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德语、凯尔特语和传奇小说的起源(1 / 1)

欧洲各国人民所使用的语言渐渐排挤并且取代了古老的语言,以至于,如今连学者们都很少会想到用拉丁语写书了。再没有哪一场革命,比这更有趣、更重要。

——詹姆斯·哈威·鲁滨孙

永恒之城的语言、文学和宗教统治着大部分欧洲,一直到近代。在中世纪,恺撒的帝国以德国为基础,重新改造成一个神圣罗马帝国。可是按照伏尔泰那诙谐但不太准确的说法,它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罗马教皇通常是全世界教会的统一领袖,不仅要主导许多欧洲国家和公国的精神生活,还要管理它们的世俗事务。其中有一位教皇称得上是一位伟大而强悍的至高君主,将一众国王踩在脚下: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希尔德布兰德。

所以,在我们称为中世纪或黑暗时代的漫长的数个世纪里,欧洲并没有完全脱离罗马的影响。那么,什么是中世纪?在传统历史的划分上,中世纪是指从5世纪到15世纪中期大约一千年的时间。文艺复兴时期,重新发现经典古籍的人文主义者热情高涨,认为他们自己的精神与希腊、罗马同气连枝,隔在他们与那个古代世界之间的一切都是“中间”的,而且大部分时期很黑暗。但他们并非理智的历史学家,并不理解刚刚过去的那几个世纪。他们对“中世纪”这个词的轻视至今依然存在,反映了他们对欧洲文明发展史的深刻误解。

在那十个世纪中,确实有过黑暗的痕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算是“中间的”。但是,它也有过灿烂辉煌的时刻。中世纪的活力、快乐和艺术热情胜过无知、迷信、连续的战事和艰苦的生存条件。不仅如此,我们必须记住,人类的思想、人类的生命,并非断断续续的过程,而是持续不断的发展,无论是好是坏。当5世纪的德国人奥都瓦克罢黜罗马最后一个皇帝,成为意大利的统治者时,人类的智慧进程并未终结,也没有发生突兀的转变。我们同样不清楚文艺复兴的阳光是从哪一刻开始照亮地平线的。历史并非泾渭分明的一个个阶段,所有历史时期的边界都是模糊的,互相交叠。4世纪的时光流入5世纪,15世纪的时光流入16世纪。让我们记住,涉及人类活动与思想的所有种族、语言和地理区域上的划分,都是无法清晰界定的,欧洲没有一个民族、国家或者行省能够独立于周边的邻居而自行发展。

中世纪最厉害的艺术天赋并不是通过文学体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建筑及其相关的艺术体现出来的。那些哥特式大教堂,就算不能让现代人自惭形秽,至少能压制他们对中世纪祖先们的那种鼻孔朝天的高傲气焰。但文学才是我们这次研究的主题。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最丰富多彩的中世纪文学是诗歌、史诗、传奇和抒情诗。散文对于历史、哲学和神学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性,但我们的中世纪祖先喜爱唱歌,以各种韵律形式编织着手中的纱线,就连知识类的著作也要用粗糙的韵文编写。直到13世纪,德国人从未尝试过用散文做艺术媒介。而英国,在乔叟之前没有出现过多少散文佳作,口语经历了很长时间才发展成标准的书面语言。

中世纪文学按照种族和语言划分,主要有德语文学(包括斯堪的纳维亚语和英语)、凯尔特语文学、法语文学、西班牙语文学、意大利语文学。这些文学互相借鉴,想要厘清它们之间的依赖关系,得花费漫长的时间进行比较。此处只要点明一个重要的事实就够了:在那个一众小国之间战事不断、和平进程冗长缓慢的“黑暗”时代,思想在欧洲大地上来回流动,从各个隐秘角落里流出的涓涓细流渐渐汇聚成滔滔洪流。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判断一个故事的各种版本究竟哪个是最早萌芽的,哪个是完全成熟的。因此,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从欧洲的主要文学类别中随便挑一个,以此走进作品繁多的中世纪文学世界。

我们首先要对这些文学类别共有的特性进行说明。大部分传奇、史诗、传说和叙事诗歌,都是在赞颂骑士在战场上、情场上的功绩。它们或是一窝蜂地,或是循环重复地围绕某个真实或者虚构的国王而作,比如亚历山大大帝、恺撒、查理曼大帝或者亚瑟王。它们描述的冒险故事互相模仿、抄袭,例如遭遇巨龙、拯救落难少女、保护无辜者、惩治恶行。它们的神话体系则是基督教与异教的混合体。传奇中的理想骑士是基督徒。现实中确实存在这样有血有肉的骑士,为主人而战,并且跟随十字军东征到达圣地。当时的社会与伦理规则就是骑士精神,这种精神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存在,但其余的部分只是诗意的幻梦罢了。理想与现实的骑士精神一直盛行,直至文艺复兴时期在法国人巴亚德(一位无所畏惧、无可指责的杰出骑士)以及英国人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的身上得到实证。有些冒险故事相当“夸张”,塞万提斯就在他的作品《堂吉诃德》中对它们进行过讽刺,并且留下了永恒的笑声。西班牙语传奇,比如大受欢迎的《高卢的阿玛迪斯》,虽然是用西班牙语写成的,但故事来源可能是法国。它们的故事写得尤其离谱,我们完全可以拿那些荒诞的描写当笑料。

中世纪传奇取材于零散而且被曲解过的拉丁语古典传说,因为只有少数牧师和学者读过那些古籍,而他们的知识并不完整。人们围绕埃涅阿斯、狄朵以及其他“与特洛伊相关的一切”创作出一整套故事,若是荷马和维吉尔看到一定会感到疑惑。当时,贵族绅士、夫人们的消遣方式之一是搞搞复杂的宫廷恋爱,于是,我们前面介绍过的讲故事大师以及爱情艺术专家奥维德的作品,就成了某种权威的指导手册。亚历山大大帝被写成半人半神的封建君王,就连最崇拜他的希腊人也认不出来了。

凯尔特人对中世纪传奇的贡献有两点。首先,在爱尔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等地方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了许多以韵文或散文形式表现的充满诗意的优秀故事。这些故事对欧洲大陆后期的传奇文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在早期并不明显。英语读者可以通过现代翻译了解它们,例如,麦克菲森假托苏格兰人的名义写的《莪相作品集》,盖斯特夫人用威尔士语写的《威尔士民间故事集》,还有凯尔特复兴运动领袖们近期的作品。凯尔特文学包括大量诗歌和传奇。数个世纪以来,凯尔特人一直与欧洲其他地方隔绝。

凯尔特人早期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布列塔尼纪事”,它是众多法国传奇——主要是亚瑟王圆桌骑士的故事——的灵感来源。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行省就在英吉利海峡的边上。英国(或不列颠)的部分海岸、康沃尔和威尔士如今仍属于凯尔特人,而那一带在很久以前全部都是凯尔特人的领地。撒克逊人入侵后,很多不列颠人越过海峡逃亡,在习俗和语言上融入法国,但是保留了很多来源古老到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凯尔特传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以下两种情况之一(其实不论是哪一种,都没有多大区别):要么是这些流落到法国北部的凯尔特人将他们的故事讲给法国作者听,要么是留在英格兰的凯尔特人将故事讲给诺曼底的英语作者听,后者又将它们传到了法国。无论如何,以亚瑟王为主题的传奇第一次以文学形式出现在法语作品中。我们无法知晓亚瑟是真实存在过的国王,还是传说中的人物。就算他是真实人物,那他也是一位凯尔特人的国王,是英国的敌人。至于说,他被塑造成一个足迹远至罗马的伟大征服者,是因为受到了亚历山大大帝和查理曼大帝的传说的影响。

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以法语以及译自法语的其他语言形式传回英吉利海峡的另一边。最早提及亚瑟的英语作品是13世纪的一首编年史诗歌:莱阿门的《布鲁特》。这部作品的基础是泽西岛的一位名叫瓦斯的诺曼底诗人写的法语编年史诗歌,而后者来源于蒙默思的杰弗里所著的一部号称记载不列颠历史的拉丁语编年史。虽然莱阿门的作品里更多的是幻想而非事实,但是从文学角度来说这样更好。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仅能找到亚瑟和梅林,还能找到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的故事雏形。

亚瑟王的故事在法国发展出各种版本,进入英语文学界时已经衍生出丰富多彩的情节。15世纪后期的托马斯·马洛礼爵士根据各种法国传奇编撰而成的《亚瑟王之死》,能为读者带来许多快乐。当时,还有好几部英语格律体传奇描述各种伟大骑士的冒险故事,例如兰斯洛特、郎佛尔或者高文。但是对于英语读者来说,马洛礼的作品才是正宗的亚瑟王故事,是许多现代英语诗人的灵感来源。在现代英语诗歌当中,最受欢迎的亚瑟王传说是丁尼生的《国王之歌》。丁尼生把亚瑟写成了典型的英国国王,就差说他头上戴的是丝绸帽子而不是钢铁头盔了,而且他丢弃了很多老版本故事中包含的凯尔特人元素和神话元素。最近,对中世纪研究得比丁尼生更深入的史文朋提出了很多针对他的反对意见,引领文学批评的潮流向贬低他的方向发展。但是不论如何,《国王之歌》里有很多恢宏的篇章,是英语诗歌的杰作。

以亚瑟的名义写了很多故事,有的互相重叠,有的取材自一些原本与亚瑟毫无关系的传说。最初这些故事主要与他本人有关,讲述他与吉尼维尔王后的婚姻,说王后不信教,还爱上了兰斯洛特,王室衰落了,亚瑟王死在阴险的莫德雷德手中。

接下来出现的故事是最有诗意的一个:圣杯的故事。这是一个将基督教的传说与一些最初与基督教毫无关系,可能早在基督纪元之前就开始流传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的有趣例子。圣杯是保存基督之血的容器,是完美的象征,只有如同基督一般圣洁的骑士才有资格看到它。兰斯洛特的品德有污点,因此他看不见。根据不同版本的故事所说,能够看见圣杯的英雄有高文、加拉哈德和珀西瓦尔。珀西瓦尔在法国和德国版的故事中都是圣洁的骑士,在瓦格纳的歌剧中叫帕齐法尔。

第三个与亚瑟传说有关的伟大故事是特里斯坦和伊瑟之间的故事。它本身已经很独立、很完整,其中的角色和背景显然出自凯尔特人,因为伊瑟是爱尔兰公主,而派遣特里斯坦将她接入王宫的人是康沃尔的国王马克。这个故事是流传最广的中世纪传奇之一,在欧洲近乎家喻户晓。法语读者可以在约瑟夫·贝迪耶的《特里斯坦和伊瑟》中读到这个故事的精彩复述。史文朋的《里昂尼斯的特里斯坦》同样光彩夺目,措辞优美。在瓦格纳的歌剧中,这个故事的配乐堪称有史以来最打动人心的爱情乐曲。

在当时盛行的传说中,有一位能与兰斯洛特匹敌的英雄,叫高文。他与亚瑟王有关联,他自身也是许多传奇的主角,而且在早期的故事当中甚至比亚瑟还重要。其中一个最优秀的英国版故事叫《高文与绿衣骑士》,它没有法国原版,确凿无疑来自凯尔特(可能出自威尔士)。它是一个活泼的故事,节奏比多数较为慵懒的中世纪步调更快,是早期英语头韵诗的代表。

不要以为中世纪所有的英语文学的主题与灵感都要依赖凯尔特人和法国人。它还带有来自它的撒克逊祖先日耳曼人的强烈气质。不过,英国撒克逊人的想象力比他的邻居凯尔特人和法国人逊色许多,在艺术方面也落后于他们。撒克逊人的语言作为文学载体,在一个学者们说拉丁语、贵族绅士们说法语的世界里,苦苦挣扎求存。幸好,撒克逊语“活”下来了,而且直到今天,英语诗歌的节拍、口音、音调和感觉都仍然是德语的风格,尽管古代诗歌的韵律学与现代英语差异颇大。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语言作为一种地方语言消失了,我们现在读它的感觉就像在读外国语言,就像在读它的亲戚荷兰语、德语一样陌生。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学作品流传到我们手中的很少,不过,仍然值得记住。

篇幅最长、保存最完好的一首盎格鲁-撒克逊语诗歌是《贝奥武甫》。它是一个英雄故事,远远够不上史诗的级别,内容与各个国家流传的那数百个骑士冒险传说差不多。不列颠博物馆对馆藏最古老手稿的年代评估通常是:从公元5世纪,日耳曼人入侵亨吉斯特和霍萨统治下的不列颠,到公元10世纪。《贝奥武甫》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的。虽然它用盎格鲁-撒克逊语写成,但里面的主角和背景是斯堪的纳维亚语和德语风格的,说明它可能来源于欧洲大陆,在被文字记载下来前,也许是靠口头传诵的。其中有些情节类似冰岛语传说《壮士格雷蒂尔》(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里讨论冰岛文学)。贝奥武甫当然是一名强悍的战士。邻国国王的王宫遭到恐怖怪物的袭击,他前去保护国王,杀死怪物和怪物的母亲,后来还屠了一条龙,自己却被炙热的龙焰和剧毒的龙牙杀死。这是一个神话故事,也许还是所有现存的欧洲文学中最古老的一个,虽然算不上杰作,但有内在价值。它有好几个现代英译本。向来热爱远古和中世纪事物的威廉·莫里斯翻译的版本充满活力,而最优秀的译本之一要算美国诗人兼学者威廉·埃勒里·伦纳德的版本了。

此外,还有一些盎格鲁-撒克逊匿名诗人的作品,例如《威德西斯》和《狄奥尔》。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大部分作品都已经失传,因此这些诗歌对文学历史学家很重要,别的不说,它们至少能够展示出盎格鲁-撒克逊文学的发展程度。有一首名叫《航海者》的短诗,词句非常优美,是现存最早的描写大海的英语诗歌杰作。幸好有约翰·梅斯菲尔德,海洋的诗歌至今未曾灭绝。

凯德蒙和基涅武甫是两位宗教诗人,但我们不能确定他们的生卒年以及他们有什么作品。不过,凯德蒙显然是8世纪时候的人,他用韵文翻译了《创世记》和《出埃及记》。曾有人推测,凯德蒙的《创世记》中有一段跟弥尔顿有关系。凯德蒙的故事值得一说,因为它能给那个时代赋予一丝色彩与感情,还因为它能引出那位高尚的老撒克逊人:可敬的比德。而比德之所以会被记入英语文学范畴,只因为阿尔弗雷德国王翻译了他的《英吉利教会史》。故事是这样的:凯德蒙是修道院的仆人,在一次节日聚会上,因为不会唱歌,也不会弹奏传递给他的竖琴,被迫离场。在他的睡梦中,一个陌生人命令他歌颂万物的创造,于是,他从未听过的诗句自动从他的嘴唇间冒出来。

再说基涅武甫,我们相当确定他是三首被统称为《耶稣》的圣诗的作者,因为他通过离合诗的设计将自己的名字写进诗里。他还可能是四篇《圣徒的生命》的作者,其中某些片段具有相当浓烈的戏剧和叙事色彩。诗歌一直都是宗教的仆从,而基涅武甫在宗教诗歌的漫长传承史中占据着崇高的艺术和精神地位,他体内的歌者从他的信仰中获得了真正的诗歌灵感(这可不是虔诚的宗教诗人一定会有的能力)。

第一批将我们祖先的语言写下来并赋予它们文学形式的人是诗人,也许因为诗歌比散文更适合记载崇高的主题,也可能因为散文作为理性的语言,比作为情感语言的诗歌发展得晚一些。不过,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学作品中,有相当多的散文,其中最有意思的是阿尔弗雷德大帝的作品。他以仁政统治了9世纪末期三分之一的时间,努力教化人民,不光传授法律,还教导艺术和哲学。他将已故罗马哲学家波伊提乌的著作翻译过来,可能还参与了《编年史》的编撰。《编年史》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重要散文著作,是我们了解8世纪中期到9世纪中期英国大部分史料的来源,在历史与文学方面都有重要价值,已经被翻译成现代英语。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语言,亦即“古英语”,随着诺曼底被征服而渐渐消亡。但它的消亡并非完全是被征服的缘故。在它消失了一个多世纪后,中古英语才成形。在12—14世纪,散文仍然发展缓慢,文学只剩下诗歌了,包括格律体传奇和主要源自本地而非凯尔特和法国的英语诗词。这一时期有两部作品值得铭记和阅读:一是诗歌《珍珠》,讲述一位年轻女孩之死,充满感染力和美感;另一作品是故事《丹麦人哈夫洛克》,从题目来推测,可能源自斯堪的纳维亚语著作。等到中古英语演化至现代人一眼就能看懂,但会觉得它充满古代韵味的时候,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浪潮已经涌来,将英国淹没在乔叟的华丽的诗歌中。

现在,让我们横渡英吉利海峡,去拜访邻居们:法国、西班牙和德国诸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