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伯婶母和安之助后来再也没到宗助家来过。宗助是本来就无暇到番町去,而且也没有那种兴致。虽说是至亲,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上的人一样,毫无干系。
只有小六不同,好像是时常去佐伯家坐坐的,但也没有走动得太频繁;而且每次回来,也从来不同阿米谈谈婶母家的情况。阿米疑心小六的这种做法是有意的,但想到自己既然同佐伯家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关系,听不到婶母家的消息反而是求之不得的事呢。
然而,阿米还是能不时从小六、宗助弟兄俩的谈话中,听得一些佐伯家的情况。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前,小六告诉哥哥,安之助又在苦心钻研一项新发明的应用事宜:不用油墨就可印制出鲜明的印刷品来。使人一听就觉得那是一种极可贵的工艺。不过阿米觉得,这种事同自己毫不相干,而且听了也不知所云,便照例默不作声。而宗助毕竟是个男子,听后不免产生了好奇心,追根究底地问“不用油墨怎么能印制出东西呢”等问题。
小六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当然无法作出确切的解答,只能把安之助说过的情况,尽自己记忆所及,仔细加以说明:“这一印刷术是英国近来的新发明,归根到底,无非是利用电的功能,把一个电极与铅字联在一起,把另一个电极与纸相接,只要把纸压到铅字上,就立即印制出来了。”小六还复述安之助的话,说道:“印制出来的东西一般是黑色的,但是掌握了一定的技艺,也可以印出红色或蓝色的,因此碰到要印彩色版什么的时候,别的且不说,光等待油墨干下来的时间就省掉了,其价值之重大由此可见一斑。如若印刷报纸时采用这一工艺,除了能省却油墨和油墨滚子的消耗以外,在整体上至少能比原来减少四分之一的麻烦,从这一点来看,也说明这是一项极有前途的事业。”听小六的口气,仿佛这一光辉的前途,安之助已经确实在握。而且小六说话时双目熠熠生辉,好像在安之助那光辉的前途中,也包孕着自己的身影。这时候,宗助照常以平静的态度,听着弟弟的说明,听完后,也不加什么观点鲜明的评论。宗助认为,这种发明实际上是实乎虚乎,反正在最后行世时才见分晓,现在是说不出该赞成还是该反对。
“那么,捕鲣船的事已经作罢论了啰?”迄今为止没有吭声的阿米开始搭腔。
“倒也不是作罢论,说是因为费用太大,纵然可以获利,也没有人肯干。”小六回答。这小六的口吻,好像多少是代表安之助的利害关系似的。接下来,三个人又交谈了一会儿。
最后,宗助说道:“不论做什么事,都不可能那么一帆风顺呀。”
阿米接口说:“像坂井先生那样,有金钱,能逍遥自在,才是最大的乐事呢。”
听了阿米的这番话后,小六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有关佐伯家的情况,宗助夫妇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一些,除此之外,两家人都在互不相闻中过着日子。
有一次,阿米向宗助提出这样的问题:“小六弟每次到安弟那儿去,总会得到点零用钱什么的吧?”
宗助从来没有去注意小六的这些事,听阿米突然一说,便反问:“为什么呢?”
阿米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提醒宗助说:“嗯,小六近来常常是喝过酒回来的呢。”
“说不定是安弟谈着那个什么新发明能赚大钱时,看小六听得高兴,发给了奖金呢。”宗助说着,笑了。两个人的交谈到此为止,没有往下发展。
过了两天,在第三天的傍晚,小六又是过了吃饭时间还不回来。等了好一会儿之后,宗助表示“肚子饿了”。尽管阿米因顾虑到小六,希望再等一会儿,劝宗助先去洗个澡什么的,宗助却不予理睬,开始用饭。这时阿米对丈夫说:“你得主动找小六谈谈,叫他别喝酒啦。”
“难道他已经喝得那么厉害,以致有此必要提意见吗?”宗助显出有点儿意外的神色。
阿米不得不辩解:“当然还不至于如此严重。”不过阿米确实担忧小六也许在白天家中没人的时候,喝得满脸通红地回来闯祸。宗助则采取姑且听其自然的态度,但在心里不免狐疑:难道小六真会如阿米所言,会特意拿了人家的钱或借了人家的钱去喝酒吗?他平时是不怎么爱喝的呢。
不知不觉中已近岁暮了,黑夜降临,仿佛即将占领整个的世界。天天刮着大风,听听这种风声,就令人感受到生活中充斥着阴郁的节奏。小六无论如何忍受不了关在六铺席房里过上一天的日子。他越是想安静下来,脑子里越是憋得难受。他也不愿意到吃饭间去与嫂子交谈,只好出去,到朋友的家里转上一圈。朋友起先照常接待他,一起谈谈年轻学生感兴趣的事。但是这一类话谈光了,小六还是去,朋友便暗下嘀咕:这小六是因为过得无聊,才来访友,反复谈这些老话的呀。于是,朋友偶尔有意暗示自己连学校的功课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奉陪闲聊。小六受到如此怠慢,自然极不高兴,但是待在家中的话,又简直读不进书,也无法静心思考问题。总而言之,像他这样的青年人,正是应该好好用功、力求向上的时候,奈何内心的混乱和外在的制约,终使他落得个寸步难行。
然而,在冷雨横扫的时候,或在化雪季节道路极其泥泞的时候,鉴于衣服一定会被淋湿以及非要把袜套上的泥巴弄干是很麻烦的事,小六也就不得不酌量情况,待在家里。在这种日子里,小六显得手足无所措,不时走出六铺席房间,到火盆旁边,没精打采地坐下来,续水饮茶。这时阿米也在场的话,就免不了互叙几句家常。
“小六弟爱喝酒?”阿米曾这么询问过小六。
“新年马上就到啦,我说,你可以吃多少年糕羹?”阿米也这么询问过小六。
随着这种情况的屡屡出现,两人的关系也就渐渐地亲近起来。后来,小六会主动地求助阿米:“嫂子,请你帮帮忙,把这儿缝一缝。”于是,阿米接过碎白条纹布的外套,缝补袖口处的破绽。小六坐在旁边干等,眼睛瞅着阿米的手指。对方若是自己的丈夫,阿米就会绝不吭声,一个劲儿地运针,这已成了她的习惯。但是坐在面前的是小六,她就不能按照那习惯行事了,这也是她的习性。所以这种时候,阿米就努力找话讲。在交谈中,小六常常露出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不胜忧虑的情绪。
“哦,你小六弟还年轻着嘛,不论做什么,正是刚刚开始啊。你跟你哥哥不同,不必那么悲观。”
阿米这么安慰过小六两次。第三次,阿米是这么问小六的:“安弟是否担保明年一定设法安置你呀?”
小六听后,显出恐怕靠不住的神情,说道:“哦,安兄的计划嘛,看来仅仅是他的如意算盘。我越想越觉得有些靠不住。捕鲣船也赚不了很多钱的。”
阿米看着小六满脸怅然若失的神态,不禁联想起他平时带着酒气回家、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副怒容的样子。这二者相比之下,使阿米从心底里觉得他是那么可怜而又那么可笑。
于是,阿米颇表同情地说:“说真的,只要你哥哥有钱,无论怎么样也会为你尽力的……”这倒不是在说什么现成的风凉话。
大概就是在当天的傍晚吧,小六又披着一件御寒的大衣出去了。但是八点钟过后已回来,当着兄嫂的面,从宽大的袖兜里取出细长的白色袋子,说是天太寒,想做荞麦面片吃,就在去佐伯家之后回来时顺路买了。在阿米煮开水的时候,小六说是要熬鱼汤,便把鲣鱼在汤里不断地搅着。
当时,宗助夫妇已听到最新的消息,说是安之助的婚事决定延至明春举行了。这桩亲事是在安之助毕业不久提起的,在小六从房州回来、婶母拒绝资助学费的那个时候,亲事正在积极商谈。由于没接到正式的通知,宗助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谈定的,他只是从常去佐伯家而有所风闻的小六的话里,估计年内可能正式举行婚礼。此外,他还从小六嘴里获悉女方的家长是某公司的人员,生活是宽裕的,姑娘本人是女学馆[23]的学生,弟兄很多,此外就无所知了。姑娘的相貌,也只有小六从照片上看到过。
“长得很漂亮吗?”阿米问过这样的话。
“哦,是很漂亮呢。”小六这么回答过。
这天晚上,在弄荞麦面片吃的整个过程中,“为什么不在年底前正式完婚”这一点便成了三个人的话题。阿米臆测那是没有找到吉利日子的缘故,宗助则认为是日子太逼促的缘故。唯有小六持不同观点,说出了一番平时没有过的前所未有的深于世故的话来:“我看还是经济上来不及的缘故吧。不论怎么说,对方总是很体面的人家,婶母这方面也不能那么草率了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