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助留意到新年即将来临,走进了好久没去的理发店理发。也许是岁暮的关系吧,顾客相当拥挤,可以听得两三个地方同时响起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因为宗助方才见到了大街上那种充满熬过寒冬、亟望早一天跨入新春的繁忙景象,便觉得眼下冲进耳膜里的剪刀声也好像特别忙碌。宗助坐在炉旁抽着烟等候,这时他感到自己不啻是一个身不由己地正在卷入庞大而与己无关的社会活动中度过旧年的人。宗助面对即将来临的新年,心里并没有抱什么新的希望,只是周围的气氛撩得他心烦意乱罢了。
阿米的病况终于渐趋好转。现在,宗助像往日一样外出,也不必过分惦念家中的事了。在这一般的人家本是比较清闲的春季,对阿米来说,却是每年都得忙碌一番的,宗助估计阿米今年也许不至于陷入往年的那种忙碌,打算过一个特别简单的年了。现在,他望着妻子那犹如复苏过来的鲜明身影,觉得可怕的悲剧仿佛已经远离了一步,感到十分快慰。但是,宗助又朦胧地感到那悲剧说不定会在某个时刻、以某种形式再次降临,弄得宗助的心里老是不踏实。
岁暮,世间那些唯恐没事干的人忙得不亦乐乎,简直在人为地加速本来就很短的白昼的流逝。宗助看着这番情状,更加感到那种朦胧的恐怖在向自己袭来,以至于希望最好能让他独自滞留在这阴郁灰暗的寒冬腊月里。这时,总算轮到宗助理发了。他望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冰凉的镜子中时,突然出神了:镜中究竟是谁的身影呀!脸部以下全蒙罩上了白布,自身衣服的颜色和条纹全不见了。这时,他还看到镜子的深处映照出理发店店主喂养的小鸟以及鸟笼,小鸟不时在栖木上闪闪跳动。
理发师在宗助的头上抹好发香的发油。宗助听着背后的欢笑声,走出店外,全身有一股舒畅的感觉。在清凉的空气中,宗助体会到阿米说得一点儿不错,理发的确有使人心旷神怡的功效。
宗助想起要为自来水税捐的问题去商谈一下,便在归途中弯到坂井家。女仆迎出来,说道:“请进。”宗助想,大概是到平时的客堂里去吧,却被带领着,通过客堂,走向吃饭间。只见吃饭间的拉门拉开了两尺左右,听到门里有三四个人的笑声。坂井的家中依然是那么生机盎然。
主人坐在锃亮的长火盆的对面一侧,主人的妻子没有坐在火盆边,而是挨着通廊庑的拉门处下坐,面部倒也朝着这个方向。主人的身后挂着一只嵌在细长黑色木框子里的挂钟。挂钟的右面是墙壁,左面是放茶具的橱子。室内还错综地裱糊着各种字画,有拓片、淡墨写意画、扇面等。
除了主人夫妇俩,屋里还有两个女孩子,她们肩靠着肩而坐,身上都穿着筒袖的花布罩衣。一个有十二三岁,另一个是十岁左右,一齐瞪大眼睛,望着由拉门外向里走进来的宗助,她俩的眼梢和口角处还清楚地留着刚刚笑过而未及收敛的笑容。宗助扫视了一下,发现屋里除却父母和孩子,另有一个奇妙的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最近门口的地方。
宗助坐下后不到五分钟,心里就明白刚才听到的笑声,乃是这个奇妙的男子同坂井家的几个人交谈时发出来的。这男子生着一头灰蒙蒙而显得很不滑溜的红发;皮肤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看来这辈子是不可能褪掉了;身穿带瓷纽扣的白布衬衫,土布棉衣的领子处打着类似钱包绦子的长绳结;反正是一副不大有机会到东京等大城市来的山乡人的模样。更有甚者,这么冷的天,他还露出些膝盖,把塞在蓝色已褪的小仓布料衣带末端的手绢抽出来,擦擦鼻下。
“这位是背负着衣料,特地从甲斐上东京来销售的。”房主坂井这么介绍后,那男子转过身面对宗助。
“老爷,请赏脸买一些吧。”他这么致意。
宗助想,难怪丝绸、绉绸以及白线绸散得屋里到处都是。此人的服饰和谈吐虽然很怪,相比之下,想象到他背负着这些漂亮的衣料四处奔走的模样就更可怪。女主人解释道:这位丝绸织造商的家乡独多石头,石头会被太阳晒得烫手,因此出不了大米和小米,只好植桑养蚕,真是够穷困的山村,全村只有一家人家有挂钟,上高小读书的孩子一共才三个。
“能够写字的人嘛,不多不少就他一个人。”女主人说着,笑了。
那人认真地肯定了女主人的话,说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呢,太太。能写能算的人,村里确实再没有别人了,真是个鬼地方!”
男子把各种衣料推到主人夫妇的面前,不住地说道:“请买点儿吧。”当对方表示价格太高而希望能减到某个价钱时,他便用异样的土腔,或者回答说:“这价钱不够本。”或者说,“行,就这么卖给你吧。”或者说,“喏,请看看这货色的分量嘛。”他每次回答的话都惹得大家发笑。主人夫妇还闲得无聊,便半开玩笑地净同他打趣。
“老板,你这么背负着货色背井离乡,到了吃饭的时刻,总得吃饭吧?”女主人问道。
“肚子饿了,不吃饭怎么行呢!”
“在什么地方吃呢?”
“在什么地方吃?在饭铺里吃呀。”
房主笑着问:“这饭铺是什么地方哪?”男子回答说:“供我吃饭的地方呀。”接着又说,“刚到东京的时候,觉得饭真是好吃极了,要是放开肚子吃,一般供饭的宿店就非叫苦连天不可。不过每天三顿都这么吃法,也实在不好意思……”大家听后,又都禁不住笑了。
最后,男子把一匹捻线绸和一匹白绫罗卖给了女主人。宗助见年关在即,还有人买夏天用的绫罗,真是钱太多了。
这时候,房主怂恿宗助说:“怎么样?你也顺便买一点儿,替夫人做件便装什么的吧……”
女主人也表示:“趁现在这个机会买下来,价钱等于打了几个折扣呢。”
于是房主出来作担保地说:“嗯,这钱嘛,你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的。”宗助决定替阿米买一反绸子。价钱方面,经主人从旁力争,结果杀至三元钱成交。
丝绸商同意成交后,说:“这价杀得太厉害了,叫我要流眼泪呢。”大家听后,又都笑了。
看来,这丝绸商走到哪儿,都是使用这种鄙俚的语言说话的。每天,他到熟识的人家去打转,随着背上的货物渐渐减轻,最后光剩下蓝色的包袱布和绳绦子了。他说:“现在正是旧历年关,想先回乡下去,在山里过了新年,再尽力多多背些新的货物出来。”说是那时必须在养蚕繁忙的四月底、五月初之前,把货物全部卖掉,拿了钱再回到富士山北侧的那个遍地是石头的小山村里去。
“你到我们这儿来做买卖,已有四五年了。但你一直是这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改变哟。”女主人首先说到这一点。
“实在不容易呢。”房主也附和道。当今这个世界嘛,三天不出家门,街道就在不知不觉中放宽了;一天不看报纸,电车又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开辟了新线。这位老乡每年要上东京来两次,依然浑身保持着山村人的本色,确实难能可贵。宗助留神观察着此人的外貌、神态、服饰和谈吐,不禁产生出一种同情感来。
宗助向坂井告辞后,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不断地浮现出丝绸商的身影。他一边不时把掖在毛皮外褂腋下的衣料小包袱换换掖法,一边在想:这个以三元钱的廉价卖衣料给我的老乡,身穿粗布竖条纹的棉衣,泛红的头发粗糙无光,不带一点儿油气,也不知为的什么,却要把头发从头顶的中央漂漂亮亮地向左右分开。
家里,阿米总算缝好了宗助的春季短外褂,为使外褂平服,她把它垫在坐垫下,让自己在上面落座。
“我说,你今晚最好垫着它睡。”阿米说着,回过头来看看宗助。当阿米听丈夫谈及那个由甲斐到坂井家去的老乡时,也放声大笑起来。接着,她百看不厌地翻看着宗助带回来的绸衣料,多么好的花纹和质地!她还连声说:“便宜,便宜。”
“怎么肯这么便宜就卖掉,不是要吃亏了吗?”最后,阿米问道。
“嗯,足见街上的中间商人是赚得多厉害啊!”宗助由这件绸料中窥见了这一行业中的某些内幕。
夫妇俩接着谈到“坂井家的日子过得宽裕”以及“唯其宽裕,才让支路上的家具商从中捞到了巨利,他家就不时从丝绸商那里求得弥补,廉价买下一些暂时用不着的料子,得点儿便宜”。最后,话题落到“坂井家中的气氛倒很不差,十分热闹”,等等。
这时,宗助忽然换了一种语调,对阿米说:“嗯,这不光是钱多的问题,小孩子多也是一大原因。只要有小孩子,贫苦的家庭也会充溢着朝气的。”
在阿米听来,这种谈吐多多少少是丈夫在抱怨夫妇俩生活的寂寞和愁苦。所以阿米不觉把手从膝部的衣料上放了下来,看看丈夫的脸。宗助见自己从坂井家带回来的东西很合阿米的口味,便陶醉在好久没让妻子如此高兴的情绪中,也就没有留神阿米的这一举止。阿米朝宗助瞥了一眼,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是故意要把问题搁到晚上睡觉时再提的。
夫妇俩像平时一样,十点钟上床,阿米趁丈夫尚未入睡,对着宗助的方向发问了:“我说,你先前是在说没有孩子实在寂寞吧。”
宗助觉得自己确实是泛泛而论地说过这种意思的话,但是自己说这种话,并没有要存心结合两人本身的情况,也没有要特别引起阿米关注的意思。现在见阿米重提这个问题,就不胜尴尬。
“我一点儿也没有要指我们自家的意思啊。”
阿米听见宗助这么回答,便沉默了一会儿,但旋即重复了与方才的意思大致相同的话:“不过,你是由于始终感觉家中寂寞,才说出那种话来的,是吧?”
宗助的头脑中原本就潜伏着这种思想,但他顾忌到阿米的情绪,不敢坦然明说。宗助心想:为了让病后的妻子能够静心休养,不如把这当成说笑,一笑了之为好。
于是,宗助想尽可能活跃一下气氛,便换了一种口气说道:“要说寂寞,当然不是没有……”这时宗助忽然语塞,一时想不出新的、有趣一点儿的话来,事不得已,只好说,“哦,反正没事儿,你别放在心上。”
阿米还是不搭腔。宗助觉得应该换一个话题,便聊起天来了:“昨晚又发生过火灾啊。”
这时,阿米突然冒出一句半带辩解的话:“我知道很对不住你……”却又顿住无语了。
煤油灯仍像往常一样,搁在壁龛处。阿米背对着灯光。宗助虽然不清楚阿米脸上的表情,但听得出阿米似乎在淌眼泪。迄今为止一直仰望着天花板的宗助,这时立即转向妻子这一边,定睛注视着灯影朦胧中的阿米。阿米也在昏暗中定睛望着宗助。
接着,阿米断续地说道:“我早就想告诉你,向你表示歉意,但是难以启口,就此拖了下来。”
宗助听了,简直摸不着头脑,怀疑阿米多少有些歇斯底里发作,但又难以肯定就是这个缘故,便茫然不知所对。
不一会儿,阿米带着无望的神态,毅然说道:“生孩子的事,我是没有希望了。”随即哭了。
宗助听到这可怜的自白,不知该怎么加以慰藉才好,实在手足无措,同时急切地感到阿米真是可怜到极点了。
“没有孩子也不错嘛。像上面的坂井先生那样,孩子一大群,旁人见了还真替他可怜呢!简直成了幼儿园啦。”
“不过,如果一个孩子也不会有的话,你也会感到不太好吧。”
“还不能肯定生不了孩子嘛,对不对?今后也许会生的呀。”
阿米又哭了。宗助也别无良策,只好静待阿米平静下来,接着,听阿米慢慢地加以说明。
夫妇俩在情投意合这一点上,是异乎寻常的成功,但在孩子的问题上,遇到了不同于一般的不幸。如若本来就不会怀孕,倒也罢了,而他们是让本可以养育长大的孩子在中途夭折了,因此尤其不幸。
阿米第一次怀孕,是夫妇俩离开京都后,在广岛过清苦日子的时候。当知道怀孕确凿无疑时,阿米面对这一新情况,每天像做梦一样,感到前途又可怕又可喜。宗助则认为,这是一种确证无形之爱的有形结晶。面对这一现实,他不胜欣喜,于是屈指盼望着这一糅合着自己生命的肉团团手舞足蹈地降临到眼前的日子快快到来。不料事情同夫妇俩的预期违迕,胎儿在第五个月突然小产了。当时,夫妇俩的家境很清苦。宗助瞅着阿米流产后的苍白脸色,认定是操劳家务造成的。爱情的结晶毁在贫苦上,没能永久抓在掌中,这怎能不抱恨终天,阿米怎能不哭!
移居福冈后不久,阿米又爱食酸东西了。听说流产过一次就有习惯性流产的可能,所以阿米万事多加小心,一举一动十分谨慎。也许是这么做了的关系吧,经过情况极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孩子不足月就生下来了。产婆想了想,怂恿他们去求教医生。医生诊治之后认为,孩子先天不足,必须使室内的温度保持在一定的水平,昼夜加以人为的维持。按照宗助的条件,要在室内安置火炉取暖不是容易做到的事。夫妇俩拿出全部精力和财力,一心一意要保住婴儿的性命。然而一切都是枉抛心力。一个星期后,这由父精母血组成的爱情的结晶,终于变凉发冷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阿米抱着婴孩的尸体,哭泣着。
宗助以一个男子汉的气度,承受了这又一次的打击。他见骸骨成灰,又见骨灰埋进了黑土,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失魂落魄的话。此后,在不知不觉中,那若即若离跟随在夫妇之间久久不去的影子,终于逐渐远离而归于消失了。
第三次的情况在脑际浮现出来了。那是在宗助移居东京的那一年,阿米又怀孕了。当时阿米的体质相当虚弱,阿米本人当然是百倍小心,宗助也处处留神。两人的心里都在想:这次一定要……那紧张的日日月月顺利地过去。不料又在第五个月上,阿米遇到了意外的厄运。当时,家中还没有接入自来水,女仆早晚都得去井边打水、洗衣服。一天,阿米有事要找在后面的女仆,便走至井台旁的洗衣盆处吩咐完毕后,想顺便从井台边跨到前面去,不料足一滑,一屁股跌倒在潮湿而长有青苔的石板上了。阿米想:又坏事了。但顾忌到这是自己的疏忽,会受到责备,便故意瞒掉了,什么也没对宗助说。后来,阿米发觉这次受震一直没有给胎儿的发育带来什么影响,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引起丝毫的异状,心里总算落掉了一块石头,遂旧事重提,把滑倒的事告诉了宗助。宗助本来就没有要责备妻子的意思,只是温和地叮嘱阿米,说:“得多加小心,要不会出大事的呢。”
预产期好歹盼到了。眼看分娩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宗助在上班的时候,也不时惦念着阿米。下班回家时,脑子里总是不停地转着:“看来,今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已经……”走到家门口时就会在格子门前驻步。如果没能听到实际上有一半是属于自己想象出来的婴儿啼哭声,反而认为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急匆匆地跳进家门,结果又为自己的粗率举动而感到赧颜。
总算幸运,阿米是在半夜里出现临产预兆的,宗助当然没有外出忙什么公事,得以在一旁照料妻子。这一点真可谓是天公作美。产婆从容地来到后,脱脂棉花和其他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分娩过程意外地顺利。但是那至关重要的婴孩呢,无非是由子宫产出而来到了广阔的世界,却没有能呼吸到一口人世的空气。产婆取出一根同细玻璃管差不多的管子,不住地向婴孩的小嘴中吹送强气流,但是毫无用处,产下来的只是一个肉团团。夫妇俩隐约见到了这个肉团团上的眼、鼻、嘴的形状,却没能听到由其喉咙里发出的啼声。
产婆在分娩前一个星期左右来做过检查,还仔细地听过胎儿的心跳情况,最后曾保证绝对正常。现在宗助逐一加以分析:假使产婆说的话不可靠,胎儿是在下地前某一时期已停止发育,那么,那时不立即从母体里取出来,母体是不可能平安无事地过到现在的。于是宗助从这点着手调查,到后来了解到一个自己前所未闻的事实时,不胜惶恐。原来胎儿直到下地前还是健康的!但是发生了脐带缠绕,也就是俗称胞衣缠颈的现象。遇到这种异常情况,本来只好仰仗产婆施展本事来处理,有经验的产婆是可以很顺当地把缠在颈部的胞衣松解下来的。宗助请来的这个产婆已有相当年纪,对付这么点事情是不成问题的。然而缠在胎儿颈部的脐带不止一层,而是两层。这一回就是这样,两层胞衣缠着纤细的咽喉,由于松解得不得法,婴孩便被勒住了气管,闷死了。
产婆当然是有责任的。但阿米本人无疑也有一大半的责任。脐带缠绕现象显然是远在五个月之前由阿米自己造成的——她当时在井台边滑倒,把臀部都摔痛了。阿米产后坐在被褥中听到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只轻轻地点头表示首肯,什么话也没有说,而她那疲乏得微微发眍的眼睛饱含着泪水,长长的睫毛在不住地翕动。宗助一面温言劝慰,一面用手绢给阿米拭去淌到脸颊上的眼泪。
这是夫妇俩在孩子问题上的一段历史。他俩品尝过这种苦痛,所以从那以后不大喜欢提到这有关幼儿的话题,但是在生活的深处,两人都受到这段历史的影响,看来内心的伤痕是不容易消弭的。有时候,连他俩的笑声里都依稀反映出存在于彼此内心深处的这段阴影。为此,阿米从来不想对丈夫旧事重提。宗助也认为事至如今,根本没必要听妻子谈这些事了。
阿米要告诉丈夫的事情,本不是有关两人共有的事实。阿米在失去第三次的胎儿时,从丈夫口中获悉当时的经过后,深感自己不啻是一个残酷的母亲,尽管不是出于有意下手,但是剖析一下就会明白:这跟守候在暗路上夺取亲生骨肉而予以扼杀,并没有两样。自己真是一个犯下了可怕罪行的凶手!至少内心不能不受到道义上严厉的谴责。而且,没有第二个人能懂得她的这种心情,以致来替她分担一些痛苦。阿米甚至无法向丈夫吐露自己的这一痛苦。
那时候,阿米也像一般的产妇那样,在**过了三个星期。从休养身子来说,这无疑是极安静的三个星期。但从心境来说,乃是可怕而不堪忍受的三个星期。宗助为夭折的孩子制作了小棺柩,安排了不显眼的葬礼,而且事后又为这个亡灵立了块小小的牌位,牌位上用黑漆写好了戒名。牌主有了戒名,但是无人知其俗名,包括亲生父母在内。宗助起先把牌位放在吃饭间的柜子上,下班回家就不断地焚香。躺在六铺席房间里的阿米不时闻到线香的香味。当时,阿米的感官变得很灵敏。过了一些时间,宗助大概是有所考虑,把小小的牌位藏进了柜子抽屉的底部——这里收着分别用棉花仔细裹好的另外两块牌位:在福冈时死去的孩子的牌位和在东京去世的父亲的牌位。宗助在举家离开东京旧居的时候,估计外出漂泊时带着所有的祖宗牌位毕竟很不方便,就挑出父亲这一块最新的牌位,放进了包里,其余的牌位被悉数送到寺庙中去了。
阿米躺着,能闻见和看见宗助的全部动静。她仰脸睡在被褥里,感到有一根肉眼看不到而有因果关系的细线在渐渐伸长,把两块小小的牌位联结起来了。接着,细线向远处延伸,奔向那连牌位也没有的流产儿——根本没成形的、身影模糊的死婴了。阿米认识到,在广岛、福冈和东京三处各留有一个记忆的深处,是受着命运的严酷统治的,简直难以抗拒;而身处这种严酷统治下所度过的岁月,乃是一个母亲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同一种不幸岁月的轨迹;看到了这一点,阿米的耳际就会不时听到诅咒的声音。为了确保产后那三个星期的静养,阿米在生理上不得不竭力忍耐,但是在这段日子中,她的耳膜里老是响起那种诅咒声,几乎没有停的时候。对阿米来说,这三个星期的卧床休养实在是度日如年。
阿米在枕上发着呆度过了这不胜凄苦的半个多月。在休养接近尾声的时候,阿米虽然竭力忍耐着躺在**,但实在忍无可忍了,遂在女看护走后的第二天,悄悄地起床,试着踱踱步,然而,要拂去横在心中的不安,实在不容易做到。病后虚弱的身子虽然勉强起来活动了一下,但是思想里的东西丝毫没有得到松动,这使她大失所望,只好重新钻进被窝,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以便自己跟现实世界离开得远一点儿。
规定的三个星期终于过去了,阿米的身体轻健起来。她把地板擦拭干净。镜子里重新映出了她眉目一新的倩影。眼下正是换装的季节,阿米脱下背了好久的老棉袄,感到神清气爽,身上轻松得纤尘不染了。加上在这春夏更替的时节,宇宙景物生机盎然,使人心旷神怡,这也使阿米那凄寂的心田受到一定的感染。然而,这仅仅是使沉积物泛起而已,是从深水里浮到阳光的照耀中来而已。一种好奇心理也在阿米幽暗的生活历程中萌芽了。
一天上午,风和日丽,阿米像往常一样照料宗助出去上班后,自己也踏出了家门。这时已到了女子出门要撑起太阳伞的季节,阿米在阳光下匆匆赶路,额部有些冒汗了。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思量着在换衣装时,打开衣柜,手不由得触及第一只抽屉下那块新牌位的事。走着走着,阿米终于跨进了算命先生的门槛。
她自儿童时期起,就滋生出那种大多数文明人都有的迷信观念。但是,她平时的这种迷信观念也同大多数的文明人一样,只是游戏性地从外表——不是从内心——表露一下就完事的。这次却同严峻的现实生活瓜葛在一起,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事。阿米这时抱着一颗虔诚的心,以虔诚的态度坐在算命先生面前,她想要弄清楚老天爷是否赋予她将来生养孩子、哺育孩子的资格。这位算命先生同那些在马路上设摊为过路人占卜而赚取一两分钱的人相比,可以说没有丝毫两样——桌上排列着种种占卜道具,数弄着占卜用的竹签,最后煞有其事地捋着胡子,思索一番之后,仔细地打量着阿米的脸,从容不迫地宣告说:“你命里没有孩子。”
阿米默默无言,在头脑里咀嚼了一番算命先生的这一宣判后,抬起脸来,反问道:“为什么呢?”
阿米希望算命先生在作出回答之前,再仔细算一算。但是算命先生正视着阿米的眉宇,不多加思索地断言:“你有过对不起人的事。你有罪,绝不会有孩子的,这是对你的报应。”
阿米听后,心如刀割,立即转身回家。当天晚上,她简直没有抬眼望一望丈夫。
阿米从来不曾向宗助披露过那位算命先生说的话。宗助是在今天——壁龛处的细芯油灯似乎要随着夜阑人静而消失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阿米嘴里说出这一经过,心里当然不会舒畅。
“莫非你神经有毛病,才上那种鬼地方去!出钱去听那种鬼话,这不是自寻烦恼吗?今后还去上那种当吗?”
“我被吓坏了,当然不会再去啦。”
“不再去就行。你也真是。”
宗助旷达自若地做了回答,就顾自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