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一念而善，即善人矣；毋自持为良民而不修其身，尔一念而恶，即恶人矣。人之善恶，由于一念之间，尔等慎思吾言，毋忽！

——《南赣乡约》

《南赣乡约》是由王阳明创立并推动实施的成文的规范，是以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的精神和良知为核心原则，通过有意识的教化和成员之间的相互督促、相互扶助而在江西赣州等地实行的民间自治性的共同生活的规约、制度和组织。它的精华就是：鼓励自修、互敬、互助、自愿和为整个组织提供所需要的良知，组织者不需要煞费苦心，就能让每个员工成为最好的自己。

现代企业中的读书会就类似于乡约，不过，它远没有乡约的作用巨大。

何谓乡约？约是成员为互利而加入并赞同的契约，乡约以乡为单位，通过有组织有纪律的共同集会，对共同议定之法和契约的读解与实践，它的目的是让个人生活与社会秩序趋于合理与和谐。中国最早的乡约是四吕（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吕大防）在1076年制定和实施的乡约，史称《吕氏乡约》。

《南赣乡约》是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推出的，它一方面是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理论的具体化，另一方面则是官方意志的具体化。以《吕氏乡约》为代表的乡约是人民来主持的，而《南赣乡约》则是政府提倡的；《吕氏乡约》等乡约根据约言，《南赣乡约》则根据圣训。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乡约，王阳明或许深刻地认识到，由人民来主持的乡约，会逐渐脱离政府的控制，而由政府提倡的乡约看似没有了民主性，但恰好符合组织领导者领导一切的思路。它对于组织管理的重要性似乎已不言而喻。

任何组织领导人，若想把王阳明的《南赣乡约》之条理和精神融进自己的组织中，那就必须熟记《南赣乡约》的全部内容。下面，我们就进入《南赣乡约》：

百姓们，古人有言：“蓬草长在麻丛中，不用扶也能挺立；白沙混进黑泥中，不用染也是黑的。”民俗的善与恶，难道不是长期积累形成的吗？那些已经弃善从恶的新民，以前也曾背弃宗族、背叛乡邻、为祸四方，难道他们本性就是这样吗？他们的罪过难道只是个人原因造成的吗？这与官府治理无道、教导无方也有很大的关系。另外，作为他们的父老子弟，未能及早在家中教诲、告诫他们，未能平日在乡里熏陶和感染他们，未能对他们进行引导扶持、奖励劝勉，和他们缺乏往来联络，未能和睦相处，甚至有时还以愤懑、怨恨相待，以狡诈、虚伪相害，这才让他们逐渐滑入恶的深渊。

这一段，王阳明透彻地分析了人的品质会受到三方面的影响：组织管理者、家庭、社会。王阳明重点指出，一个人的本质是善的，但因为家庭关系、社会关系和组织管理者的问题，而导致了他们去善从恶，但家庭问题已不可挽回，只有通过组织管理者和社会这两方面对失足人进行管束，他呼吁说：

呜呼！过去的无法挽回，未来还能努力赶上。因此，今日特地制定乡约，以让百姓和谐相处。从今往后，凡是同约中的百姓，都应孝敬你们的父母，尊敬你们的兄长，教导你们的子孙，和顺你们的乡里，死丧之事互相帮助，患难之时互相体恤，劝勉从善，告诫去恶，平息诉讼，停止争端，讲究诚信，谋求和睦，务必做良善百姓，共建仁厚民风。呜呼！再愚笨的人，责备别人时总是明白的；再聪明的人，责备自己时也会糊涂。父老子弟们，不要念念不忘新民的旧恶而不肯善待他们。

然后他重点强调了阳明心学的思路：

坏人只要一念向善，就会成为善人；善人也不要自恃良民而不注重修身，你们只要一念为恶，就会成为恶人。善人和恶人的区别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这一段分析性和指导性的文字后，王阳明开始进入正式的《乡约》组织结构和流程。组织结构是：

同约之中，要推选出三位德高望重、众人信服的长者（这是民主选举），其中一人做约长，两人做副约长；再推选四位公正果断的人做约正，推选四位通达事理的人做约史，推选四位精干廉洁的人做知约，推选两名熟知礼仪的人做约赞（这是组织架构）。置办三扇文簿：一扇由知约掌管，用于登记同约中所有人员姓名，记录他们每日的往来和行为；其他两扇由约长掌管，一扇用于记录表彰善行的情况，一扇用于记录纠正过失的情况。

接着就是流程：

（1）同约之人每次集会时，每人出银钱三分，交给知约，用于准备饮食，不要过于奢侈，够大伙充饥解渴即可。

（2）约定每月十五日集会，如有人因为生病或有事不能出席，可以请人提前向知约请假。无故缺席的，记录其过失，同时罚银一两充公。

（3）约所设立于中间地带，可以选择空间开阔的寺庙或道观作为约所。

流程中管理者（约长等人）应注意的问题：

表彰善行时，言辞要明确肯定；纠正过失时，言辞要含蓄委婉，这也是忠厚之道。例如，某人不尊敬兄长，不要直说“不悌”，而应说：某人在尊重兄长的礼节上有不到位的地方，我还不敢确认，姑且记录下来，以后再观察。纠正过失和恶行时，也要照此实行。如有难以改变的恶行，先不要急于纠正，否则会让他难堪，有可能会刺激他破罐破摔、放纵恶行。约长和副约长等人应当提前与他私下沟通，让他愿意自首，然后众人一起引导、劝勉他，激发他的善念，把他的过失暂且记录下来，使他能够改正。如果他自己不能改正，那就要采取措施纠正，然后记录下来。纠正之后还不能改，就要报告官府。报告官府之后还不能改，同约中人就要将其押送官府，公开惩处他的罪行。如果迫于形势无法押送官府，就要与官府协商，请求派兵消灭。

接着就是流程的细节了：

集会前一天，知约要提前将约所打扫干净，在大堂上摆放好器具，朝南摆设告谕牌和香案。集会当天，同约之人到齐后，约赞击鼓三下，众人都来到香案前面，按顺序站好，面向北方跪下，听约正宣读吿谕，直到完毕。约长对众人高声说：“从今往后，凡我同约之人，只奉戒谕，同心同德，一起向善。如有人三心二意，或者表面善良、暗地作恶，必遭神明诛杀。”众人齐声说：“如有人三心二意，或者表面善良、暗地作恶，必遭神明诛杀。”众人再拜。礼毕，按顺序走出约所，分东西两侧站立。约正宣读完乡约，高声说：“凡我同盟，务遵乡约。”众人齐声回答：“是。”然后东西交拜。礼毕，各自按顺序落座。年少者向年长者祝酒三次。知约起身，在堂上设置彰善位，朝南放好笔砚、摆好彰善簿。约赞击鼓三下，众人起立，约赞高声说：“请列举善行！”众人答：“有请约史。”约史站到彰善位，高声说：“某人做出某善行，某人能改正某过失，请记录下来，用于劝勉同约之人。”约正询问众人意见：“如何？”众人答：“约史列举的情况十分恰当。”约正礼请有善行的人来到彰善位，分东西两侧站立，约史再问众人：“我所知道的某人的善行就是这些，请大家各自说说你们了解的情况。”众人如有要补充的，就提出来，没有则回答：“约史说得对！”约长、副约长、约正都来到彰善位，约史在彰善簿上记录完毕后，约长举杯高声说：“某人做出某善行，某人能改正某过失，是能修身；某人能让某族人做出某善行、改正某过错，是能齐家。如果人人都能这样，风俗怎能不淳厚呢？凡我同约之人，都应效法他们。”然后约长请有善行的人饮酒，有善行的人也要斟酒回敬约长：“这哪里称得上善，有劳长者过奖了，我诚惶诚恐，怎敢不更加勤勉，希望不辜负长者教诲。”众人都喝完酒后，向约长再拜，约长回拜，礼毕，各就各位，知约撤下彰善席。酒过三巡后，知约起身，在台阶下设立纠过位，朝北放好笔砚、摆好纠过簿。约赞击鼓三下，众人起立，约赞高声说：“请纠正过失！”众人说：“有请约史。”约史站到纠过位，高声说：“听说某人有某过失，我还不敢确认，姑且记录下来，以观后效，如何？”约正询问众人意见：“如何？”众人答：“约史所言必有道理。”约正礼请有过失的人来到纠过位，朝北站立，约史再问众人：“我听到的就是这样，请大家说说你们所知道的。”众人如有要补充的，就提出来，没有则回答：“约史所知属实。”约长、副约长、约正都来到纠过位，分东西两侧站立，约史在纠过簿上记录完毕后，约长对有过失的人说：“虽然暂时不惩罚你，但希望你迅速改正。”有过失的人跪下请罪：“我哪敢不认罪。”自己站起来斟酒，跪下喝完，说：“不敢不迅速改正，不能让您再为我担忧。”约正、副约长、约史都说：“我们未能早日规劝，使你犯下过失，又怎会没有罪过？”也都斟酒自罚。有过失的人再跪下请罪：“我已知罪了，长者又因此自罚，我怎敢不立刻赴死？如果允许我自行改过，那么请长者不要再饮酒自罚，那就是我的大幸了。”有过失的人退后，斟酒自罚。约正、副约长一起说：“你能如此勇敢地接受责罚，说明你能迁过向善，我们也可以免于罪责了。”于是放下酒杯。有过失的人再拜，约长扶起，礼毕，各就各位，知约撤下纠过席，酒过两巡，开饭。吃完饭，约赞起身，击鼓三次，高声说：“申戒！”众人起立，约正站于大堂中央，高声说：“呜呼！凡我同约之人，公开聆听申戒，谁人没有善念，谁人没有恶意？行善虽然别人不知，但日积月累，善行累积，自然无法掩盖；为恶如果不知悔改，日积月累，恶行累积，终将不可饶恕。如今因为行善而被人表彰，固然可喜，但如果以善自负，那么日后就会离恶越来越近啊！因为犯下过失而被人纠正，固然羞愧，但如果能够悔过自新，那么日后就会离善越来越近啊！因此，今日行善之人，不可以善自负；今天作恶之人，又岂会永远是恶人？凡我同约之人，理应共勉。”众人说：“不敢不勉。”然后众人离开席位，按顺序分东西两侧站立，交拜，礼毕，然后退下，散会。

《乡约》当然不仅是对内，它还对外解决问题：

（1）同约之人，凡是遇到疑难之事，约长必须与同约之人一同谋划、裁决，务必做到既合理又可行；不能袖手旁观、推脱责任，使同约之人陷入罪恶。否则，约长和约正等人都要连带治罪。

（2）有的亲戚、族人和乡邻，常常因为一些小纠纷而投靠匪徒，试图报复，残害无辜百姓，造成严重危害。从今往后，所有的争斗和不平之事都要报给约长等人，公开论定是非曲直；或者等约长听完之后，立刻晓谕双方、解释清楚。如果仍有人肆意妄为、投靠匪徒，就率领同约之人报告官府，予以诛灭。

（3）士兵、百姓中如有人表面善良，暗地里却勾结匪徒，贩卖牛马，传递信息，为一己私利祸害百姓，约长等人可以率领同约之人对他进行指正、劝诫。如果他不思悔改，就报告官府，予以惩治。

（4）吏书、义民、总甲、里老、百长、弓兵、机快等人，如果下乡办差时向百姓索要钱财，约长要率领同约之人将情况报告官府，予以追究。

（5）父母过世后，葬礼所用的寿衣、棺木，只需尽诚尽孝，根据家庭经济状况操办即可。额外大做佛事，或者大摆筵席，只会倾尽家产、浪费钱财，对死者毫无益处。约长等人要晓谕同约之人，共同遵守礼制。如有再犯，就在纠恶簿上写下“不孝”。

认真读完《南赣乡约》后，我们就会得到这样的认识：无论是孔孟的古典儒家，还是朱熹王阳明的新儒家，其政治哲学的理念都是相同的，那就是：为政以德。从这点而言，《南赣乡约》做到了三点：第一，通过诵读乡约的基本内容，进行了一次组织内规章制度的普及，它可以让乡约成员规范自觉；第二，乡约的举行其实是现代组织中的团建模式，它可以联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从而在工作中加深合作；第三，以相互督促的方式激发人内在的良知，大家互相鼓励、自我约束，减少了组织中很难推行下去的秩序和规范，让员工对组织规章制度敬畏和自愿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