，所以，你要时刻留意自己对孩子的新发展所产生的反应。在你和孩子重新建立起联系之前，最好不要为洒在桌布上的墨水而发火。

如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了解真正的原因，再面对这些事情时，就不会有太大的困难了。对孩子来说，成长并不总是甜蜜的，而对妈妈来说，则是更多的苦涩。

【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