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故事向我们述说伟大的奇迹，

英雄的丰功伟绩以及勇敢的冒险。

——《尼伯龙根之歌》

尽管中世纪欧洲的政治、民族和语言丰富多样，但各国的文化从来不是孤立的。思想在各国之间流传，速度虽然比不上电报，但是如果与思想历史的时间长度比较，已经是相当快的了。给教堂雕刻木石的工匠们是真正技艺高超的艺术家，他们来往于欧洲各地，前往任何一个需要建筑房子的城市。会讲拉丁语的牧师和学者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能顺畅地交流。文学的使者不论到哪里，都能得到礼貌的接待。政治家常常遭遇神秘死亡，记录却显示，很少有恶行针对那些主要兴趣在于诗歌、并不参与实际政务的人（尽管个人之间的争吵有很多）。不仅上流社会培养和庇护歌者，普通民众也喜欢聚集在一起听他们唱歌，听他们讲各种战争、骑士和神话故事。唱首歌就能获得一顿晚餐和一夜住宿，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争取职业游吟诗人的资格。

在众多国家中，诗人在德国诸国(3)的地位最为尊贵，尤其是南部的巴伐利亚和奥地利。在普罗旺斯游吟诗人的影响下，宫廷恋歌渐渐成型，歌颂遵循各种繁复礼节的宫廷恋爱。与普罗旺斯相比，德国的恋歌诗人更粗犷、更诚恳、更直白。他们对待这门艺术十分严肃，使它在十二三世纪持续发展了两百年，产生了大量的抒情韵文，其中大部分水平一般，但也有一些展现出真正的诗歌天赋。这些作品，连同其他更为淳朴的流行歌曲一起，成为德语歌曲的基础，使后者在曲调和歌词方面都遥遥领先。德国的恋歌诗人通常是等级较低的骑士，而宫廷恋歌的主题主要是他对某个社会地位远高于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贵妇人的爱慕。这位贵妇人有时候是那位骑士的主人的妻子，有时候仅仅是想象中的人物。中世纪时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主题多数是年轻恋人以及诗人对无法得到的王后的纯洁爱情。这是一场半戏剧化的大型游戏，但往往源自真诚的热情，产生了美妙的诗句。

其中最伟大的恋歌诗人是瓦尔特·冯·德尔·福格尔魏德。他的诗歌技艺出众，但更重要的是，他拓展、加深了抒情诗歌的范围，赋予它一种不可思议的与现代诗歌相似的热烈感情，不像是追求者向女士献歌，倒像是诗人在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现代诗人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比其他同时代的诗人更贴近我们。他的诗作《菩提树下》（和柏林那条著名的林荫大道没有关系）为他获得了海涅的同门师兄的美誉。这首抒情诗感情真挚，女主角不是名门望族的贵妇，而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孩。

13世纪早期，瓦尔特·冯·德尔·福格尔魏德在图林根的宫廷中认识了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这是德国两位最具活力和原创精神的诗人的见面。沃尔夫拉姆是一位恋歌诗人，不仅如此，他还创作了史诗传奇《帕西法尔》，讲述了最出色的圣杯故事。他在法国搜集到这个故事的素材，部分来自克雷蒂安·德·特鲁瓦，部分来自其他法国资料。与克雷蒂安的作品相比，沃尔夫拉姆作品的风格更粗犷，看待故事和戏剧价值的视野更广阔。有时候，他的作品显得粗糙和模糊，部分是因为德语作为叙事的载体并不算太成熟，比不上其他“出口成歌”的语言。沃尔夫拉姆与其他活在自己的浪漫世界中的诗人相似，成为后世浪漫传说中的一个传奇人物。瓦格纳在《汤豪舍》中说，沃尔夫拉姆曾经对数百万个从未读过他一行诗句的听众演唱，说明恋歌诗人也是一种充满竞争性的艺术家，与希腊那些互相比赛、争夺奖品的诗人兼剧作家相似。历史上真实的恋歌诗人汤豪舍出生得太晚，没有机会仰望沃尔夫拉姆那张不太庄严的脸庞，但这没有关系。在传奇故事中，所有时间都确实而标准，但在真实的文学历史中，重要的是精神而非日期。

另一位与沃尔夫拉姆和瓦尔特同时代，与他们组成中世纪日耳曼诗歌铁三角的诗人，是哥特弗里德·冯·斯特拉斯堡。他写出了全德国（或者全欧洲）最出色的史诗传奇《特里斯坦》。诗歌的题材取自法国的资料，但诗句的表现力、故事的完整性、人性的真实度比法国的任何作品都要高超，成为后世包括瓦格纳的歌剧在内的所有衍生故事的标准版本。诗中人性因爱情魔药和其他迷信道具而扭曲的程度，与《麦克白》中人性因女巫而扭曲的程度不相上下。至于特里斯坦的故事与亚瑟王传奇之间的关系，前面已经讨论过了。

《尼伯龙根之歌》是一部完全在德国起源、发展并最终成型的史诗，它是中世纪德语诗歌的丰碑。这首史诗使用13世纪开始出现的中古高地德语，由一位或者多位不知名的诗人编撰而成，收集了许多英雄故事和神话传说。素材的来源只能猜测，不过我们可以假设这些故事早在诉诸文字之前已经口头流传多年。史诗中的故事或者系列故事随着瓦格纳的歌剧传出德国诸国，为现代世界所熟悉。至于说，瓦格纳是否曾经改编过这些故事，以适应他所处的时代，无关紧要。它们在不同的故事家嘴里、在漫长的传统朗诵和重复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生各种变化，但它们的基本要素几乎从未变过。故事的主角是半人半神的英雄西格弗里德和身兼女神与柔美王后双重身份的布伦希尔德。西格弗里德就是另一个冰岛神话故事当中的西格德，后一部作品的故事也十分传奇。

补充说明一下：“中古高地德语”中的“高地”一词与智力水平的高低无关，只是简单的地理概念。高地方言，或者更准确地说，德语的高地分支指的是德国南部或者中部使用的语言。我们还有一个与之对应的词“低地方言”，它是诸国（即河流下游的尼德兰地区）使用的语言。“中古”是指时间，常被学者们多少带点儿武断地用来指“古代”和“现代”之间的时期。我们英语中对这个词也有同样的用法：中古英语也是介于古代英语和现代英语之间，大概使用了三个世纪。

北欧人，即德国人和英国人的斯堪的纳维亚亲族，进行过许多次航海探索，征服和掠夺已知或未知的海域，航迹远至美国。在诺曼底、法国北部、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他们洒下鲜血，却放弃了自己的语言（只留下少许痕迹），采纳了被征服者的语言。在冰岛那座孤独的海岛上，他们没有人可以征服，却躲开了欧洲的诸多纷争，发展出高贵美丽的文明，并且与爱尔兰、苏格兰以及西方诸岛上的凯尔特邻居的文明融合在一起。我们从这些冰岛民族身上继承了一种文学，它的起源不明，却不知怎的跟德语文学相连，而且毫无疑问是近亲。

我们的维京人(4)祖先既是战士，也是豪气冲天的诗人。他们的歌手留下的生平记录并不多，但诗歌幸运地被保留了不少。在13世纪，一位名叫斯诺里·斯图鲁松的诗人兼学者编撰了一本故事集，名为《新埃达》。“埃达”这个词本身就带有童话的意味，因为它的意思是“曾祖母”，暗指由最具创意、最唠叨的故事家讲给孩子听的故事。另一本《埃达》被称为《老埃达》，收集了很多诗歌。这些诗歌似乎连冰岛人自己都遗忘了（除非他们是用口口相传的方式记录的），直到17世纪时一位博学的主教发现了它们。到了18世纪，随着珀西主教、托马斯·格雷和其他人对北欧诗歌产生兴趣，这些诗歌的零碎片段被传入英国文学中。不过，直到五十年前，威廉·莫里斯推出他的译本《壮士格雷蒂尔》和《沃尔松和尼伯龙的故事》，冰岛传奇才开始在我们的语言中露出全貌，大放光彩。这些“saga”（这个词的意思是“故事”）现在已经成为人们熟知的西格弗里德（西格德）等众多英雄的传奇。大家都知道西格弗里德如何打造魔法剑和屠龙，知道布伦希尔德的爱情与悲伤以及她杀死西格弗里德的经过，就像人人都知道灰姑娘辛德瑞拉和巨人杀手杰克一样。沃尔松的故事也许并不是莫里斯号称的“有史以来最气势恢宏的故事”，但它确实很宏大，而且它的斯堪的纳维亚语版本可能比带有中世纪浪漫色彩的德语版本更有活力。它的瓦格纳歌剧版有英译本可读，除了华丽的音乐，也算是一个有趣但不够诗意的版本。对此，萧伯纳的批评解读著作《道地的瓦格纳派》中有许多建议和精彩见解，但其中有些观点可能会让瓦格纳吃惊。

《尼伯龙根之歌》本身就是一部杰作，可以成为一座纪念古代德国人民天才的丰碑。但是，它的显赫一部分要归功于周边邻居的平庸。德国几乎没有创作过有纪念价值的文学作品，直到宗教改革时期才出现了一位身兼工匠歌手、古怪牧师、诗人、叛逆者和清教徒身份的人物：路德。工匠歌手是恋歌诗人的直接继承者，而他们的诗歌在形式上和结构上有较少的自发性和较多的传统性，但他们将德语抒情诗的传统继承了下来，至今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