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希腊哲学、演讲术与其他散文(1 / 1)

所有人天生都有求知欲。

——亚里士多德

在全世界的图书馆里,再没有别的书能比一本优秀的希腊哲学史更深奥了,除非那本书包括古代哲学史。希腊的思想热衷于思索并探究事物的根源与人类的思维。在所有受过教育的雅典人当中,也许淘气的阿里斯托芬是唯一不爱参与各种形而上学的辩论的人。大多数有文化的希腊人都像呼吸空气一样吸收并吐出各种哲理。证据是,许多哲学言论的流行、老师向学生传授智慧,都不是正儿八经地坐在学校课堂里进行的,而是像平常聊天一样随意。如果说本章开头引用的亚里士多德的那一句名言似乎高估了普通人的思维(当我们想到很多人似乎对真正的知识毫无兴趣时),那是因为他是希腊人,而且他有很多空余时间用来思考。

两千年来,人类的思想获得了些许进步。柏拉图对天体运动的了解程度比不上我们天文台里最普通的天文学学者,现代物理学也不再关注古人用于研究物质世界的四大元素,心理学的研究——人类思维的运作与习惯——更是远远超过了最博学的希腊人设想出的情况。哲学的物质基础已经改变和发展,毫无疑问地得到了大幅度的强化与丰富。然而,希腊精神在哲学的本质问题上已表现得透彻、深刻。有时候,我们只要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稍加研究,就会觉得,尽管我们具有知晓现代哲学(它们大部分都是从希腊哲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的优势,然而我们并没有比他们进步许多,甚至远远落后于这些热爱智慧的先人。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总结了他们的前辈哲学家的理念,并且提出了大量的原创想法,成为大多数重要哲学流派的基础,一直到今天。顺便让我插几句话吧,哲学并非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的私有权利,它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我们全都是哲学家,只是无知或睿智的程度不同而已,因为我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猜测人生和宇宙,或者模仿别人的猜测结果。哲学家只不过是一位思考能力强于大多数人,并且思考的程度更加深入、条理更加清晰的智者罢了。他替我们把各种想法梳理清楚,不论我们是否同意他的想法。哲学家常常会用难懂的术语表达他们的思想,结果把我们听得糊里糊涂,而不是豁然开朗,这是因为人生的问题本来就复杂难明。从整体上来说,专业哲学家提供的是一种具有激励作用的帮助,尽管他们的思维有点儿难以理解。在文学的世界中,再没有别的分支比哲学更能让外行人玩得痛快了。让我们记住现代著名的哲学家之一乔治·桑塔亚那先生最近说过的一句话:诗人与小说家的哲学思想常常比专业哲学家的更为纯净。

刚才的插话真长,让我们回过头来说说希腊人吧。在柏拉图之前,有两三位思想家提出过一些重要的理念,但我们只能简单地介绍一下。赫拉克利特认为,人生是一个持续变化的过程,一切事物都与前一刻不同,也与后一刻不同。他认为,火是基本的物质元素,浓缩之后能成为**和固体,消融之后又变回火。恩培多克勒发展出四元素理论:火、气、水、土。这种理论一直到现代才被推翻。他还提出了初步的进化论,说“最适应者才能生存”。毕达哥拉斯,或者那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校,对科学、数学和天文学都有贡献,认为各种物质之间的差异全是数字问题。好吧,物理学家们不久前才刚刚发现,两种物质之间的差异是由组成它们的电子的振动频率决定的。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古希腊人不能到现代实验室中看看他们的原始直觉得到科学实验的证实,真是太可惜了。

早期的希腊哲学发展到了承认传授哲学是有酬职业的程度,哲学老师们被称为“诡辩家”。然后,在公元前5世纪,也就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那个时代,雅典的大街上出现了一位贵族,一位有远见的思想家,他就是从来没有写过任何著作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人们聊天,谴责自以为睿智的人,鼓励年轻人去追寻真理。他聊天的方法幽默而讽刺,有时候会给出直接的断言,但通常会用提问的方式引出结论。他那关于无知的假设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一种随意的姿态,而是一种引人注意的方式。他本质上是一个严肃的人,相信自己是受到内心声音或者“坏蛋”的驱使而出来做老师的。理解他的人爱戴他,但是他的激进言论、对国家的反对性批评、令人气恼的辩论方式以及他对传统惯例的漠视,为他树立了很多敌人。他受到指控,说他祸害年轻人、引入新神,因此被判有罪。这种指控当然是捏造的,整场审讯就像一出政治闹剧。苏格拉底如同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一样,接受了自己的判决,将剩余的日子用来与朋友们讨论永生问题。人类给自己开的苦涩玩笑之一——苏格拉底深深体会到其中的黑色幽默——就是杀死好人与勇者。我们怀着敬意将苏格拉底的命运与耶稣的命运相比较,会发现他俩很相似,差别在于,苏格拉底被害时七十岁,已经度过了一段很长的人生,说过了他想说的话,而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还相当年轻。

要学习苏格拉底的思想,我们必须求助于他最杰出的学生柏拉图。后者将老师当成自己思想的代言人,很难分清他的哲学对话录中,哪些是苏格拉底的,哪些是柏拉图自己的。其实这对于人类智慧来说没什么区别。这种苏、柏联手的方式囊括了希腊的至高哲理。它的文学形式令人愉悦,是一种你来我往、一问一答的聊天方式,既活泼,又具有人情味和戏剧性。流传至今的《柏拉图对话录》大概有二十篇,几乎涵盖了人类思想的每一个方面。苏格拉底当然是其中的主角,负责说出柏拉图最喜欢的观点。但苏格拉底并没有独领**,因为柏拉图也会以令人惊叹的公平方式将各种观点分配给其他角色,好让同一个问题的所有方面都得到讨论。而且,有些问题并没有得出结论,因为从诚恳的哲学角度考虑,它们必须一直如此。“大部分思想——甚至包括大部分基督教思想——的萌芽,都能在柏拉图这里找到。”这是本杰明·乔伊特的观点。他对柏拉图作品的翻译是英译本中的经典,而且他对其中好几篇对话录的解释也是文学评论方面的大师之作。

这本书是不可能把柏拉图的许多思想说清楚的,即使只是简略地介绍一下也办不到。但我们可以略微提一提其中的两个。一个是苏格拉底受人推崇的观念:知识是美德,无知是恶习。人们犯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更好的做法——这种信念在今天广为流传,是对罪恶做出的最好解释之一。这也符合那位临死时说出“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的教诲。另一个是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思想:现实世界由心而生,物质个体仅仅是心中想法的投射。假如你爱上一个美人或者一朵美丽的花,那么从你的最高意识形态上来说,你爱上的其实是美丽的想法,而不是某个美丽的实体。这是对柏拉图式爱情学说的一个粗糙的、不完整的说明。如今,这种概念的范围被错误地收窄,只用来形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友谊。但柏拉图的思想远比这要广泛,等会儿我们讨论《宴话篇》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对于那些对专业哲学不感兴趣的读者来说,《柏拉图对话录》中最有吸引力的是《理想国》《申辩篇》和《宴话篇》。《理想国》不仅描述了一个理想的共和国,还分析了人类的灵魂和正义的本质。在理想的共和国中,国王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富人,而是思想家、哲学家,是一个思想超越其他人的完美之人。《申辩篇》是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最后的那段日子优美而动人的叙述。不论对话录中的对白是出自苏格拉底本人之口,还是大部分由身兼艺术家与诗人的柏拉图编写而成,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总之,其影响巨大。其中有一句精彩的结论:“好人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不会遭遇恶报。”

《宴话篇》从整体上来说是柏拉图最出彩的文学作品。它的主题是爱情,由不同的角色从很多角度进行讨论。出场角色当然有苏格拉底,他一如既往地负责睿智的结语;此外,还有年轻的才华横溢的亚西比得,他在雅典政坛举足轻重。正是在这一篇对话录中,我们找到了柏拉图式爱情的真正阐释。这个名词在大众的使用过程中遭到了搞笑的误解和滥用。它的基本概念是:所谓爱情,爱的是美丽的想法,被爱的对象只是一幅画像或一种形式的理念。不过,通篇对话录的讨论都比较婉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说明,因此这个定义可能不太准确。我们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可以找到对柏拉图式理想爱情的诗意表达,但是诗中还加了很多其他内容。《宴话篇》充满各种元素:智慧与快乐,可与剧作家相媲美的角色勾勒技巧,能将柏拉图最复杂的思想解释清楚的幽默,以及真正的诗人才能写出来的优美措辞。所有的现代哲学家——不论来自哪个流派——也许都会同意,柏拉图是他们那一行的至高荣耀。

柏拉图最优秀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定下了欧洲接下来两千多年的哲学发展方向。一直到17世纪,他都是“哲圣”。他的教导赋予了基督教官方哲学活力,而基督教是在他去世四百多年后才成立的。他的权威变得如此牢不可破,以至于像弗兰西斯·培根那样的现代哲学家群起反抗,要求获得独立研究的权利。这种权利其实与亚里士多德的精神是一致的,只不过被学者、学究们歪曲了。亚里士多德拥有自由的灵魂,怀着求知探索的精神,尊重科学的本质,寻求事物运行的原理。他很尊敬柏拉图,但是他俩在一个关键的重大哲学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柏拉图是一个梦想家、神秘主义者、艺术家、诗人,他相信永恒的现实是抽象的概念,万事万物都只是心中的反映。亚里士多德则更为务实,天生头脑冷静、明白事理,相信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性状,但有可能会被我们误解。他相信你、我、石头、木头都是真实存在的物质,而类似人类、大自然、美丽这种泛称的词并没有实体,只是为了分类才会用到它们。

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在世界观上的基本区别成了哲学的主要问题之一,一直延续至今。它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除非能让双方阵营的哲学家都满意。如果亚里士多德今天还活着,他可能会跟实用主义者在一起,或者成为物理学的实验者,虽然这种说法立刻就会遭到那些反对实用主义的人的驳斥。我听说过的、针对亚里士多德或者任何其他哲学家的最有说服力的评论,来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乔西亚·罗伊斯。

“形而上学”这个词作为基本哲学原则的泛指,其诞生要归因于亚里士多德。不过这事纯属偶然:他本人称这个主题为“第一哲学”,但他的一位编辑将相关的著作排在了他的物理学(“physics”)著作后面(希腊语的“后面”写作“meta”),“metaphysics”就是这么来的。亚里士多德是他那个时代的全科全能学者,他动手整理自己的学说:第一哲学、自然历史、伦理、政治、文学批评。随着知识的多样化与专业化发展,现代哲学家绝对不会尝试这么多学科,因此,没有现代哲学家能够拥有这种宏大而统一的认知,不论是康德、黑格尔,还是斯宾塞,都办不到。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理论被后世思想家的理论取代了。他缺乏柏拉图的那种文学艺术精神,无法吸引纯粹的文学读者,因此他的文学技巧无法在文学界长青。对于没有哲学专业知识装备的普通读者来说,他的《伦理学》《政治学》以及文学批评方面无可超越的《诗学》,足以概括他的思想。最后一本在编辑时还增加了S. H. 布彻的论文,更添活力。萧伯纳在他的精彩喜剧《芳妮的第一个剧本》中嘲笑了一位批评家盲目崇拜亚里士多德的戏剧观。可是,经过这么多个世纪之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地位仍然稳固而必不可少,任何读过它的人,在文学判断力方面,即使是针对最新的小说,也不会犯什么大错。

亚里士多德之后,有两个重要的思想流派分别主宰希腊和罗马的世界:斯多葛流派和伊壁鸠鲁流派。这两个流派并不排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相反,它们大量汲取两位大师的智慧。斯多葛流派和伊壁鸠鲁流派是讲求实用的哲学,尤其适合一个正在快速扩展、四海交融的世界里的知识分子。亚里士多德最著名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与希腊利益相关的每一片土地,在埃及建起亚历山大港。这座城市,正如前面所述,成为希腊文化的中心,尽管作为希腊文明心脏的雅典从未停止过跳动。亚历山大的帝国瓦解后,威严的宝座转移到罗马人的手里,被征服的希腊人变成了罗马征服者的老师。但罗马人不像希腊人那么喜欢纯粹的思考,所以很自然就吸收并发展了其中那些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更为实用的内容。

如今,“斯多葛”成了常用词。当我们说某人很“斯多葛”的时候,意思是说他能够平静地承受痛苦。这层含义确实就是古代斯多葛流派哲学家的精神,不过,这只是他们的信条的一部分。他们通过忍受痛苦表现出来的并不只有勇敢,还有对愉快感情的压抑或控制。对于斯多葛流派来说,智者是不会任由感情脱离控制的,生命的目标在于智慧、理想,而最大的幸福在于施行善事。

斯多葛流派最著名的两位成员是奴隶爱比克泰德和高贵的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爱比克泰德生活在1世纪,年轻时是个奴隶,随后获得解放,成为一位传教士和牧师。他和苏格拉底一样,口头授课,他的著作《爱比克泰德语录》是他的一个门徒为了记录他的思想而编写的。他靠着放弃世俗所有的野心而战胜了贫穷与疾病。他相信真正的哲学是理解大自然之道,是服从诸神的意志。他很像早期基督教教堂的赤脚圣人,他传授的理念与圣保罗传授的相似,认为:我们都属于一个躯体;每个人都应该明白,自己必须为所有人寻求福泽。不过,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具体的时间在思想史上从来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希腊和罗马的伦理学思想与后来出现的基督教思想才互相妥协,并且发现它们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从那之后的数个世纪,基督教的牧师和修道士将希腊和罗马的哲学传承至今。

所以,我们发现,睿智温和的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对基督徒抱有敌意时,不必惊讶。哲学流派之间的纷争既是人类的喜剧,又是人类的悲剧。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虽然基督徒所宣扬的理念与马可·奥勒留的理念很相似,但他是皇帝,他相信罗马帝国的神性,而基督徒并不关心罗马帝国,所以会遭到他的厌恶。很奇怪的是,1世纪时,爱比克泰德和其他哲学家虽然是马可·奥勒留的很多思想的来源,但被驱逐出了罗马,因为他们是反对图密善皇帝暴政的“自由主义者”。马可·奥勒留并非暴君,而是一位非常“林肯式”的人物,尽职尽责。那份职责夹杂着瘟疫、饥荒与战争,真是艰难痛苦,而他作为最彻底的和平主义者和不抵抗主义者,对此深恶痛绝。斯多葛哲学提倡尽责、节俭(这对罗马皇帝来说真是罕见的美德)、顺从和自制,因此能够为他提供支持与安慰。他的著作《沉思录》——他自己起的书名《致自己》简单直接——很薄,收集了用来鼓励自己振作、敦促自己继续前行的格言与道德忠告。他的哲学观并非针对宇宙的系统描述,而是性格的表达,类似于我们说某个人“哲学地”看待人生的意思。“人生,”奥勒留皇帝略带伤感地写道,“与其说像跳舞,不如说像摔跤。”不过,在书的末尾,他引用了其老师爱比克泰德的话:“没有人能夺走我们的意志。”这正是对斯多葛哲学的核心最直白的描述。不过,我们为什么要在一个讨论希腊哲学的章节里介绍罗马皇帝呢?因为,这位罗马绅士有着拉丁人的性格、问题和感情,却用希腊语思考和写作。到后来,所有欧洲国家的绅士都用拉丁语思考和写作(如果他会写作的话)了。在十二三世纪时,有教养的英国人说话可能不像英国人,反倒像法国人,这个事实也许可以作为同类情况的另一个例子。思想的地理边界并非由海关的官员决定——这句话尤其适用于斯多葛流派的哲学家或者其他任何一位希腊哲学家。“我们为彼此而生。”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说。而犹太大主教保罗也说过类似的话。

伊壁鸠鲁及其追随者的学说,在某种程度上,是斯多葛流派的反对者,也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更成熟完善的理念相反。伊壁鸠鲁哲学宽容、仁慈,不像斯多葛流派那么拘谨(我们也许可以用一个现代词“清教徒”形容这个希腊哲学流派的哲学家们)。伊壁鸠鲁在心理学方面的理论非常完善,他了解人类的心理,知道人类受欲望的驱使,即使欲望永远无法满足。伊壁鸠鲁强调“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他相信,感官是知识的主要来源。正因如此,他的名字,或者说他的哲学流派的名字在公众使用的过程中被奇怪地扭曲了:一个“伊壁鸠鲁人”是一个喜爱美食的吃货。这种形象与这位伟大老师的真实形象真是相差太远了。据我们所知,他十分节制、温和。他倡导感官带来的愉悦,也倡导责任与朴素带来的快乐。他了解人类的天性,脚踏实地,对那些天马行空的哲学家抱有几分怀疑的态度。对于英语读者来说,这一思想流派最基本的可贵之处在英国批评家沃尔特·佩特的著作《伊壁鸠鲁信徒马利乌斯》中表达得最为准确。时至今日,不光专业学者,连艺术家和诗人也在复活和挖掘伟大的希腊宝库。

我们对希腊人的评价有可能过高,凡事都尊崇希腊,现代很多文学家都有这种情况,比如史文朋、马修·阿诺德、沃尔特·佩特等人。文学批评应当保持公允,从所有时期、所有民族中寻找最好的作品。然而,我们对希腊人的评价不可能不高,因为除了某些只有现代才有的科学,他们确实发展了每一门艺术、每一种科学。

希腊各地,尤其是雅典,拥有高水平和极大影响力的演讲术。演讲的内容如果被记录成文字,并且读起来赏心悦目,就成了文学。大多数演讲,就像唱歌和表演一样,随着嗓音的停止而消逝了。不过,嗓音中的精神与智慧,有时能被保留下来。爱德蒙·伯克在英国议会上的讲话和口头演说方面似乎都没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的演讲词却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其他演讲者,比如格莱斯顿,虽然能够引起愤世嫉俗的政治家和大多数民众的注意,但冰冷的文字显得索然无味。还有一些人,既有演讲天赋,又有文学素养,经得住文字记录的考验。希腊的演说家们将这门艺术提升到了几近完美的程度,因为他们的政治命运对演讲的依赖程度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法想象的。我们拥有新闻报纸和议会记录,而古希腊人从来没有见过印在纸张上的演讲。利西阿斯是雅典著名的演说家之一。他并非合法的居民,没有资格在朝中发言,于是他运用自己的天赋为其他演讲者撰写演讲词,成为一名无声的演说家。也就是说,他是一位职业标语制作者(演讲词作家)。唯一的例外是,他的哥哥玻勒马霍斯被暴君埃拉托色尼害死后,他发表了一次反对埃拉托色尼的演讲。

利西阿斯以一种严肃的商业态度为客户服务。他就像现代的律师,擅长写诉状,有需要的时候能够上庭用动人的嗓音和演说的技巧说服法官与评审团。另一位与利西阿斯同时代的伊索克拉底也是演讲词作家,但他只负责写,从不当众演讲。他还是一位修辞学和演讲术老师,而且可能是公元前4世纪最著名的老师。他将演讲术的主题从利西阿斯处理的那种普通事务扩展到宏图大业上,以庄重、雄辩的方式进行讨论。他的作品不仅仅是各种雄辩,他对雅典的赞美,以及希望雅典勇敢抗击波斯、慷慨对待其他希腊城邦的劝说,都是逻辑清晰、诚心诚意的。

德摩斯梯尼是所有希腊演讲家中最伟大的一位,可能也是历史上最卓越的一位。关于他的舌辩之力有着各种愚蠢的传说,比如,说他为了增加词汇量而往嘴里放鹅卵石——没有哪个练习演说艺术的人会使用这种蠢办法。不过,他的口才无疑能够吸引听众,他留存于世的演讲词是最高水平的散文,结构清晰、充满想象。他最著名的演讲是对马其顿的菲利普(Philip)发表的。后者正在征服希腊的其他地方,为他的儿子亚历山大打下帝国的基业。德摩斯梯尼对菲利普的攻击凌厉而激昂,以至于成了这种演讲类型(不论是写的还是说的)的代名词“philippic(激烈的抨击)”。德摩斯梯尼是一位讲究实际的政治家,也是文字的艺术家。所以,面对从北方袭来的压倒性武装力量,他尽了一个说客最大的力量保护雅典。他最精彩的演说是《王冠之上》。当时有人提议,为了表彰他为雅典做出的贡献,给他颁发一个黄金花环或王冠。但他的政治敌人和辩论对手埃斯基涅斯作为菲利普的喉舌,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论这件事结果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德摩斯梯尼以雄辩的口才将对手打翻在地,并且为自己奠定了散文巨匠的地位。他的演讲词,即使经过了翻译,也仍然保持着活力(至于用嘴巴说出来的效果如何,我们就只能猜测了)。

醉心于希腊文化的弥尔顿在他的《复乐园》中用几行与故事无关的华丽诗句总结了他学习古典文化的心得——文学的学者战胜了叙事的艺术家:

著名辩士随后补上,

那古老的雄辩无可抵御,

那凶猛的民主随意志舞起,

撼动着军火库,在希腊上空炸响,

直达马其顿和亚达薛西的宝座。

再往后的希腊文学和语言发展史也很迷人,但我们不会过多地介绍它们。希腊——就是以雅典为中心的阿提卡地区的希腊——曾经被马其顿和罗马征服过两次。两次征服期间,被征服者都在文化上占据了支配地位:雅典以及追随它的城邦主宰了世界的思想。整个古典拉丁语时期,有文化的罗马人都理所当然地能说会写希腊语。大概在4世纪,得益于罗马的政治霸权,拉丁语成为受教育者的主流语言,希腊语随即消失。过了十个世纪,希腊语才在文艺复兴时期蓬勃的学习热潮中复活。

在后期的希腊作家当中,有一个天才人物,他不但拥有杰出的著作,而且对现代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就是讽刺作家卢西恩。他充满创意与智慧,更重要的是富有幽默感,是他那个时代的斯威夫特、伏尔泰和马克·吐温。他生活在2世纪,时代的变迁给我们保留了他的很多作品,并且他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英文版,如同其他希腊文学作品一样清新、有趣,令人愉快。《真实的历史》讲述了一趟前往月亮的旅程,描述太阳民族与月亮民族之间的战争,是一部天马行空的搞笑小说,令人联想到拉伯雷、斯威夫特和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斯威夫特笔下的格列佛很可能从卢西恩那里借鉴而来,当然斯威夫特本身的天赋也毋庸置疑。卢西恩是明确的怀疑主义者,什么都不相信,但非常敬重柏拉图和苏格拉底。他热衷于挑战传统众神和哲学家,如果出生得早一些,也许就会落得与苏格拉底一样的结局。在《亚历山大》中,他严厉地批评了一个江湖骗子给整个希腊和罗马世界设置障碍。对于卢西恩来说,所有宗教都是迷信,所有哲学——或者说大部分哲学——都是诡辩的文字游戏。不论卢西恩的信仰如何,他都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伟大艺术家。精通——或者假装精通——希腊文的人都说他的写作风格魅力十足。而他的思想魅力、智慧和丰富的知识,即使透过翻译,也能传达到我们的眼中。

随着希腊文学的衰落,诗歌消失了,哲学的活力也熄灭了,诡辩家、学校的职业老师们对世界思想毫无贡献,只会毫无意义地重复前人的话。

不过,在希腊的暮色中,仍然发生了两件对文学界和思想界十分重要的事情。一件是小说的出现,另一件是希腊思想与基督教的融合。希腊小说,或者叫作传奇,并不出彩,只是把诗歌写成了散文。但它的意义比它的作品更重要,因为它影响了罗马和中世纪的文学,可能还参与塑造了冒险小说的基本形态,一直被沿用至昨天刚刚出版的小说。其中最迷人的例子要数朗戈斯的《达夫尼斯与赫洛亚》,写于2世纪左右。其他希腊传奇完全依靠惊险刺激的故事吸引读者,而《达夫尼斯与赫洛亚》更接近于现代小说,因为它有感情描述:两个孤儿在牧羊人的抚养下一起长大,感情慢慢从幼稚发展到成熟,后来一起出去冒险。这样的手法使它散发着类似《保尔和薇吉妮》的那种情感光芒。

希腊思想与基督教的融合非常重要,很多在教堂中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从精神到语言上都保持着希腊人的风格。基督教的基础是希伯来语,它的主要倡导者保罗自称是“讲希伯来语的希伯来人”(52)。后来,随着罗马征服世界,拉丁语成为教会的官方语言。不过,在早期我们从希腊语版本的《圣经》中可以看出,基督教中流行的语言是希腊语,但不一定是希腊思想。保罗必定是看着希腊语版本的《圣经》长大的,可能还会用希腊语传教,因为它似乎是每一个文化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后来有一位重要的希腊作家刻意将希腊思想注入基督教教义中,他的名字叫奥利金,是一位传教士兼《圣经》编辑者。他更应该被归为宗教历史人物,而不是文学艺术家。基督教文学一直到古希腊的政治和文化影响力都消停后,才开始成熟并蓬勃发展起来。我们要记住,希腊的力量虽然并非独一无二,但占据统治地位长达一千多年,而希腊文化的复兴是过去五个世纪内最重要的事件。在那一千年的活跃期和随后一千年近乎彻底湮没的沉寂期,希腊曾经是、现在也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你不一定要轻松阅读希腊语——很少人能做到——但一定要,或者说高度推荐,通过后世的文明和语言了解一些最优秀的希腊思想。希腊人虽然有过很多失败,但他们使用包括文字与大理石在内的一切方式,表达这个世界和异世界的恐怖与美丽,以及我们这些占据宇宙一个小小角落的人类的各种可笑的悲哀。历史上再也没有其他民族有这种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