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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梭罗 2156 字 4个月前

瓦尔登湖正在解冻。北边和西边已化开一条两竿宽的运河,东边更宽。偌大一片冰已从主体上裂开。我听见歌雀在岸边的灌木丛里歌唱――哦里、哦里、哦里――嗤噗、嗤噗、嗤噗、切嚓――切威丝、威丝、威丝。它也在帮忙破冰呢。浮冰边缘的巨大曲线多么漂亮,和湖岸的曲线遥相呼应,但又更规则!浮冰异常坚硬,因为最近曾有过短暂的严寒,冰上满是波纹,就像是皇宫的地板。东边吹来的风从浮冰不透明的表面刮过,却只是徒劳,直到拂至水面,才吹起波澜。看着丝带般的湖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真令人愉悦,光滑的湖面洋溢着满满的欢畅和青春,仿佛正述说着湖中的游鱼之乐和岸边细沙的欣喜。湖面的银光似乎是雅罗鱼的鳞片反射出来的,整个湖泊犹如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这就是冬天和春天的区别。瓦尔登湖原本已死,如今又活了过来。不过正如我前面说过,这个春天它解冻时间更漫长一些。

1 意思是“春雨带来了一片新绿”,引自古罗马作家马库斯?特伦提乌斯?瓦罗所著的《论农业》。

从风暴严寒到宁静和煦,从黑暗迟缓到明亮活跃,对万物来说都是值得纪念的转变,而这转变到最后似乎是瞬间完成的。忽然之间,我的房屋充满了光明,虽然黄昏即将来临,虽然冬日的乌云还布满天空,虽然仍有冻雨从屋檐落下。我望向窗外,看哪!昨天还有灰色寒冰的地方,已经化为清澈的湖泊,如同夏夜般宁静而充满希望,它的胸怀里倒映着夏日傍晚时的夜空,尽管天空中并没有这种景象,但它仿佛已和某个遥远的天际息息相通。远处传来知更鸟的啼叫,这声音我已期待千年,我想,即使再过千年,这乐音我也不会忘记――它依然如过去那般甜美洪亮。这就是那只在新英格兰夏日黄昏时歌唱的知更鸟!多希望我能发现它栖息的树枝!我说的是它; 我说的是那树枝。至少这不是四处迁徙的候鸟。我房屋周围的苍松和矮橡树,本已垂头丧气很久,突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概,好像是雨水的冲洗让它们重获新生。我知道雨不会再下。

看看森林中的任何枝丫,或者看看你的柴堆,便知道冬天是否过去。天色渐晚,我被大雁的叫声震撼了,它们低低地从空中掠过树林,仿佛是疲倦的旅者,从南方的湖泊飞来,终于到达驿站,不停地抱怨和相互安慰着。我站在门口,听见它们扑动着翅膀;朝我的房子飞来时,突然发现屋里的灯光,随即安静下来,并调转方向,降落在湖面上。于是我走进屋内,把门关上,就这样度过了我在林中的第一个春夜。

翌日清晨,我在门口望着雾中的雁群,它们在五十竿外的湖心畅游,这么一大群吵闹的家伙,瓦尔登湖仿佛成了供它们娱乐的人造湖。但当我一站到岸边,领头雁便发出信号,雁群立刻振翅高飞,它们排好队形在我头顶盘旋,一共有二十九只,随即径直朝着加拿大的方向飞去,领头雁还断断续续地发出有规律的叫声,可能是在通知伙伴去哪个更为泥泞的湖泊吃早餐吧。一小群野鸭同时起飞,追随着它们喧闹的表亲,也向着北方飞去。

接连一周,我都能听到离群的大雁在清晨迷雾中盘旋哀鸣,寻找着它的同伴,森林中充满着它的悲啼。4月间,鸽子又出现了,一小群一小群迅速飞过;我还能听到燕子在我的林中空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应该不会是因为镇上燕子太多而飞到这里的,我倒是觉得它们或许属于某个古老的品种,在白人来这之前便已栖息在树洞里。不论在哪里,乌龟和青蛙都是春天的前锋和先驱,鸟儿欢歌飞舞,植物长出嫩芽,鲜花开始怒放,微风轻轻吹拂以修正地球两极轻微的摇晃,保持大自然的平衡。

四季轮换,每个季节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所以春天的到来就仿佛混沌初开和黄金时代的重现――

风回到欧若拉和纳巴泰王国1 , 在波斯,起伏的山脊都沐浴着晨光。

人类已经诞生。这毕竟是造物主为了更好的世界之源,用神圣的种子创造人; 抑或是那新近才与高阔天空分离的大地, 仍然保留着从天上同族那里带来的种子。2

春雨霏霏,青草变得更加青绿。我们对未来的展望也因有了新思想的注入而变得更加光明。如果我们能常活在当下,好好利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每件事情,就像青草能坦然接受落在它身上的每滴细小露珠,那我们就是有福之人;不要浪费时间懊恼已错失的机会,还说自己是在承担责任。春天已然来临,我们却还在冬天流连。在愉快的春日早晨,所有人的罪恶都得到宽恕。这样的日子里,一切邪恶都已休战。阳光如此明媚, 最恶毒的罪人也会迷途知返。在自我净化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发现邻人的纯洁。也许昨天你认为邻人是窃贼、醉鬼,或者是好色之徒,你只是可怜或者鄙视他,并且对世界感到绝望;但是春天的第一个早晨,灿烂温暖的阳光让世界焕然一新,你发现他正在做些安详的工作,看见他干瘪败坏的血管充盈着宁静的欢乐,看到他为新的一天祈福,像婴儿般纯洁地感受到春天的影响,于是他所有的过错,你通通宽恕了。在他周围,不仅充满着善意的氛围,甚至还流露出某种神圣的气息,也许有些盲目和徒劳,像是新生的本能,一时间,朝南的山坡上没有粗鲁庸俗的玩笑回**。你看见一些纯真美丽的新芽从他扭曲的表皮上钻出来,尝试又一年的生活,如同最年轻的植物般柔嫩新鲜。即使是他,也能进来享受主人的快乐。为什么狱吏不将牢门打开?为什么法官不撤销他手上的案件?为什么牧师不解散教众?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听从上帝给予的指示,也没有接受上帝慷慨赐予一切生灵的大赦。

1 西南亚古代阿拉伯王国,位于今约旦西部。

2 这几句诗引自奥维德的《变形记》。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1

黄金时代初创时,没有任何仇人, 自然也没有倡导忠诚和政治的法律。 没有惩罚和恐惧,也没有威胁言语刻在悬挂的铜牌上,没有卑微的人群害怕法官的话;只有平安没有怨仇。 高山上被砍伐的松树,也尚未顺着流淌的水波漂向一个异国的世界, 因为人们只认识他们自己的家乡。

……春天永不消逝,和风温暖地吹拂,吹拂着那无须播种就生长的鲜花。2

1 引自《孟子?告子》。

4月29日,我正在九亩角大桥附近的岸边钓鱼,当时我站在摇曳的青草和柳树根边,那里藏匿着一些麝鼠,然后我听见一种奇特的响声,有点像小孩用手指敲击木棍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轻巧优雅的泽鹰,长得有些像夜鹰,一会儿波浪般地飞旋,一会儿又急坠一两竿,如此循环,伸展着它的羽翼。它在阳光下如同一匹绸缎,又像贝壳中闪闪发光的珍珠。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了猎鹰训练,那运动是多么高贵和充满诗意。我觉得它应该叫灰背隼,不过我并不在意它的名字。这是我见过的最轻盈的飞翔。它不单单像蝴蝶那样飞舞,也不像体形更大的老鹰那样直冲云霄,而是在空中骄傲又有信心地玩耍;它反复在奇怪的笑声中自由优雅地起落,宛如鸢鸟般不停翻滚,然后又高高飞起,仿佛从来不愿降落在大地上。它独自在那儿嬉戏,好像在宇宙里没有玩伴,也不需要玩伴,只需要天空和黎明作陪。它并不孤独,反倒让它下方的大地显得孤寂。孵化它的母亲在哪里?还有它的天空中的同类和父亲又在哪里呢?这天上的居民,它和大地的联系似乎就只是一个有时候在危岩缝隙中孵化的蛋;又或许它最初的窝就在云朵之上,是用彩虹和晚霞编织而成,周围环绕着从大地升起的盛夏薄雾?而它的巢如今就在那高耸的云端。 此外,我还抓到了许多罕见的金色、银色和亮铜色的鱼,看上去很像一串宝石。啊!多少个春晨,我踏入这片草原,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个小丘,从一棵柳树的根走到另一棵柳树的根,当时野性的河谷和树林都沐浴在如此纯净明亮的阳光中, 如果真如人们猜测的那样,逝者只不过是在坟墓中沉睡,那这阳光足以把他们唤醒。不朽无须更有力的证据。在这样的阳光里,万物定是活的。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坟墓啊,你的胜利又在哪里?

2 引自奥维德的《变形记》。

若非周围有未经探索的森林和草原,我们的农村生活便会无聊乏味。我们需要旷野这剂滋补良药,我们需要有时到隐藏着麻鸦和秧鸡的沼泽里跋涉,聆听鹬鸟的叫声;我们需要闻闻呢喃的香附子,只有更野性孤独的飞禽才在那筑巢,还可以看到腹部紧贴地面爬行的水貂。在热忱探索和学习万物的同时, 我们也须明白,万物都是神秘的、未经探索的,大地和海洋充满着无穷的野性,其深不可测远非我们能调查测量。我们永远不会对自然厌倦。每当看到无穷的自然力量、广阔的巨神似的地貌、散落着船舶残骸的海岸、时而生机勃勃时而万木枯萎的旷野、布满雷电的云朵,还有连下三个星期造成洪灾的雨水, 我们就必须精神焕发。我们需要看见自己突破局限,在我们从未涉足的牧场上自由生活。当看到秃鹰啄食令人作呕的腐尸,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它从中获得了健康和力量。通往我木屋的路边有个浅坑,里面有一匹死马,它散发的气味有时不得不让我绕道而行,尤其是在闷热的夜晚,但是它又向我证实了大自然有着强壮的胃口和不可侵犯的健康,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我喜欢看到大自然中有着各式各样的生命,多到可以相互厮杀;柔弱的生命很容易就被压成一团黏浆――比如被苍鹰吞食的蝌蚪,被车轮碾死的乌龟和蛤蟆;有时候血肉会像雨点般落下!至于说是谁的责任,我们得明白,不必将此看得太重。 在智者看来,双方都是无辜的。毒药未必有毒,创伤也未必致命。恻隐之心可站不住脚。它只能转瞬即逝。它的诉求也无法千篇一律。

5月初,湖边松树林中的橡树、山核桃树、枫树和其他树木纷纷长出新叶,像阳光般给湖景带来一抹亮色,尤其是在多云的日子里,仿佛是阳光穿透了薄雾,星星点点地撒在山坡上。5月3日或4日,我看到湖中有只潜鸟,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听到夜莺、棕色的鸫鸟、韦氏鸫、绿霸鹟、红眼雀和其他鸟儿的鸣叫。画眉的叫声是早就听到了。美洲鹟也已回来, 在我门口和窗外张望,想看看我的木屋是否像巢穴一样能供它做窝,它停在半空中,急促地拍打翅膀并收起爪子,仿佛被空气托着,就这样仔细视察了这片领地。苍松硫黄般的花粉很快就铺满了湖面和岸边的石头与朽木,多得可以用桶来收集。这就是我们曾听说的“硫黄雨”吧。甚至在迦梨陀娑的戏剧《沙恭达罗》中,我们也读到:“莲花的金粉染黄了小河。”就这样,季节开始流向夏天,而人们也在越来越高的青草中漫步。 我在林中第一年的生活便如此结束了;第二年的情形与此大致相同。1847年9月6日,我离开了瓦尔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