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传习录·黄修易录》
王阳明竭力主张的“人皆有良知”多次遭受挑战,有人就从社会现象着眼,一针见血地质问王阳明:“如果人皆有良知,为什么会有恶人?”
王阳明也只能回答:“恶人也有良知,只不过被遮蔽了。”
良知被遮蔽的意思是,恶人也知为恶是坏事,可他不听命于良知为善去恶,于是成为恶人。
我们不必分析王阳明的解释是否有道理,只需要肯定一点,王阳明也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恶人,而且还很多。他们游走在社会中,随时准备作恶。无须怀疑的是,在企业中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在组织中消极工作,最要命的是私底下或者明面上抱怨个不停。
领导者若想树立绝对权威,肯定要向这些人开刀,通过惩罚使其离开,或是老老实实服从领导的所有安排。然而,这一切可能暂时能树立你的权威,却绝不是长久之计。冷酷的打压,只是猫盖屎。
于是,阳明心学中的“只在心中求”思路就派上了用场。所谓“只在心中求”,是遇到事后的自我反思,在王阳明心学思想中,任何事若是没有顺利进行,达到预期,那最大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自己身上,只有一小部分原因出在对方身上。但只要解决了问题的大块,剩余的小块就会自然而然消失。就如存了天理后,人欲就消失一样。
王阳明认为,领导者在工作中最重要的一个东西就是念头。王阳明一直让人格物,也就是在事情上正念头,对于领导者而言,若想管理无碍,就必须先在自己作为领导者这件事上正念头。
王阳明指出,真正的领导者为的是行道,只有无能的领导者在工作时才会想到自己的利益。什么是行道?行道就是为下属服务,为员工服务。一旦领导者有这样的念头,就能在危难处境中不改心志,他只关心道是不是得以弘扬践行。而如果以对自己有利为管理的目标,自然就会苟且偷安,趋利避难。
所以,“行道还是谋利”不但是检验领导者自身素养的一个分水岭,还是领导工作能否顺利进行的唯一指标,更是领导者树立柔性权威的重要方式。
如果以行道而不是以谋利为领导目的,那么领导者自然而然就会立下为组织贡献全部心力的志向。一旦这个志向确立,就如王阳明所说的“有志于道德的人,功名不足以拖累他的心志;有志于功名的人,富贵不足以拖累他的心志”。人在有志向时,就不会感到心累。
明白了这一点,企业领导者树立权威的第一条就是要有担当精神。第一章中,我们简略谈到担当精神,现在我们详细谈论。
1508年,王阳明在今天的贵州修文县悟道。他悟到了三条:一是“心即理”,所有人心中都有天理,能彰显出自己的天理,就能认识到别人的天理,就能如未卜先知一样,知道别人的心;二是“知行合一”,任何人都应该按照良知的指引去行动;三是“佛道之非”。
而第三点,就是王阳明始终提倡的担当精神。他曾对弟子毫不留情地说道:“佛道不可以治天下,因为它们弃人伦遗物理。”所谓“弃人伦”,就是放弃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这五种伦理关系;所谓“遗物理”,就是对社会上的一切采取逃避态度。有弟子曾向他请示说,想去深山老林中修行,王阳明教训他,人生到处都是修行场,何必去深山老林?
王阳明这样说,是他对儒家“入世精神”的高度赞扬。在他看来,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必有其使命,这个使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只有为社会做贡献,才是真正的人,我们必须做事,必须为天下贡献力量,才不枉此生。这就是一种担当精神。作为一个组织的领导者,倘若没有这种担当精神,那无论你能力多强,智商多高,都不可能管理好你的企业。
王阳明悟道不久,同乡毛应奎便把他办公之余休息的地方称为“远俗亭”,还请王阳明写篇文章纪念。王阳明毫不客气地为他作了一篇记。
王阳明说:“俗习和古道互为消长。在这居所中,远离人世间那些纷扰喧嚣、混乱污浊的俗念,自然就会生出高洁、清明、旷达的情怀,这是毛先生命名‘远俗亭’的缘由。但是,毛公你的官职是负责全省教育,并且还兼管监狱诉讼以及军赋,为了科举考试做的文章,乃是俗儒的学业;处理文书政令等烦琐事务,乃是俗吏的日常事务,这二者都是你避免不了的。如果要丢下所从事的工作而谈什么‘我要远俗’,那么,俗未必远离了,为官的职责倒是真的丢掉了。君子的德行,不能疏远忽视细微处,这样才能汇集成就大德,成就伟大的事业。所以说,多读圣贤书,多向圣贤们学习,以此培养自己的品德并运用于各个方面,这样的话,即便是做科举文章,也可以对圣人之学有所得,这就是远俗。处事公正,决断英明,待人宽厚,那么,即便是每日处理一些烦琐俗务,却能对古代圣王们的为政之道有所心得,那也是远俗。如果内心猥琐粗鄙,却假装闲散豪放,自以为‘远俗’,其实跟远俗并没有什么关系。程颐先生曾经说过:如果要做的事情不伤道义,那么从俗也没什么不可以。君子怎么可以轻易绝俗?但是必须得是不伤道义的事情,才能从俗而为,在这方面,是不能随便对待的。所以说,那种随随便便就从俗,并且还自以为通达的,并不是君子行为,而为了标新立异而远离俗习,也不是君子应有的思想。”
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王阳明对担当精神的最佳诠释。中国古人讲“在其位谋其政”,你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应该做这个位置要求你做的事,身为领导者,就必须毫无保留地承担起领导者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为组织和员工服务,倾尽全力行道,而不是谋个人利益,耍领导者的威风。
那么,是不是佛道就一定是错的呢?浙江衢州西安县人郑德夫曾向王阳明请教:“佛学和儒学有什么差异?”
王阳明回答道:“你别管它们的差异,只管学习它们讲得对的地方。”
郑德夫问:“对与错怎么分辨呢?”
王阳明回答:“你别管他讲的是对还是错,只要听从你自己内心的判断,如果讲的东西能让你心安,那就是对的。”
郑德夫问:“我们的内心怎么能判定是非呢?”
王阳明回答:“没有是非之心就不是人。和春秋名厨易牙一样,我们普通人的口舌也能辨别甜苦;和视力超好的离娄一样,普通人的眼睛也能辨别美丑;和圣人一样,普通人的内心也能辨别是非。如果我们的内心不光明了,对是非的辨别,就不如口对于味道、眼睛对于色彩的辨别那样真切,于是私欲就得以将内心遮蔽。所以你一定要立诚。你只需要担心你的内心对是非的辨别是不是像口对于味道、眼睛对于色彩的辨别那样真切,又何必担心它能否辨别甜苦美丑呢?”
郑德夫疑惑地问:“听您这样一说,难道《五经》《四书》的内容都没用吗?”
王阳明的回答是:“怎么会没用呢?它们所记载的内容就是告诉我们,什么是甜苦美丑。如果你没有以真诚恳切的心去看这些内容,只是在谈论味道和色彩,又怎么能知道真正的甜苦美丑呢?”
这段对话很重要,它告诉我们,你听到和理解的东西如果能让你心安,那就是对的。你躬身入局,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对待任何管理上的困难,没有心烦意乱和怀疑,而是心安,那就要勇敢向前。
在组织管理工作中,难免会遇到困难,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气馁。王阳明有个叫李邦辅的弟子离京到广西柳州上任,王阳明写下一篇赠别文,说柳州是荒蛮之地,很多官员不愿意去,李邦辅的内心深处也是这等意思。但你想过没有,太平之境,纵然十倍努力也难见光芒;困苦之处,稍一用力,即见彩虹。
正如他的心学宗旨“人必须在事上磨练,才可有人生成就”一样,最好的修行场和修行时间正是那些艰难困苦之地和艰难困苦之时,越是处于困难的管理环境中,行道的志向就越要坚定,这才是真正的领导者,也是真正的圣贤。
领导者若是真有担当精神,以行道为管理目标,那在领导者眼中,下属和员工就没有坏人,因为当你以行道为目的时,天地万物是一体的,所有的员工和下属只不过是你身体和心灵的一部分,在一篇送友人去偏远的岭广做官的文章中,王阳明这样说道:“如今做官的人,如果能以行道为目标,有怀古之心,能通达地看待天下,岭广之地虽然地处偏远,也会觉得和自己家乡一样,会觉得岭广的百姓都是自己的子弟;会觉得这个地方,就是自己父兄宗亲所居住的地方;会觉得这里的山川道路,都是自己亲人的葬身之地。这样的话,岭广之地的老百姓,也会把我看作父兄,看作亲人,会拥护爱戴我,会舍不得我离开这里,所以,我又怎么会怕在这个地方做官呢?”
能得到员工的爱戴,前提是你的念头要是行道而不是谋利,你要有担当精神,这才是王阳明心学所要求的真正的领导者。
管理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制定、执行、检查和改进。西方管理学家认为管理的唯一工作就是决策,还有人像煞有介事地说,管理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通过他人达到自己的目标)。王阳明的看法是,领导者就是亲民和明明德的合二为一。重点在明明德上,但必须去亲民中实现。
1509年,王阳明到卢陵县(今江西吉安)做县令,前任县令对他说,此地百姓全是刁民,各种惹是生非,尤其喜欢打官司。你就等着痛苦吧。王阳明微笑着回复他,这才是修心时啊,如果为官一任,毫无痛苦和压力,那说明你没有用心亲民。
王阳明用了半年时间,把卢陵整顿得人心大振,秩序井然。这期间,他几乎是废寝忘食,但丝毫感觉不到疲倦,虽然劳心劳力,却乐在其中。用他的话说,这么好的修心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那么,王阳明是如何管理吉安的呢?
先来看一个故事:王阳明的弟子陆澄跟随他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收到家书,说儿子病危,陆澄十分担心、郁闷。
王阳明就对他说:“此时正是修心的好时机,如若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讨论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多加磨炼。父亲爱儿子,是十分真切的感情,不过天理告诉我们应当适度,超过合适的度就是人欲。许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有所忧虑,于是就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道如此已经是‘过度忧患,心绪已然不正了’。大致而言,人有七种感情,感情流露得太多即是过度,流露得太少则是不够。才超过一点就已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所以必须通过调节,使得心绪中正平和才可以。以子女哀悼父母的丧事为例,作为孝子,难道不想一下哭死以纾解悲痛之心?然而圣人却说‘哀伤不能害了性命’,这不是圣人要强人所难,只是天理的本来状态就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超过。人只要能够认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增减。”
这个故事所体现出的思想正是王阳明心学的精髓之一,也就是人应该在痛苦时刻修行,修行的法门就是适度。领导者的任务是发现问题、分析原因、解决问题。这是个特别复杂的过程,在复杂的过程中,我们往往会在情绪上发生问题,即超越了一个度。
陆澄因为儿子病危而无法回家探望就哀伤。领导者也会因为发现了组织中的问题而焦虑痛苦。此时才是领导者修行的时候,他必须冷静下来,把那些负面情绪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然后认真分析问题,最后解决问题。领导者在面对问题时,绝不能逃避,或者把责任推给员工。
领导者的任务就是决策,在决策过程中,肯定会得罪一些员工,而由此受到毁谤和暗箭。很多时候,有些领导者会退缩,但这个时候更是领导者的修心时。
梁启超撰写的《李鸿章传》是一部经典,其开篇第一句话更是经典中的万王之王,这句话就是:惟庸人无咎无誉。
大意是说,只有平庸的人,才很少有赞誉和毁谤。只要你不是庸人,或不甘心平庸而想创建事功,那赞誉和毁谤必然蜂拥而来。
李鸿章就是这样的人,他官居极品,做了很多受人称赞和诟病的大事,临死前,还因世人不理解他而懊丧。极少的人赞誉他为王朝的中兴名臣,绝大多数人骂他是卖国贼、奸臣、贪污犯,凡是你所能想到的“屎盆子”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梁启超圆睁怒目,拍案叫道:“李鸿章是伟人。”
如今我们已对李鸿章有了清晰的认识,他是那个时代最有能力,也最心甘情愿出力的人。他从未因毁谤而不去做事,他有所为,迥然有别于那些不作为的饭桶官员。
人,只要做事,就是个人。反之,浑浑噩噩度日,离人就会越来越远。
在中国历史上,毁誉参半的人不胜枚举:商鞅、王安石、张居正、曾国藩、李鸿章,当然,也包括心学宗师王阳明。
他们有个共同点:心中抱定一个伟大的信念,矢志不移地去行动,不惧人言,只问事情的走向。
在人类历史上,那么多无咎无誉的人,你一个都没有记住,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做事。不做事,就如一尊佛像,你能指摘出它什么来?
有人问王阳明:“如何避免毁谤?”
王阳明回答:“毁谤是外来的,连孔子那样的圣人都无法避免,何况是我们。”
那人再问:“那就实在没有办法了吗?”
王阳明回答:“有啊,只要你把别人对你的毁谤看作是对他人的毁谤就行,正如你见到有人欺负弱小,虽然很生气,但也不会被气死。”
那人笑了:“这是啥方法,逃避吗?”
王阳明叹息道:“其实应对毁谤,哪里有那么容易。不过,若想把外来的毁谤不当回事,首先要做的是把外来的赞誉不当回事。倘若你对外来的赞誉很当回事,那你肯定会把外来的毁谤也当回事。如果你对外来的赞誉一笑置之,那你就能在应对外来毁谤时做到不动心。”
人这种动物,就是喜欢别人的赞美,不喜欢别人的毁谤。这就是典型的欲——好善恶恶。
你喜欢某些东西,就肯定厌恶某些东西,如果你什么东西都不喜欢,那自然就什么东西都不厌恶。
所以,应对毁谤有两种方式:一就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少做事;二就是对赞美不要动心,自然对毁谤无所谓。
这就是无善无恶,不对善意动心,自然不会对恶意动心。
当毁谤来时,正好练心,这是王阳明心学的基调。
当然,我们也做如是想:正因为有毁谤来,才证明了我在做事,而不是尸位素餐。无论是在多大的组织里,凡是那些无誉无咎的人,绝对是很少做事的老油条;凡是那些有誉有咎的人,一定是想要做事的杰出之人。
毁谤之来,大多在生态环境。当一个生态环境中的很多人都对自己的言行不负责,没有良知,只有私欲时,那些真正做事的人,就很容易受到毁谤,当然也有赞美。
不过,毁谤比赞美要来得多,来得更猛烈。
唯有在毁谤的大风大浪中坚持信念,遵循良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关键是,你如果真是个做事的人,连事情都做不过来,哪里还有心纠缠于咎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