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负过去的这一段历史,移住广岛无法解脱苦痛,移住福冈也无法解脱苦痛,来到东京后,依然被沉重的负担压抑着。同佐伯家已经没有亲密的关系。叔叔去世了,婶母同安之助虽在,却不可能有融洽的交往。两人每天都在这种世态炎凉的环境下度日。今年的岁末,两人依然没去辞年,对方也没有来。连搬过来住的小六也从心底里看不起哥哥。两人来到东京不久,小六出于单纯的小孩思想,直接流露出厌恶阿米的态度。这是宗助和阿米都很明白的。夫妇俩在日光前笑语,在月影前徘徊,迎新送旧,度过了静静的岁月。今年已经到了岁末。
从年底开始,沿街而立的一排排房子,无不挂起稻草绳[34]。在大街两旁,那并排插着的几十根高过屋檐的小竹竿,都被西北风刮得飒飒作响。宗助也去买了一根长二尺多的细松枝,钉到门柱上,然后,把又大又红的橙子加置于供盘上,端到壁龛里。壁龛正面挂着一幅拙劣的墨梅画轴,梅的上方画着呈蛤形的月亮。至于为什么要把橙子和供品放到这幅怪模怪样的画轴前,宗助自己也莫名其妙。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宗助望着自己摆下的东西,对着阿米这么说。阿米也一点儿不能理解每年都要这么做的意义。
“谁知道呀。不过,这么摆就是啦。”阿米说着,进厨房去了。
“这样摆设,无非是为了受用吧?”宗助侧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把供品的位置调整了一下。
大家把砧板搬到吃饭间,晚上一起加班切年糕。由于菜刀不够用,宗助就始终没有动过手。小六年轻有力,切得最多,切得不合适的也最多,其中还有形状很难看的。每切出一块怪模怪样的形状,阿清就会出声笑起来。
小六在菜刀的脊背上垫了湿抹布,用力切着年糕的硬边,说道:“样子再怎么样,也同样是吃下肚嘛。”由于过分用力,耳朵根都发红了。
为了做好过年的准备,还要煎海蜒、把酱油炖的菜肴安置在多层食盒里。到了除夕那天的晚上,宗助到坂井家辞年,顺便把房租带了去。他怕冒失,特意绕至后面的厨房门口,看到磨砂玻璃上映有明亮的灯光,屋里十分热闹。一个小学徒手持账本坐在门槛处,一副要向人收账的样子,这时便起身向宗助致意。主人夫妇都在吃饭间里,屋角处有一个身穿号衣、像是经常在这儿出入的人,身旁放着交让木[35]、里白[36]、日本白纸和剪刀,正俯首做着稻草圈[37],已经做了好几个。年轻的女仆坐在女主人面前,把小额的钞票和硬币在地席上放成一行。
“哟,快请。”房主看见宗助来了,招呼着说,“快过年了,一定很忙吧。你瞧,我这儿摊得乱七八糟。嗯,请这边坐。怎么说呢,过年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啦。不论如何有趣的事情,重复了四十次以上,也要腻味了。”
房主嘴里在嫌过年惹人心烦,但是神态上又没有任何愁眉不展的表现。他的措辞轻松愉快,脸色滋润泛红,看来是晚餐时喝了酒,而酒力还不曾从脸颊上退尽。宗助抽着房主待客的香烟,闲扯了二三十分钟后,告辞回家了。
家中,阿米说是要同阿清一起去洗澡,已把肥皂盒包在毛巾中,一心等候丈夫回来看家。
“怎么搞的,出去这么久啊?”阿米说着,看了看钟。这时已近十点钟了。再说,阿清洗过澡还要到梳头店去一趟,把头发做一做。而平时不问家务事的宗助,在除夕这天也有相应的事儿要处理。
“该付的钱都付过了吧?”宗助站着询问。阿米回答说,还有一家柴炭店的账宕着。
“要是有人来收账,请你付了。”阿米说着,从怀里取出不清不洁的男式钱夹和放硬币的钱袋,递给宗助。
“小六呢?”宗助一边接过钱一边问。
“方才他说要去观赏一下除夕的夜景,出去了。这么冷的天气,一定够他受的呢。”
紧接着阿米的这句话,阿清放声大笑。
“青年人嘛……”阿清笑了一阵后,一边这么评说一边向厨房门口走去,把阿米出外穿的木屐放好。
“他要观赏什么地方的夜景?”
“说是由银座至日本桥大街。”
这时阿米已迈下门槛,随即传来拉开板门的声音。宗助听着这响声,独自在火盆前坐下,注视着将成灰烬的炭火。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明天圆圆的红日,出现了逛游者头上所戴绢帽的光泽,他还依稀听到了佩刀声、马嘶声以及拍毽子的声音。再过几个小时,人们又要按例举行迎新年的活动了,他一定能从中看到一些最为新鲜、奇巧的景物。
兴高采烈、熙来攘往的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他脑海里通过,但是人群中没有谁来拽着他的手臂一起前进。他像一个被宴席排斥在外的局外人,不准共饮同醉,因而得以避免醉于其中。他只让自己和阿米的生命无声无息、年复一年地流逝,对前程不抱有什么希望。人们正在忙于过除夕,他却独自冷清清地在家看门。这正是他平时真实生活的写照。
阿米是十点钟过后回家的,脸颊沐浴在灯光下,比平时显得光泽有致。她把衬衫领子稍稍敞开一些,看来澡池中带来的温暖气息尚未消失殆尽,后脑下长长的颈部显露得清清楚楚。
“实在太挤了,简直无法洗澡,取桶都很困难。”阿米第一次吁了口长气。
阿清回到家时,十一点钟都已过了。她把梳洗得整整齐齐的脑袋从纸拉门里探过来,向大家致意地说:“我回来了。耽搁得真是太久了。”顺嘴又解释说,“后来又让我挨着次序等了两三个人。”
但是小六迟迟不归。时钟打了十二下,宗助提议“可以去睡了”。阿米觉得,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先去睡总有点儿不好,就尽量找话谈。幸好,小六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六解释说,自己从日本桥到银座,接着绕到水天宫,不料电车太挤,等了好几辆才挤上去,所以回来迟了。
“走进白牡丹洋货店,我想去买点什么,好碰碰运气得个金表什么的奖品。但是需要买的东西,店里一样也没有,最后勉强买了一盒小女孩们掷了玩的、安有小铃铛的布制小袋袋,于是我去碰运气了,在用器械打出来的好几百个玩具气球中,抓到了一个,但是没能中金表奖,却中了这个奖……”小六说着,从和服的大袖口里拿出一袋“俱乐部洗头粉”。
小六把洗头粉放到阿米的面前,说道:“送给嫂子吧。”接着,又把安有小铃铛而缝成梅花形状的布制小袋袋放到宗助的面前,说道,“这个就请送给坂井家的小姑娘吧。”
一个清闲的小家庭,就这样度过了他们的除夕,一年也随之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