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出现病体缠绵的现象,是在红叶开始枯黑的晚秋时节。除了住在京都的时期不说,住在广岛和福冈的时期,阿米都没有很健康地生活过一天。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阿米回到东京后,还是没什么幸福可言。阿米曾经有过很烦恼的表现,以致疑云重重——恐怕故乡的水土同我这个女子不相容吧。
近来,阿米渐渐趋向平静了,需要替宗助操心的事儿很难得发生,一年中有几次都可以数得出来。因此,宗助天天上班下班,阿米天天在家看门,能一起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所以到了今年秋末,霜风劲吹,肌肤疼痛,阿米尽管感觉到有点儿不适,但也没有视作多大的苦事。起先连宗助都被她瞒过了。等到宗助有所觉察而劝她去看病,她也不肯听从。
在这当口儿,小六住了进来。宗助留心观察着阿米的近况,毕竟是做丈夫的,心里很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宗助想,家中增加了人口,本该尽量搞得整洁一些。然而事不得已,只好听其自然。宗助在嘴上劝阿米“必须尽量地保持安静”,实际上是有些矛盾的。阿米听后,轻轻一笑。
“不要紧的。”她这么说。听到这样的回答,宗助越发不能安心了。但是说来也很奇妙,自小六住进来之后,阿米的精神反而好得多了。她觉得自己从此多少增加了些责任,所以情绪相当紧张,反而比平时更加不辞辛劳地照料着丈夫和小六了。这一点,小六不会了解,但是宗助看了,心里是很清楚的——阿米比往日付出了多大的辛劳哪!宗助由衷地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谢之情,同时又为妻子的生活过分紧张、结果可能搞垮身体而深深地担忧。
不幸这种担忧竟在十二月下旬突然变成了现实。宗助预期中的恐怖之火顿时爆发了,使他狼狈不堪。
这天浓阴蔽日,天空一早起就显得很厚,苦寒终日盘踞在人们的头顶上。阿米头天晚上又没能睡好,到了早上,硬支着疲惫的脑袋,坚持着操劳,但是举止之间,头部多少出现一些疼痛。然而,可能是置身在外界比较明快的刺激之下的缘故吧,反而比一味闷睡所引起的头痛好受。阿米心想,不论怎么说,暂且克服一下,等侍候丈夫上班去以后,总会轻快些的。哪知宗助走后,阿米觉得自己的义务已告一段落,浑身一松弛,那阴沉的天气便向阿米的脑袋频频发起进攻。仰望天空,天空也像冻住了似的;坐在屋里,直感到寒气透过阴郁的纸拉门,沁人肌骨,使脑袋阵阵发烧。事不得已,阿米只得把早晨拾掇好的被具再取出来,在客堂间里铺好,随即躺下。然而,她依旧感到很难受,遂命阿清把湿毛巾略绞之后,拿来镇在脑袋上。毛巾不一会儿就被镇热了,于是把金属洗脸盆移近枕畔,以便不时浸绞毛巾。
午前,阿米就是用这种办法应付着,不住地用冷毛巾镇前额,但是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也就无意勉强起来去同小六一块儿吃饭了。她吩咐阿清弄好饭菜,给小六端去,自己仍然躺着。接着,她要来了丈夫平时用的软枕头,取代头下的硬枕。她已经顾不得软枕会揉乱女人们苦心经营的发式了。
小六从六铺席屋里出来,把堂屋的拉门推开一点儿,探视阿米,只见阿米侧身向着壁龛,闭眼躺着。小六以为她睡着了,就一声不响地仍把拉门轻轻地合上。然后,独自面对大餐桌,开始往嘴里扒拉茶泡饭,霍霍作响。
大概在两点钟吧,阿米总算蒙蒙眬眬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觉得额上的湿手巾已热得似乎要干了,脑袋倒感到稍稍舒服些了,只是整个肩膀至背脊间新出现了一种僵硬的感觉。阿米想到必须振作起来,否则将不堪设想。于是起身,一个人勉强吃了点儿早已过了时间的午饭。
“您感到好些了吗?”阿清一边伺候,一边屡屡地询问。阿米感觉好得多,便命阿清拾掇好被具,自己挨近火盆而坐,静等宗助回家。
宗助按时回到家里,说是神田大街已经挨门挨户竖着旗幡,开始年关大减价,露天商场已支起红白色的幕布,乐队不停地吹打,极为热闹……
最后,他怂恿地说:“真是热闹极了,你该去看看,嗯,乘电车去,很方便。”而他自己的脸庞像是受到寒冷的侵蚀似的,冻得红通通的。
阿米听到宗助的慰藉后,实在不忍心说出自己身体不适的情况。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不适到不得了的程度。于是,她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地帮助丈夫换上和服,把换下的西装折叠起来。这时薄暮已过。
但是时近九点钟的时候,阿米忽然对宗助说“身子有点儿不适,要先睡了”。阿米说话一直像平时健康时那样,这倒使宗助听后有点儿吃惊了。经阿米强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之后,宗助才放下心来,赶紧让阿米安排就寝。
阿米上床后的二十分钟里,宗助耳听身旁铁壶里水沸的响声,让圆芯油灯照着这静夜,脑海里浮起下一个年度要给普通官吏加薪的说法,又想起“在加薪之前准定要实施改革或裁员”的传言,于是为自己的前途会有什么变动而心神不定,又为招呼自己到东京来的杉原现在已不在本部当课长而感到遗憾。说来也有些奇怪,宗助自来到东京后从未生过病,所以也从未有过缺勤的事。宗助中途辍学后几乎没碰过什么书本,因此学问还不如一般的水平,然而办起公务来,头脑尚能胜任,没有出过大的差错。
宗助把各方面的情况加以综合分析,心里有了自信:嗯,前途是乐观的。于是用指尖轻轻地敲敲铁壶。
这时,堂屋里传来阿米略带苦痛的叫声:“哦,请来一下。”宗助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走进堂屋一看,只见阿米眉头紧蹙,右手压在肩膀上,致使胸部都露到被子外了。宗助伸出手去,机械地压向那肩膀,在阿米的右手上面,使劲按按肩上的硬骨。
“再稍许往后一点儿。”阿米像是指点部位地说道。宗助的手只得经过前前后后地几度变换位置,才落到了阿米要求的部位上。他用手指揿了揿,觉得在颈部同肩部联结处再靠向脊背部位的一个局部地方,像石块似的发僵。阿米要宗助拿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全部气力,使劲按这个地方。宗助的额上渗出了汗水,仍旧达不到阿米要求的那个力量。
宗助记得一种从前称之为狭心症的病。幼年时期他曾听祖父说过这样一段故事:一个武士乘马去某处,途中,急性狭心症突然发作,武士立即跳下马,抽出短佩刀,割开肩膀放血,于是保住了性命。现在这段故事在宗助的记忆焦点上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了。宗助顿时觉得这是不能听之任之的,然而该不该用刀去刺破肩膀的肌肉呢?宗助举棋不定了。
阿米的脸上出现了不寻常的升火现象,连耳根都发红了。她听到宗助问“脑袋发热吧”,便带点儿苦痛地答道:“热。”宗助大声地命阿清用冰袋盛好冷水,送来派用处。不巧得很,冰袋没有。阿清便像早晨时一样,把毛巾浸在金属洗脸盆中,端了进来。在阿清作冷敷的过程中,宗助依旧用劲按住阿米的肩膀,不时问一句:“好一些了吗?”阿米听后,只是无力地答道:“难受。”宗助完全不知所措了,咬咬牙,想自己跑去请医生,却又放心不下,还是没敢离开。
“阿清,你赶紧上街去买冰袋和请医生。时间还早,大概还赶得上。”
阿清立刻站起来,看看吃饭间的时钟,一边说“现在是九点十五分”,一边急匆匆地踅回厨房门口,窸窸窣窣地寻找木屐。
这时候,恰好小六从外面回来。小六一如往常,不同哥哥打什么招呼,就朝自己的房间迈去。宗助大声喊住了小六。小六在吃饭间停了停,听得哥哥又接连大声地喊了两声,只好低声答应,由纸拉门中探出头来,脸上带有喝过酒的样子,眼眶显出尚未褪尽的红色。
小六凝神瞅瞅房里,这才现出吃惊的神态,说道:“怎么回事呀?”醉态也顿时消失了。
宗助把吩咐阿清的那一番话,向小六重复了一遍,催小六“赶紧去一下”。小六外套也没脱,回头就向门口跑。
“哥哥,跑去找医生,再快也得有段时间,还是去借用坂井先生的电话,要求医生立即来吧。”小六这么说。
“哦,对,就这么办。”宗助答道。在小六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阿清已屡次遵命换金属洗脸盆里的水,宗助则全力以赴,在阿米的肩膀上又是按又是捏。宗助忍受不了光是睁眼望着阿米那副苦痛的样子,便借此举动,抵消掉一些心中的焦急。
宗助此时望眼欲穿地盼望医生能快点儿来。他不停地揉着阿米的肩膀,心急如焚地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等到医生终于到来,宗助才如释重负。医生毕竟有些生意人的气质,镇定自如,毫不慌张,把小小的折叠式皮包拖到一旁,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像对待慢性病患者似的,慢条斯理地进行诊察。在一旁的宗助可能是受到医生安详神情的感染吧,忐忑不安的心也终于镇静下来了。
医生向宗助关照了急救办法:要在患部敷芥末,用湿布温脚,还要用冰镇额。接着,医生搅和芥末,亲自敷到阿米的肩部至颈根处。阿清和小六手持湿布为患者温脚,宗助则在患者额部的毛巾上放置上冰袋。
大家这么忙了一阵,一个小时过去了。医生说他要观察观察症状的变化,所以一直坐在阿米的枕旁。这其间,大家偶尔也扯几句闲话,但基本上是保持沉默,往往是有两个人同时注视着阿米的神态。夜阑人静,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好冷哪。”医生说道。宗助听了,觉得十分抱歉,遂仔细问过接下来的护理要领后,向医生表示“可以放心地交给我来看护”,因为这时的阿米已比先前好多了。
“已经不碍事了。我看服一剂药吧,今晚一次服下,估计会睡得很好的。”医生说过这话后回去了。小六也紧跟着出去了。
在小六去取药的时候,阿米仰脸望着枕边的宗助,问道:“现在几点钟啦?”
同傍晚时分相比,阿米脸颊上的红晕已消退,在煤油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苍白。宗助觉得这是头上黑发蓬乱的缘故,便伸手把她的鬓发向上拢拢。然后问道:“好些了吧?”
“嗯。好多了呢。”阿米像往常那样微微一笑。她在困苦的时候,面对宗助时总不忘脸带笑容。这时,阿清趴在吃饭间的桌上打瞌睡,有呼噜声传来。
“你去叫阿清上床睡觉吧。”阿米这么要求宗助。
小六取了药回来,阿米遵照医生的嘱咐服下药,这时已近午夜十二点钟了。又过了近二十分钟光景,病人也安静地入睡了。
“气色好多了。”宗助瞅着阿米的脸,说道。
小六也注目望了望嫂子的神情,答道:“看来是可以放心了。”
两人便把镇放在阿米额上的冰袋取掉。
不一会儿,小六回自己的房间去,宗助在阿米的旁边摊开被具,像往常一样睡下了。过了五六个小时,满撒霜针的冬夜逝去,曙光初露。又过了一个小时,旭日的光芒浸染着大地,无所顾忌地透彻清空。阿米还在酣睡。
早餐已经就绪,上班的时刻在渐渐逼近,但是阿米一点儿也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宗助俯身枕畔,听着阿米沉睡的呼吸声,心里在琢磨:今天上班,是去呢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