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赘言,宗助和阿米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妇。两人生活在一起,至今已有六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夫妇俩不曾有过半天的反目,更没有为争论而红过脸。两人除了向绸布商店买料子做衣服穿,向米店籴粮食充饥,其他方面是极少有求于社会的。也就是说,除了给他们提供日常必需用品,他俩几乎体会不到社会的存在。对他俩来说,绝不可少的东西是相依为命地生活着,而相依为命这一点,他俩还是遂心如意的。他俩是怀着身居深山的心境,寄居在大城市里的。
就自然趋势而言,他俩的生活不能不流于单调。他俩得以避开社会上诸多烦人的琐事,同时也堵塞了获得各种社会经验的机会,以致身居都会,却像放弃了都会文明人的特权。夫妇俩也时常感觉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过分单调。虽说两人对相依为命这一点没有过丝毫的厌倦和不满足,却也依稀感觉到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内容里缺乏某些新鲜生动的东西。不过,他俩会每天过着刻板的生活,不知厌倦地度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对日常社会失去了热情,而完全是社会方面摒弃他俩、一味以冷漠的脊背向着他们的结果。夫妇俩的生活无从得到向外伸展的余地,才向内愈扎愈深,深度增加了,广度也就失去了。六年来,他俩不求同世人轻易进行交涉,却把这六年时间全部花在体察夫妇之间的胸臆上了。两人的命脉已在不知不觉中互相渗透。在人们看来,他们两个人还是两个人,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则不啻是道义上不可分割的单一有机体。把两人的精神组合起来的神经系统,包括神经末梢,已经浑然成为一体。他俩宛如两滴油滴在大水盘上合而为一,这时,与其说是两滴油排开了水而集拢在一起了,倒不如说是两滴油遭到水的排挤而互相靠拢,以致不能分离更为恰当。
他俩在这种紧密的结合之中,既含有寻常夫妇间罕有的亲睦和满足,也随之而兼有倦怠的味儿。而在这种倦怠气氛的支配下,他俩唯独没有忘却自视是幸福的。倦怠在两人的意识上布下迷蒙的幕帐,使两人的情爱犹如雾中看花而心**神驰。不过,它绝不会导致要用竹刷子洗刷神经的不安。总之,他俩是一对越是疏远俗世而情谊越笃的好夫妇。
他俩始终在异乎常人的亲睦气氛中持续度过每一天,面对面时好像不曾留意到这一点,然而心里都很清楚互相之间确实存在着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他俩不可能不回溯这迄今为止亲睦相处的漫长岁月,不可能不回忆起两人当初是付出了多大的牺牲而毅然结合的情境。他俩曾惶恐地屈服于自然在他们面前布下的可怕的报复,同时,也不忘为承受这报复而得来的幸福,不忘为这幸福在爱神面前焚香叩谢。他俩在鞭笞之下走向生命的终结,但他俩也领悟到:这鞭梢上附有着能治愈一切的甘蜜。
宗助是拥有相当资产的东京人的子弟,在学生时代,他就同其他东京人子弟一样,肆无忌惮地追求种种时髦的嗜好。在服饰、举止、思想等所有方面,他悉如当世纨绔而无愧,昂首阔步于市内而为所欲为。他的领子雪白,长裤的翻脚熨得平直美观,足穿开司米的花袜子,与这身打扮相表里,他的头脑里装的也全是时髦货色。
他生性聪慧,学而不求甚解。他认为学问无非是为了有利于踏上社会,因此,他对于那种非得暂时脱离社会才能获得的学者地位不抱什么兴趣。他上课堂去,无非是同一般的学生一样,在众多的笔记本里填些字,而回到家中后,不温习也不整理。连没能去上课而丢下的课程,也往往听之任之。在他宿舍的桌子上,那些笔记本倒总是摞得整整齐齐,书房永远井然有序。他也总是丢下这徒具形式的书房,出外去溜达。朋友们多羡慕他的豁达不羁,宗助自己也很得意,而未来就像彩虹那样绚丽地在眼中闪烁。
那时候的宗助是同现在大不一样的,他拥有众多的朋友。说实在的,在他那轻松愉快的眼中看来,所有的人都一样是朋友。他是一个不懂得什么叫“敌人”的乐天派,他就是作为这样的乐天派而无忧无虑度过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的。
“嗯,只要别愁眉苦脸的,到哪里都会受欢迎。”他时常对学友安井这么说。事实上,他的脸上确实从未出现过什么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严肃神情。
“你有着强健的身体,当然如意啰。”安井是个大小病痛不停的人,所以很是羡慕宗助。
安井的故乡在越前,由于长期在横滨居住,言谈举止都与东京人没有任何不同。他讲究衣着,爱留长头发,梳成对半分开的样式。他跟宗助读的高级中学虽不是一个学校,但是在大学听课的时候,两人经常相邻而坐,遇到有漏听、误听的情况,便在课后互相询问,两人因此而成了好朋友。那时新学年刚刚开始,宗助刚到京都不久,人生地不熟,交了安井这个朋友后,确实便利不少。宗助在安井的引导下,如饮醇酒似的把当地的新鲜景象如饥似渴地汲入心胸。每天晚上,两人都要到三条啦四条啦这些繁华市街去逛逛。有时还穿过京极[24],站在桥中央,瞩目鸭川[25]的流水,眺望由东山升起的静谧的月亮,并感到京都的明月要比东京的大而圆。有时,两人对街市和行人感到乏味了,便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到远郊去。宗助喜爱四处有大片竹丛的深绿色景致,对于那在阳光返照下红得如染的一排松树树干也不胜神往。有一次,两人登上大悲阁[26],仰望即非[27]所书的匾额,耳闻顺谷涧而下的橹声。这橹声极似雁叫声,使两人兴复不浅。有一次,两人前往平八茶屋[28],竟在那里住了一天。老板娘把丑陋的河鱼串在签子上烤熟后,给他俩下酒。这位老板娘头裹布巾,身穿藏青色的和服裙裤。
宗助在这种新的刺激下,暂时获得了满足。但是嗅着这古都的气息逛过一遍之后,一切也就显得平淡了。这时候,他开始为美丽的山色和清澈的水色不能像起初那样感到形象鲜明而觉得不够满足了。他怀着年轻的热血,没能遇上足以令其降热的深绿景色,当然也没能进行足可焚尽其热情的激烈活动。他的血液在奔腾,使他枉然感到刺痒地流经全身。他交叉着双臂,坐着眺望四周的山峦,说:“这地方太陈旧落后了,令人乏味!”
安井为了作个比较,一边笑一边给宗助讲述了一位熟朋友家乡的情况,即净琉璃里那句歌词——“中间的土山在降雨”[29]——所指的有名驿站。安井告诉宗助,在那里,人们从早晨睁开眼起床到晚上闭上眼睡觉,视野所及无不是山峦,简直像在擂钵底里生活一样。安井还说,那位熟朋友自小就养成一种条件反射——每到细雨蒙蒙的黄梅天之类的时节,那小小的一颗心儿便会跳个不停,害怕四面山上的雨水灌下来,会把整个地方变成池子。宗助听后心想:一生在那种擂钵底里生活的人该是多么惨啊。
“在那种地方生活,怎么受得了呀!”宗助颇感诧异地对安井说。安井听后也笑了,便把自己从熟朋友那儿听得的笑话复述给宗助听——据说土山出身的人物中,最大的人物当数那暗中调走“千两装”银箱而受到磔刑的人……对地域狭小的京都已感到腻味的宗助听后,觉得这种足以冲破单调生活而放出异彩的事件,至少每一百年发生一次是不可谓多的吧。
当时,宗助醉心于新事物、新世界,认为在自然界展现了一遍四季的景色之后,就没有必要为再次缅怀去年的旧事而去迎候黄花、红叶之类的莅临。宗助希望始终把握着在炽烈的生命中生活的证券,认为生活着的现在和跟着就要来到的未来,乃是迫在眉睫的问题,至于正在消散的过去,无非是同梦一样没有价值的幻影罢了。他阅尽众多凋敝的神社和凄寂的寺庙,已经丧失勇气把自己乌黑的脑袋转向褪了色的历史。他的情绪并没有枯萎到这地步——非得徘徊于迷糊的往事不可。
学年结束,宗助同安井暂时分手了。安井向宗助约定说他要先到福井的故乡去一下,然后上横滨,也许届时再写信通知,可能的话,颇希望能乘同一班火车去京都,要是时间允许,可在兴津一带勾留一下,从从容容地上清见寺、三保的松原和久能山逛逛。宗助表示“非常赞成”,心里已经在预想接到安井寄来明信片时的情景了。
宗助回到东京,父亲仍然很健康,小六还年幼。一年来不曾尝到大都会的炎热和煤烟味,现在尝到了,倒是喜不自胜。由高处远眺,只见屋瓦在烈日下闪烁,像翻腾着的浪涡,连绵何止数里!不禁令人想道:这就是东京呀!这些往日所见的景象若在今天的宗助眼前出现,他极可能要惊吓得头晕眼花了,然而,当时反射性地铭刻到他脑门上的,不外乎是“壮美”二字呢。
他的未来犹如未绽开的花蕾,在不曾开放出来之前,不光是别人无所知,他本人也是不明确的。宗助唯觉得自己的前程上隐约飘逸着“无量”这两个字。他在这次暑假中也没有对自己毕业后的出路掉以轻心。尽管还没有拿定主意大学毕业后是谋取一官半职好还是从事实业好,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论走哪一条路,现在就采取主动总是有利的。他除了由父亲直接介绍,还由父亲的朋友的间接介绍,物色了几位能左右自己前途的人物,去作了两三次拜访。这几位人物中,有的托词已外出避暑而不在东京,有的说不在家,还有一位表示忙不过来,要另外约定时间在办公处接见。宗助在那天的大清早七点钟左右就到制砖厂,乘上电梯,被引进三楼的接待室,只见已有七八个人同自己一样在等着拜见同一个人,这倒叫他吃惊不小。他就这样走到了一个新的场所,接触了新的事物,也不管到这儿来是否能如愿以偿,唯觉得脑海里映入了一个活生生世界里的种种片段,这是自己过去从未觉察到的,因而感到异常愉快。
宗助按照父亲的吩咐,每年伏天前都要帮助家中晾晒书籍,这种事情也数得上是他饶有兴味的工作之一。库房门前,冷风飕飕,他坐在这门前的湿润的石头上,不胜好奇地望着上代传下来的《江户名所图会》《江户砂子》[30]等书籍。他盘腿坐在客堂间的中央,地席都坐得有点儿发热了,他把女仆买来的樟脑粉分开到小纸片上,包折成医生给的药粉包形状。宗助自小时候起就往往把这浓郁的樟脑气味、冒汗的伏天、拔火罐子、翱翔于青空的群鸢联想在一起。
总算进入立秋节气了。到了“二百十日”[31]前夕,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天空中不住地浮动着犹如用淡墨渲染成的云。寒暑表上的读数在两三天中急骤下降。宗助不得不再次用麻绳捆起柳条箱,做好去京都的准备。
宗助在这段时期里一直没有忘记同安井的前约。而刚回到家中的时候,他觉得反正那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所以不大在意,但随着日子渐渐地逼近,倒为等待安井的消息而心焦了,因为安井自分手后,连明信片也不曾寄来一张。宗助曾主动向安井的家乡福井发过信,但始终没有收到回信。他又动过向横滨那儿探问一下的念头,也因为没有问过通信地址,搞得一筹莫展。
在宗助动身的前一晚,父亲把宗助叫到跟前,依照宗助的要求,拿出了普通标准的旅费,还给了足够宗助在途中停留两三天以及到达京都之后要用的零用钱。
“你得好好节俭些花啊。”父亲教诲着儿子。
宗助就像普通的人子在听普通的人父教诲一样地听着。
“要在你明年再次回家时,我们才能见面,自己要多加小心。”父亲又说道。
但是,到了该再次回家的时候,宗助却没能回得来,等到赶回家中时,父亲的尸骨已寒。宗助至今每回忆起父亲当时的音容,心里就感到很对不起他老人家。
在临近启程的时候,宗助终于收到安井寄来的一封信。启封后,见信上写着:本想一起回京都,不料有点儿事,不得不先走一步了。最后写道:反正到了京都再详谈吧。宗助把信塞进西装的内兜,乘上了火车。到了早先约定的兴津车站时,宗助一个人下了火车,步出月台后,顺着又窄又长的一条街向清见寺方向走去。现在已是盛夏过后的九月初了,避暑者早已走得差不多,所以旅社比较清静。宗助选了一间能望见大海的屋子,趴在室内给安井写信。他在一张美术明信片上写了两三行字,其中有这样一句:你没来,我只好一个人来到了此地。
第二天,宗助独自按原先的约定,游玩了三保和龙华寺,并且尽量准备了一些到京都后可与安井叙谈的材料。然而,也许是天气的关系,也可能是受到了同游者没有来的影响,登山也好,观海也好,都感到不大有味。待在旅社里就更加无聊,便又匆匆地换下了旅社的衣服,同染有图案的三尺布腰带一起搭在栏杆上后,离开了兴津。
到达京都的当天,由于坐夜车很疲乏,加上整理整理行李,一天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第二天上学校去看了看,教师们尚未全部回学校,学生也比平时少。宗助感到不解的是:理应比自己早到三四天的安井,怎么连人影也不见呢!于是放心不下,回途中特意到安井的住处去转了转。安井的住处是在多树多水的加茂神社附近。安井在暑假前就表示要移居清静一些的市郊地区以便读书,于是特意钻进了这个如同偏僻乡村似的地方。安井物色到的这个住处,是在屋外的两边围有土墙、幽静而颇具古风的房子。宗助曾亲耳听安井说过,这房子的主人本是加茂神社里的神官之一,其妻年四十岁上下,巧舌如簧,能讲一口极漂亮的京都话,平时负责照料安井的生活。
“所谓照料,无非是给烧些难以下咽的菜,每天三次送到房间来而已。”安井搬过来住下后,就对女主人表示不满了。宗助曾到这儿来找过安井几次,所以认识这位安井称之为只会烧难以下咽的菜的女主人。女主人也依稀认得宗助,她一见宗助,便以如簧之舌殷勤酬应,然后询问安井的近况——其实这正是宗助要询问她的。据她说,安井自回家乡去后,至今没有给这儿送来过一点儿信息。宗助听后,感到很奇怪地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后来有一个星期左右,宗助每次到学校上课,推开教室的门时,总是抱着一种漠然的期望——这回能遇见安井了吧,能听到安井的嗓音了吧。但每次又都是抱着漠然的失望而回家的。尤其是在后面的三四天里,与其说宗助是想及早见到安井,倒不如说是作为一个有干系的人而惦念起安井是否平安无恙来了,因为安井是特意函告“有点儿事,只好抱歉,先走一步了”的。那么,为什么至今不见安井的影踪呢?宗助不厌其烦地向诸多的同学探问过安井的下落,但是谁都不知道。后来,有一个人这么说:“昨天晚上在四条的人流里,看见过一个身穿单衣而酷似安井的人。”就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即在宗助抵达京都后的一个多星期之后,安井突然光临宗助的住处,身上确实穿着所说的单衣。
宗助望着这位久别的朋友,他身穿便服,手持草帽,总觉得他的脸容同暑假前有些异样,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安井那黑黑的头发搽了油,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分头,很引人注目。他好像特意加以解释似的,说是刚从理发铺来。
当天晚上,安井同宗助忘倦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安井那滞重的、吞吞吐吐的语调以及老是“可是、可是”的口头禅,悉如他平时的老样子。不过,就是没有触及为什么要先于宗助离开横滨,也没有讲清楚自己是在途中的何处作了耽搁,以致比宗助晚到京都的。他只表明:自己是三四天前才抵达京都的。接着又说:尚未回到暑假前下榻的那个住处去。
“那么,你住在哪儿呀?”宗助问道。
安井便把自己目前下榻的地方告诉了宗助。这是在三条那一带的属于三四等的公寓,宗助知道那个地方。
“为什么要住进那种地方去呀?你是打算住一段时期啰?”宗助又发问了。
安井只表示是有点儿事需要这么做。但随即披露了出乎意料的计划:“我对寄居公寓之类的生活已经腻了,想自租屋子住,哪怕小一些。”这叫宗助不胜惊奇。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安井终于说到做到,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幽静处自立门户了。这是一种出租的小房子,结构上带有京都一般房屋共有的阴郁感,又特意把柱子和门格子涂成暗红色,显出人为的古雅味。宗助见房子门口植有一株不知是属于谁家的柳树,修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几乎要触及屋檐了。院子也与东京的不同,是稍事整理过的。由于石头的安置可以随便一些,所以比较大的石头盘踞在客堂间的正对面,石下生着许多凉丝丝的青苔。屋后有一个门槛已朽烂的堆物间,里面空空如也。再往后是进出厕所时能望得见的邻舍的竹丛。
宗助来此造访,是在十月份的开学前没几天。宗助至今还记得,当时残暑犹烈,往返学校得张阳伞才行。那次他在格子门前把伞收拢,朝里探视,瞥见一个身穿粗布条纹单衣的女子的身影。因为格子门内的路是用水泥铺成的,径直向深处通去,所以,宗助如果不是一进门就由右侧的正首楼梯口拾级而上,在暗中是能够一眼洞察深处的景象的。宗助站停,直到穿单衣者的后影朝后门走去而消失为止。这时宗助打开格子门,见安井往正门走来。
两人走向客堂间,交谈了好一会儿。先前那个女子一直没再露面,简直是无声无息了。房子不很大,女子好像就在邻屋,但是邻屋静得同没人在一样。这个像影子一样闪了一下的文静女子就是阿米。
安井聒聒不休地谈了家乡的情形、东京的事情以及关于学校上课的事情,唯独一个字也不触及阿米。宗助也缺乏主动询问的勇气。这天,两人就在这种情况下作别。
第二天两人见面时,宗助依然惦念着那女子,不过没有流露出一个字来。安井也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他俩以往是无话不谈的,但是安井现在显得有些心慌意乱。宗助呢,当然还不到好奇得一定要勉强安井披露的程度。所以,女子的事就一直埋在两人心中,谁也没提出来。一个星期就又这么过去了。
到了这个星期的星期天,宗助再次造访安井。这次是为了一个与两人都有关系的什么会的事情而来,同女子毫无瓜葛,可以说没有任何别的动机。但是宗助走进客堂间,在上次来时所坐的地方坐下,一看那篱笆边上小小的梅树,不禁清晰地浮想起上次来此时的情形。今天,客堂间外依然是寂静无声。宗助没法不去想象那个躲避在这寂静中的年轻女子的身影。同时相信,那女子也同上次一样,绝不会在自己面前露面的。
在宗助做着这种预测的时候,安井突然介绍他同阿米相识了。当时,阿米没有穿上次那种粗布单衣,她是做过打扮由邻屋走出来的,像是要出门做客去,又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宗助见状,颇感意外。不过,阿米也没有穿什么盛装,所以衣服的色泽和腰带的光泽都还不足以使宗助吃惊。此外,阿米面对初次见面的宗助,也没有过多地表现出年轻女子常会有的羞涩之态,只是显得特别娴静,不多说话,是一个在人面前同独闭邻室时无多大区别的安详而沉静的女子。宗助据此推测,认为阿米的举止稳重,未必是因为害羞而避人耳目的关系。
安井向宗助介绍阿米时,是这么说的:“这是我的妹妹。”
宗助侧过一小半身子面对阿米,搭讪着交谈了几句,他觉得阿米的发音中没有夹杂丝毫的乡下腔。
“以往是在家乡……”宗助问道。阿米听后,未及回答,安井插了进来。
“不,长住横滨……”安井答道。
这天,兄妹俩原本要上街去买东西,所以阿米换下了便服,尽管天气很热,还是穿上了新的白色袜套。宗助获悉这一情况后,觉得耽误了人家的正事,十分抱歉。
“哦,由于独立门户的关系,每天都发现有东西需要买,所以一星期得上大街一两次。”安井说着,笑笑。
“我同你们一起走一阵吧。”宗助随即站起来,顺便听从安井的吩咐,浏览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宗助看了看邻室那只带有镀锌白铁皮火圈的方形火盆、质地较差的黄铜水壶以及放在旧洗涤池旁边的崭新水桶,然后走出门口。安井在门上落了锁,说是得把钥匙托付给后面的邻居家保管一下而跑掉了。宗助和阿米站着等安井回来。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交谈了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
对于两人在这三四分钟里交谈的话,宗助至今记忆犹新。那无非是寻常的男子向寻常的女子表示礼貌的极简略的话,打个比喻,就如水一样浮浅、清淡。宗助以往在路上需要向陌生人打招呼时,就是用的这一类话,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宗助每次浮想起当时那极短促的交谈,总是觉得每一句话都平淡得很,简直可以说没有任何渲染的地方。然而说来不可思议,那么透明无色的声音竟会给两人的未来涂上了那样绯红的色彩!日居月诸,现在这红色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辉,而焚烧过他俩的火焰,自然也变成了焦黑的颜色。两人的生活就这样地陷于昏暗之中。宗助每次回溯过去,一面玩味那种浮浅清淡的交谈怎么会给两人的历史涂上如此浓郁的色彩,一面感觉命运竟有化平凡之事为不平凡的神力而不胜可怕。
宗助记得很清楚,两人伫立在门前时,可以看到两个曲折着的身影,各有一半映在土墙上。也记得阿米的身影被阳伞所遮,这形状不规则的伞影映到了墙上,致使阿米的头影映不出来了。宗助还记得那已经开始西斜的初秋骄阳,像火一样射到两人的身上。阿米撑着伞,靠向并不怎么阴凉的柳树下。宗助记得自己曾退后一步,仔细打量过那配有白边的紫色阳伞和尚未褪尽翠色的柳叶的色泽。
现在思来,这一切都很清晰,也没有什么稀奇。两人等到土墙上又出现了安井的影子后,便一同向大街上走去。走的时候,是两个男子并肩而行,阿米则趿着草鞋,落后一步相随。交谈多在两个男子之间进行,话也不长。走到半路上,宗助与他俩分手,独自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但是,这一天的印象久久地留在宗助的脑海里了。每当他回到住处,洗过澡,在灯前坐下来之后,安井和阿米的形象就像上过颜色的平面画似的,在眼前闪现。更有甚者,当宗助上床后,脑海里就开始琢磨:这位被安井称为妹子而介绍给自己认识的阿米,果真是安井的妹子吗?看来,这事不向安井问个明白,疑窦是很难冰释的。但是宗助立即作了主观的推测,他觉得,从安井和阿米之间的现实可能性来说,自己的这种推测是充分存在的。他就这么躺在**胡思乱想着。而且,他也意识到这种推测的无聊可笑,于是噗的一声,把忘记吹熄的油灯吹灭了。
宗助同安井的关系并没有疏远到非等这种记忆渐次淡漠而消失得毫无影踪才见面的程度。两个人除了每天在学校里见面外,仍像放暑假前一样,经常有来有往。不过宗助每次造访,阿米不一定每次都出来招呼。大概是三次中有一次不露面,像最初时那样,静悄悄地待在邻室里。宗助也没有表示特别的关注。不过他和她还是渐渐地接近了,未几,也达到了能够互相说笑的亲密程度。
不久,又到了秋季。要悉如去年那样在京都度过这个秋天,宗助是感到乏味了。然而,当他在安井和阿米的怂恿之下去采蘑菇时,便在清朗的空气中新发现了一种异香。三个人同去观看红叶,由嵯峨[32]穿山而行,往高雄[33]走去。一路上,阿米卷起和服的衣裾,拄着细细的伞柄而行,只见长衬裙吊在袜套的上方。从山上俯视一百来米以下的流水,只见阳光照着水面,水底明亮,远远望去,呈透明状。阿米不禁赞叹道:“京都真美哪。”她说着,回过头来望望他俩。一起眺望着这番景色的宗助也受到了感染,觉得京都真是个好地方。
他们这样结伴外出的事已很频繁,在家中会面也屡见不鲜了。一次,宗助照例去看安井,可是安井不在家,只有阿米独自坐在凄寂的残秋中。宗助说着“很寂寞吧”,走进客堂间。两人在一只火盆的两侧坐下,烤火闲谈,谈得意外的长久。出乎意外地长谈了一番之后,宗助才告辞回家。还有一次,宗助正感到无聊而在住处倚着桌子呆呆地动脑筋如何消遣时,阿米突然光临了。她说自己是出来买东西,顺路来玩一玩的。接着,她受到宗助的款待,喝了茶,也吃了点心,从容地谈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在这种情况屡屡出现的过程中,树叶已不知不觉地落光了。一夜之间,高山顶上披了银装,露天的河滩变得雪白,桥上的人影在蠕蠕而行。京都这一年的冬天,阴森森的,冷得彻骨难当,安井受到这一恶性寒气的侵袭,患上了严重流感,体温急骤上升,远比普通的感冒烧得厉害。阿米见状,起先确实很惊慌,不过高热没多久就退下去了,所以阿米以为已经不碍事,病就会好的。不料热度时高时低,像黏胶般缠住不放,每天真够苦的。
医生说,看来是呼吸器官受寒所致,恳切地劝病人转地疗养。安井只好把壁橱里的柳条行李箱取出来,用麻绳捆好,阿米在手提包上下了锁,准备出门。宗助送他俩到七条,走进火车候车室,他有意欢快地说了些送别的话。上车后,安井从车窗里向月台上的宗助打招呼:“有空请来玩哪。”
阿米也说道:“一定得来呀。”
火车从气色很好的宗助面前缓缓驶过,旋即喷着烟气,朝神户方向而去。
病人在疗养地迎接了新的一年。自来此第一天开始,几乎天天有美术明信片寄给宗助,而且没有一次不写着“有暇请来玩”。信中还一定夹有阿米写的一两行字。宗助把安井和阿米寄来的美术明信片拣出来,摞在写字桌上。这样,由外面一跨进房间就能首先看到它们了。宗助还不时地顺着次序一张一张地再度翻翻看看。最后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说:“病已痊愈,即可返回。然则难得来到这儿,却未能在此与君相见,甚为憾事。接此信后,望速来一晤,虽片刻也足矣。”这一席话当然足够打动不甘寂寞和无所事事的宗助了。于是宗助当晚乘了火车,赶到安井的住处。
在明亮的灯光下,这三个盼着会面的人相聚了。宗助首先注意到病人已经恢复了气色,比来此之前好了。安井自己也表示有同感,还特意捋起衬衫的袖子,随意地摩挲着暴出青筋的腕部。阿米也高兴得两眼生辉。宗助觉得这种活泼的眼神特别可贵。迄今为止,阿米在宗助心里留下的印象,是个即使处在音色缭乱的情况下也极其安详自若的女子。宗助断定,她的安详自若,主要是她那凝重安稳的眼神在起作用。
次日,三个人一起外出,远眺深蓝色的大海,呼吸着带松脂味的空气。冬季的太阳,**裸地在低空中划出短短的轨迹,温顺地向西落去。落下的时候,低空中的云彩被染成又黄又红的灶火颜色。夜幕降临后,仍旧风平浪静,只有松间不时有松籁传来。在宗助做客的三天里,天气一直很好,也很暖和。
宗助想再多玩几天。阿米表示:那就多住几天好了。安井则说:“看来是因为宗助光临,天气也变好了呢。”他们三人最后还是带着柳条箱和提包,一起回京都了。冬天就这么顺利地过去了,寒冷的朔风向寒带吹去。山上那斑驳的积雪在渐渐消失,青绿的颜色紧跟着萌芽了。
宗助每次忆及当时的景象,总是不胜感慨:要是自然的进程到此戛然而止,让自己和阿米顿时变成化石,那就不至于受苦了。事情是萌发于暮冬初春时节,而结束于樱花凋零之时。自始至终都是殊死的搏斗,困苦得犹如炙青竹榨油。飓风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将两人刮倒。等到两人站起来时,四处都已被沙土所封。两人看到自身也被沙土所裹,但是两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被飓风刮倒的。
社会毫不客气地让他俩背上了不义不德的罪名。但是他俩在道义上进行良心的自责之前,不禁茫然若失,疑心自己的头脑是否正常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问题,在呈现出一对可耻的男女的形象之前,已先不可思议地呈现出一对不按逻辑行事的男女的形象,这是无可置辩的。在这一点上,两人实有着难言之苦。他们只好认命:是残酷的命运之神一时心血**,向他们这两个无辜者发起了突然袭击,还半带开玩笑地把两人推入了陷阱。
当明察秋毫的阳光从正面射到他俩的眉心时,他俩已经度过了为不义不德而**的苦痛。他俩把苍白的前额老老实实地直向前伸,承受热焰打下的烙印。于是,他俩明白了:两人已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系在一起,不得分离了。他俩抛离了双亲,抛弃了故旧。说得笼统一些,是抛弃了整个社会。也可以换一个说法,他俩是被亲故和社会所抛弃了。学校当然也不例外地抛弃了他,不过表面上是自动退学,这无非是在形式上留下了一点儿人的影迹。
以上就是宗助和阿米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