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
——《传习录·黄以方录》
“格致诚正”是江湖黑话,官方的表述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四条目是为修身服务的,直白而言就是,修身只需要做到“格致诚正”即可。
中国传统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非常重视修身,好像只要做到修身,世上无难事,乾坤由我在一样。这缘于中国儒家人的机灵,他们认为人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念头,那么,就只能在自我念头上下功夫,人必须也只能先把自己**好,才能去**别人。同时,儒家还乐观地认为,人人都有对真善美的向往之心,他们看到真善美后会自动自发地去效仿和学习,所以孔子才说,领导者身正,不令而行,倘若身不正,虽令不从。“不从”不是明目张胆地反抗,而是阳奉阴违。
儒家讲各种教化的方法和秘诀,其实真正的秘法就是修身。所以其管理思想对皇帝的要求最重要的只有一条:修身。
王阳明非常赞同《大学》中修身的“格致诚正”四门功课。不过,和朱熹的解释大有不同,朱熹觉得“格致诚正”是递进关系,作为领导者的修身,首先是格物,探究隐藏在万事万物背后的道理,把它变为人生哲理,也就是致知;然后是对这条人生哲理虔诚的信仰,即诚意;最后则是把它放进自己的心中,成为天理,即正心。比如一根竹子,朱熹首先探究它的道理,竹子很直有节,所以致知:做人要正直有节气。对这个人生哲理要无条件地信奉(诚意),让它永远存于心中(正心)。如此,修身工作全部完成。
王阳明则说,“格致诚正”是平等关系,是一回事,“人们所说的身体、心灵、意念、知觉、事物,就是修身用功的条理之所在,虽然它们各有自己的内涵,但实际上说的只是一种东西。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在现实中运用条理的功夫,虽然它们各有自己的名称,实际上说的也只是一件事情。”
下面我们来详细分析。什么叫作身心的形体呢?这是针对身心起作用的功能而说的。我们能活着,就是身体的全部器官和心脏在起作用。
什么叫作身心的灵明呢?这是从身心能做主宰的作用来说的。
什么叫作修身呢?指的是要为善去恶的行为。
我们的身体是不可能自动地去为善去恶的,有意识为善去恶的是我们的心灵,心灵命令身体去为善去恶。所以,人要修身,必须先摆正自己的心灵,也就是正心,即修身在正心。
如何正心呢?我们的心与生俱来,它的本体是人性,人性天生就是善的,因此心的本体肯定是正的。既然心是正的,那还正什么心?或者说,正心肯定不能在心本身上做功夫,那应该去哪里做功夫呢?
王阳明指出,心的本体虽然是正的,但我们应对情境后就会产生意念(念头),意念是可善可恶的,它恶时,心中就有了不正的成分,所以凡是希望正心的人,必须在意念产生时加以校正。若是产生一个善念,就像喜爱美色那样去真正喜欢它,若是产生一个恶念,就像厌恶极臭的东西那样去真正讨厌它,这样意念就没有不正的,而心也就可以得正了。
这就是正心在诚意。
那么,问题就来了,意念一经发动、产生,有的是善的,有的是恶的,我们如何区分它是善的还是恶的呢?如果不及时明白区分它的善恶,就会将真假对错混淆起来,这样的话,虽然想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实际也是痴心妄想。所以想使意念变得纯正的人,必须也只能在致知上下功夫。这就是诚意在致知。
“致”是达到的意思,就像常说的“丧致乎哀”的致字。《易经》中说到“知至至之”,“知至”就是知道了,“至之”就是要达到。所谓的“致知”,并不是后来儒家学者所说的扩充知识的意思,而指的是达到我心本具的良知。这种良知,就是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那种知性。这种知是知是知非的知性,不需要思考,它就知道,不需要学习,它就能做到,因此我们称它为良知。它是天命赋予的属性,是我们心灵的本体,是自自然然灵昭明觉的那个主体。凡有意念产生,我们心中的良知就没有不知道的。它是不是善念呢?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它是不是恶念呢?也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这是谁也无法给予他人的那种性体。
王阳明在此重点强调了人人皆有良知的理论:“所以说,虽然小人造作不善的行为,甚至达到无恶不作的地步,但当他见到君子时,也会不自在地掩盖自己的恶行,并极力地表白自己做的善事,由此可以看到,就是小人的良知也具有不容许他埋没的特质。今日若想辨别善恶以使意念变得真诚无妄,其关键只在于按照良知的判断去行事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当一个善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喜欢它,甚至反而背道而驰地去远离它,那么这就是把善当作恶,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善的良知了。而当一个恶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不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讨厌它,甚或反而把它落实到实际行动上,那么这就是把恶当作善,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恶的良知了。像这样的话,那虽然说心里知道,但实际上跟不知道是一样的,那还怎么能够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呢?”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格物”!
“大部分人对于良知所知的善意,没有不真诚地去喜欢的,对于良知所知的恶意,没有不真诚地去讨厌的,像这样不欺骗自己的良知,那么他的意念就可以变得真实无妄了。然而要想正确运用自己的良知,这怎能是恍惚而空洞无物的说辞呢?必然是有其实在内容的。所以说要想致知的话,必然要在格物上下功夫。‘物’就是事的意思,凡有意念产生时,必然有一件事情,意念所系缚的事情称作‘物’。‘格’就是正的意思,指的是把不正的校正过来使它变成正的这个意思。校正不正的,就是说要去除恶的意念和言行。变成正的,就是说要发善意、讲善言、做善行。这才是格字的内涵。《尚书》中有‘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的说法,格物的‘格’字实际上兼有它们的意思。”
这就是致知在格物。
“良知所知道的善,虽然人们真诚地想去喜欢它,但若不在善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去实实在在地践履善的价值,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那喜欢善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良知所知道的恶,虽然人们真诚地想去讨厌它,但若不在恶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铲除恶的表现,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那讨厌恶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如今在良知所知道的善事上,也就是善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为善,使善的言行没有不尽善尽美的。在良知所知道的恶事上,也就是恶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除恶,使恶的言行没有不被去除干净的。在这之后具体的事情就没有不被校正的成分存在,我的良知所知道的内容就没有亏缺、覆盖的地方,从而它就得以达到纯洁至善的极点了。此后,我们的心才会愉快坦然,再也没有其他的遗憾,从而真正做到为人谦虚。然后心中产生的意念才没有自欺的成分,才可以说我们的意念真正诚实无妄了。”
所以《大学》中说道:“系于事上的心念端正后,人生哲理自然就能丰富;人生哲理得以丰富,意念也就变得真诚;意念能够真诚,心情就会保持平正;心情能够平正,本身的行为就会合乎规范。”虽然修身的功夫和条理有先后次序之分,然而其心的本体却是始终如一的,确实没有先后次序的分别。虽然正心的功夫和条理没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在生活中保持心念的精诚纯一,在这一点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欠缺的。
由此可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学说,阐述了尧舜传承的真正精神,也是孔子学说的心印之所在。
现在,我们把四目和三纲连起来谈:《大学》的重点在于“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诚意”做到极致,就是“止于至善”。“止于至善”的法则是“致知”。正心,是恢复心中本体;修身,是让心体的作用得以充分发挥。对自己来说,叫“明德”;将“明德”施于他人,就叫“亲民”;天地之间任何事物都能用“明德”来为一体。所以,所谓“至善”,就是心的本体。人的念头一动如果是不善的,心的本体,也就是我们的良知,没有不知道的。
诚意的“意”,就是念头,念头是会动的。格物的“物”,是念头所指向的事。只要良知在发挥作用,动任何念头都不会有不善的。但是,如果不“格物”,就不能“致知”,不能让良知充分发挥作用。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格物则是致知的结果。格物的功夫做到了,良知也就发挥作用了,念头也就真诚了,如此才能恢复本心,达到“止于至善”的境界。
圣人担心人们向心外去探求,所以反复强调这些意思。所以说,不在“诚意”上下功夫,只想着“格物”,就有了支离之偏;不在“格物”上下功夫,只想着“诚意”,又有了虚空之偏;不以“致知”为根本,只知道“格物”和“诚意”,那就是胡说。支离、虚空和扯淡,离至善十万八千里。
朱熹认为,《大学》的重点在“格物”,王阳明则认为重点在“诚意”。区别在哪里呢?按朱熹的理论,如果我们尤其重视“格物”,那就是在向外求,在心外求到的理,诚心诚意对它,那也是我们心外的理,而不是我们心内的理。按照王阳明的理论,如果我们把重点放在“诚意”上,真诚无欺地对待自己的念头,那格物也就顺理成章了。可如果我们把重点放在“格物”上,那就是在事情上正念头,念头即使是正的,但不真诚对它,也不是真的格物。
很多组织领导者在事情上正念头,正得都很好,但正过了却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的念头,那等于没正。知道企业有某种问题,这是格物;马上去解决它,这才是诚意。知道员工担心什么,这是格物;不马上就去解决它,这就不是诚意,自然也就不是真正的格物。
格物是中,诚意是和,格物是知,诚意是行,唯有二者合为一体,才能和谐。从这一点而言,王阳明在知和行的选择上,还是倾向于行。
只要在诚意的主导下格物,必能致知,能致良知,心自然会正,身也自然能修,接下来的事,就是八目的第二级:修齐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