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世纪法国文学(1 / 1)

这里有高尚的骑士精神、礼貌、人道、友谊、勇气、爱情、怯懦、谋杀、憎恨、美德与罪恶。要追求善良,远离邪恶。

——马洛礼《亚瑟王之死》的序言《卡克斯顿》

中世纪法国的语言和文学(如同地理和政治)被一条位于现代法国中间偏下位置、横贯东西的界线一分为二。南部的面积比北部小,文学也较弱。北部的文学大获全胜,南部的语言和文学一路衰退,如今只存在于少数将保存与发扬普罗旺斯语视为爱国行为的诗人的作品中。最知名的现代普罗旺斯诗人是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在中世纪,南部普罗旺斯的文学蓬勃发展。在12—14世纪,那是一片阳光普照的大地,西边与西班牙为邻,东边与意大利为邻,拥有欧洲最绚丽、最迷人的文明。

当时的诗人都是“Troubadour”(游吟诗人),从这个词就知道,他们需要去寻找、去创造:法语中的“trouver”(找到)是我们英语单词“treasure-trove”(埋藏于地下的宝藏)的后半节。游吟诗人身穿华丽的歌剧戏服,弹着吉他,四处游**表演。这也许不能算是他们最辉煌的艺术时期,但他们将诗歌与音乐培养成了高雅的技艺,从这方面来说,他们是绅士、骑士、贵族甚至国王。游吟诗人享受的特权是招人妒忌的。一个人只有证明自己拥有创作歌曲的能力,才能获得这个身份。而且,即使出身低微的人也有可能赢得他渴望的称号,这体现了一种民主。自己不会作诗的贵族会赞助诗歌艺术的发展,在家中豢养游吟诗人,也会招待来访的其他贵族豢养的游吟诗人。除了游吟诗人,那时候还有一种以取悦客人为职业的杂耍艺人(法语写作“jougler”,英语写作“juggler”),他们不一定有创作诗词的能力,但都擅长唱歌、背诵叙事诗与传奇故事。

游吟诗人以创作爱情抒情诗为主。他们的诗歌有很多被保留至今,有些作品简洁动人,像自然淳朴的民歌;有些作品复杂精致,因为诗人们互相竞争,经常创作新的诗歌形式或者在原有形式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游吟诗人也是长篇叙事诗的创作者和保存者。各种传奇故事之所以能够在欧洲大陆上广泛流传,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有一百多位普罗旺斯游吟诗人的名字,以及一部分人的生平资料流传到我们手里。这门艺术依赖于封建宫廷的繁盛程度,因此,到了13世纪,南方贵族因为战争而衰落,随后游吟诗人的诗歌艺术日渐式微,消失在北方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光辉之下。

法国北部的诗歌(和散文)的生命力更长,它们就是统治欧洲数个世纪的法国文学,从未中断,延续一千多年,直到最近一位年轻法国诗人创作出最新的抒情诗作品。与普罗旺斯游吟诗人对应的是北方叙事诗人。相比南方的同行,北方叙事诗人在早期就养成了一种更专业、非业余的对待艺术的态度,而且他们对故事、人生的兴趣比音乐更大——从文学角度来说这非常重要。结果,南方数世纪以来一直是音乐之乡,而北方则成为叙事传奇的国度,尽管法国叙事诗很早就开始蓬勃发展、从未衰亡,尽管普罗旺斯的歌者也曾唱过优秀的叙事诗歌。

第一类充满活力地发展起来的法国诗歌是武功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功绩(或冒险)之歌”,主题是某位骑士或王室英雄的武功。从题材上来看,它算是史诗,常常洋溢着强烈的民族与爱国精神,是讲述法国历史(法国主题)的真正颂歌。另一些故事的核心仍是过去那些面目模糊的伟人,比如亚历山大大帝、荷马和维吉尔的神话英雄(罗马主题)。还有一些故事是关于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不列颠主题)。这些颂歌和格律体传奇先是以韵文的形式表达,后来开始用散文记述,但全都是长篇巨著,满足或部分满足了人们对故事的天然渴望——这也正是如今成千上万的小说(这是新玩意儿)和数百万本杂志努力满足的同一种渴望。这种中世纪作品,大多数会让我们觉得相当冗长乏味。所以,除非我们是连每一张旧纸片都要珍视的学者,要不然,我们可以很乐意地忘掉其中的大部分作品,永远不去读。不过,我们手中的数百首武功歌中,还是有几首杰作的,其中一首便是《罗兰之歌》。罗兰是一位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是查理曼大帝的骑士。查理曼的军队在西班牙落败后,他跟随军队撤退,经过比利牛斯山脉时牺牲了。勇猛的战士罗兰,拒绝吹响召唤查理曼援军的号角,一直坚持到他和麾下的士兵陷入无可挽救的绝境为止。罗兰和他的堂弟奥利弗一同战死,临死时(这是相当感人的一幕),罗兰向上帝发出质问。这首诗以及很多早期的法国诗歌一直到大约一百年前才被发现,从那时候至今,它被编辑过很多次,翻译成现代法语和英语。罗兰的故事有无数个版本,一直流传着,穿越中世纪,进入文艺复兴时期,在意大利受到大众欢迎,成为阿里奥斯托的名作《奥兰多》的主题。但它在英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直到这个故事被弱化并且写成散文后。不过,在英法两国之间形成循环的伟大故事并不是这个,而是我们在前面章节里简单讨论过的亚瑟王传奇。

对这一系列故事做出过真正天才般贡献的早期法国诗人有很多,其中有两位很重要:玛丽·德·法兰西和克雷蒂安·德·特鲁瓦。玛丽·德·法兰西大半辈子生活在英国,可能是亨利二世宫中的贵妇,那里崇尚法国文化,埃莉诺王后是普罗旺斯的公主。玛丽的《籁歌》(1)篇幅短小,蕴含着童话故事的灵魂和韵味。在她的诗里,我们会遇到特里斯坦和郎佛尔。她是真正的诗人,也许很天真,因此没有意识到自己讲的故事多么动听。另外,也许她拥有非常成熟而专业的智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现代学者倾向于认为,早期诗人其实并非真正的开创者,而是拥有非常丰富的背景知识,在他们之前有数个世纪的前人经验,可供他们充满热情地去感受、去学习,只不过现代研究无法复原那部分历史而已。玛丽的《籁歌》已经有翻译和注释。对于英语读者来说,19世纪的诗人亚瑟·欧肖内希翻译的部分《籁歌》有趣而且免费。

克雷蒂安·德·特鲁瓦品德高尚,是在亚瑟王传奇的漫长发展中最重要的诗人。他生活在12世纪后半期法国香槟区的宫廷中。他的《雄狮骑士(伊文)》《埃里克和伊妮德》《战车骑士(沙雷特)》《特里斯坦》《珀西瓦尔》,是早期法国叙事诗歌当中的鲜花,也是后期马洛礼翻译的各种散文体传奇的基础。克雷蒂安对德国文学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们将会在下一章中讨论。

除了与亚瑟以及其他英雄有关的各种传奇,还有三类诗歌——虽然糟糕的作品有很多——能作为丰富想象力天赋的例证。其中之一是寓言,它借动物的故事教人为人处世的道理。从伊索那时候开始,到我们现代,用来哄宝宝睡觉的小兔的故事一直都很受欢迎。狐狸列那的传奇就是这一类动物寓言的统称,但故事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乔叟翻译的一个英文版列那故事《坎特伯雷故事集》是一个不错的例子。在这个故事里,狐狸并不像通常印象中那么灵巧、机智、得意扬扬,而是像伊索的寓言中一样输掉了游戏。后来的法国文学中还出现了一位卓越的寓言作家,叫拉封丹。他的寓言题材不仅来自中世纪的法国先辈(他们的作品确实直到19世纪时才重现于世),还取自经典古籍,并凭借他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给予了辛辣的讽刺。古老的寓言只是简单的动物故事,没有影射社会的含义,但是带有对人性的幽默讽刺,类似于我们的雷默斯大叔(2)讲的那些故事。

另一类诗歌以讽喻、说教或者教诲为目的,其主题是抽象的美德与缺点、爱情、憎恨等。这类诗歌的代表作是《玫瑰传奇》。它是一首长诗,主题是爱情的艺术,以一种清新的讽刺口吻讲述风流韵事。中世纪的人们尽管受严肃的骑士精神、社会规则和烦琐礼节的约束,但还是很喜欢搞笑的。《玫瑰传奇》在肃穆、庄重之中,幽默而诚实地描绘了当时的社会,因此成为同类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部。它可能是唯一由两位诗人以继承而非合作的方式完成的诗歌。前半部分的作者是洛里斯的威廉,写于13世纪前半期;后半部分隔了两代人之后,由让·德·默恩完成。让·德·默恩是一位真正有才能的诗人,他笔下的主题已经远远超出爱情的范畴,涉及中世纪的大部分社会思想。而且,他还很有前瞻性。最公正的法国批评家之一朗松教授说过,这位诗人的作品表达的是即将萌芽、生长的事物,是未来。因为他写的是生活,民众的生活。乔叟翻译了《玫瑰传奇》的一个片段,但学者们对其他被归入乔叟名下的翻译片段的权威性有所怀疑。这首诗在中世纪长盛不衰,主导着人们的幻想,持续了整整三个世纪。它揭示了中世纪思想和人性的许多方面。它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至于它能提供的愉悦,则是另一个问题了。尽管诗中不乏活泼的幽默,尽管它像另一篇更宏大的作品——斯宾塞的《仙后》——那样充满极致的诗意,但是现代读者很难像中世纪的祖先那样,热情地欣赏如此长篇大论的道德寓言。

中世纪诗歌的第三种重要分支是抒情诗,它们盛极一时,数量庞大,花样繁多。很多作者的名字都已经被遗忘,但是流传到我们手中的名字数目依然惊人,而且来自社会所有阶层。其中有学者,将音乐与自己的学识交织在一起,将人性以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其中有贵族,既资助这门艺术,又参与创作。在那段时期,就连国王都会唱歌。蒂博特四世就是众多王族歌手中的一位,和他一样有歌唱天赋的其他王族成员还包括:英格兰的“狮子心”理查德一世、苏格兰的詹姆斯一世和西班牙的“大学士”阿方索十世。相比爱作诗的贵族,普通民众的作品数量更丰富,技巧并不逊色,他们的流行颂歌和所有国家的民歌一样,贴近生活,表达悲欢离合、嬉笑怒骂等基本的情感。

14世纪时傅华萨的伟大著作《闻见录》也许归类为骑士传奇比较恰当,它记载了“法国、英格兰、苏格兰和西班牙”近乎一整个世纪的历史,比普通传奇更刺激,是一个时代的宏伟写照。傅华萨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旅行家,怀着不变的好奇心观察世界,并且将自己从别人那儿学来的知识和自己亲眼看到的知识一一记录下来。欢快清新的风格,诚实无欺、不证自明的材料,使他成为最重要的历史学家之一(托马斯·格雷称他为“野蛮时代的希罗多德”),同时也是叙事艺术的大师之一。《闻见录》在16世纪早期通过伯纳斯的翻译进入英国文坛。傅华萨是一个技艺还算优秀的二流诗人,但他处在一个散文的时代,而法国的七弦竖琴直到下一个世纪才奏响魔法音符。傅华萨虽然在细节处理方面缺乏秩序感,但引领法国散文走向理性的发展道路,这种理性的思维成为法国文学的重要优点,持续了数个世纪。

西班牙文学与中世纪法国的文学,尤其是南部普罗旺斯的文学,关系十分密切。其中与法国《罗兰之歌》相对应的民族英雄诗歌作品是《熙德之歌》。熙德是一个真实人物,曾经与摩尔人英勇作战。他名叫鲁伊·迪亚兹·德·比瓦尔,他的称号“熙德”是由阿拉伯语中用来称呼贵族的词翻译成的西班牙语。熙德与罗兰以及其他历史真实人物一样,成了各种传奇的主角。睿智的塞万提斯通过他笔下的一个角色说:“熙德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存在的,但他是否真的做过传说中的那些事情就很值得怀疑了。”这句评语既适用于文学,也适用于历史,可以套用在大多数中世纪传奇上,应当牢记于心。熙德这个人物走出西班牙,成为欧洲文学最喜欢的角色之一,也是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一部经典悲剧中的主角。

另一位真实存在过的中世纪西班牙人同样拥有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功绩:13世纪时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王,“大学士”阿方索十世。他一手与世界作战,另一手在奋笔疾书。他是文化之王,做调研,创作卡斯蒂利亚语诗歌,编纂或者监督编纂所有艺术和科学的著作,欢迎法国艺术家和歌手——尤其是普罗旺斯政局动**期间逃难的游吟诗人——到他的宫廷做客。由于西班牙是一个贫穷的国家,西班牙游吟诗人一直未能像法国的游吟诗人那样受欢迎,但他们仍然创作了大量抒情诗歌和叙事诗歌,涉及各种情感、各种美德,从打油诗到高雅的韵文都有。西班牙的音乐具有独特的韵律,能为西班牙的抒情诗歌增添色彩,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这种韵律现在已经从世界上其他地方消失了,只有从现今或者曾经处于西班牙影响下的国家才能找到。如今西班牙是众多现代国家中最落后的一个,但在表面上仍然保留着某种中世纪的气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将在后面的章节里为我们提供一个靓丽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