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李隆基特使的太监冯神威几乎是一路哭着跑回长安的,他真的是被吓得够呛。一见到皇帝当场就大哭了起来:“臣险些就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啊(臣几不得见大家)!”
在听到冯神威哭着诉说安禄山是怎么大放厥词完扬长而去,把自己晾在馆驿之内,又是怎么派人严密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直到好多天后才同意自己回京的种种经历后,李隆基已然可以完全确认,安禄山近期必反。
很多人都以为安禄山的叛乱是突然发生的,在渔阳颦鼓动起来之前,李隆基对安禄山的动作一无所知,甚至仍旧对他信任如初,这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致使大唐由盛转衰。
事实并非如此。李隆基其实早就采取了行动,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比如在隐蔽的战线上,李隆基成功策反了安禄山在河东军区的副手、时任太原副留守兼河东节度副使的杨光翙。而从史料透露出的迹象来看,具体负责策反工作的人,正是杨国忠。
不得不承认,杨国忠在人际关系方面是一个特别有天赋的人,在他的带头努力下,跟随安禄山多年的杨光翙没怎么太费劲就被拿下了。估计除了两个人都姓杨,比较容易以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角度迅速拉近关系外,杨国忠应该是给杨光翙开出了他梦寐以求的价码,比如先扶正为河东节度使,再借平叛安禄山封侯拜将之类的。
对于杨光翙的倒戈,安禄山直到最后才猛然发觉。但从当时的形势来看,就算安禄山意识到自己的阵营已经被李隆基派人渗透过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反旗。因为在安禄山看来,这是他唯一的选择,而且还是个无论怎么看都不一定会输的选择。
安禄山如此自信,主要是因为他势力太强了。作为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手中可以统辖的兵力总数本就可以达到十八万四千的水平,这已经占到了大唐全国总军力的五分之二,而且这些兵还是长年征战的百战之师,论综合素质远超关中一带的驻军,几乎可以吊打南下沿途的任一地方部队。
在将领方面,安禄山一方同样是将星云集,且不说跟着安禄山一道南征北战打出名头来的史思明,就连后来大名鼎鼎的田承嗣、张孝忠、李宝臣、王武俊、李怀仙等猛人此时都在安禄山的麾下,可谓是藏龙卧虎。
此外安禄山的智囊团也不弱,其中首席谋士严庄善于决断且对大形势的预判从未有误;二号谋士高尚擅长宣传鼓动,是搞舆论战的高手;三号张通儒是前太仆卿张万岁的儿子,在朝中人脉很广,系安禄山身边的情报专家和策反大师;另有一个有勇有谋的大将孙孝哲,经常能为安禄山提供一些不按常规出牌的计策,是叛军花式攻坚的担当。
相较而言,朝廷那边算得上有水平的将领、高参,安禄山掰指头都能数得出来。因此安禄山相信,只要他亲自领兵南下,势必会轻而易举地直接打到李隆基的宫殿外,获得最终的胜利。
事后的发展告诉我们,他确实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那两位救世之臣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话。
对于安禄山来讲,推翻李隆基的统治不是个难题,唯一困难的地方在于他怎么样起这个头,让自己的叛乱看起来像是正当且正义的。毕竟自己手下的将领虽然以不看重伦理的胡人居多,可大部分士兵和辖区内的百姓心里面还是有朝廷和皇帝的,因此他需要一个理由,去说服大家跟着自己一起干。
这个理由安禄山早就在想了,不过直到最近一年,他才得到一个最满意的,这个理由就是为国家诛杀杨国忠。
安禄山要多谢这个老对头,如果不是杨国忠天天在朝中党同伐异,弄得朝野上下都不得安宁,安禄山所能想到的理由绝对不可能有接下来那样的共情效果。
当时,趁着有奏事官从长安返回军中,安禄山突然连夜找来了自己的所有高级将领,然后在会议上宣布,他从刚回来的奏事官手里接到了皇帝的密诏,这个密诏要求他率军入朝讨伐奸相杨国忠。
不等众将深入思考密诏的真实性,安禄山就挥手拍响了身前的桌子,做义愤填膺状:“那姓杨的奸臣平日里陷害我也就罢了,如今他竟敢秘密软禁圣人,意在谋朝篡位,难道他真的以为国家没有忠臣了吗?!”
说罢,安禄山一挥手,亲兵们马上搬出了给在场诸将的丰厚赏赐,并将早为每个人准备好的地图发到了大家的手中。
“各位要立即整顿军队准备随我出征!违抗将令者斩!兵锋所向,直至洛阳!”
安禄山的表演可以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激动的表情配合着恰到好处的鼓动性演讲当场就把将领们的情绪带动了起来。各位将领纷纷表示愿意追随安禄山为国讨贼,至死方休。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初九,安禄山集结了麾下所有的兵马,再加上从同罗、奚、契丹、室韦等部落募集的仆从军,共计十五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正式于范阳宣布起兵。
次日,这支大军在蓟城(今北京市)城南经过安禄山的检阅后,便直接开赴中原。
鉴于这一次是赌上了一切,因而安禄山对每一步都做了非常慎重的安排。首先是大军的统帅,自然由安禄山本人担任,至于留守后方大本营的工作,安禄山分别交给了三个人:范阳节度副使贾循负责留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坐镇平卢,河东地区的重要城市大同则安排了别将高秀岩留守。
可以发现,这里面没有杨光翙的事儿。原因很简单,杨光翙已经暴露了。杨光翙是如何暴露的,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不过根据种种迹象推测,杨光翙的属下被张通儒成功策反了,于是安禄山起兵的第二件事就是派人拔掉自己背后的这颗钉子。
执行这一任务的,是安禄山的心腹爱将何千年和高邈,他们打着为朝廷献上神箭手的旗号,只带着二十来个骑兵就把杨光翙骗出了太原城。
好在杨光翙的随从反应够快,全速跑回城里报告了情况,守门的将领果断下令关严城门,强化防守,太原终究守住了。
守住之后便立即上报朝廷。不过实事求是地讲,太原发生的这件事很难定性,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定杨光翙被掳走是属于何千年的个人行为,还是安禄山真的反了。幸运的是,与太原方面的报告几乎同时送达朝廷的,还有来自东受降城(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南)的急报。
东受降城是在十一月十日左右突然遭到安禄山手下将领攻击的,由于城中将领反应及时,长期驻边的军队也习惯了被人突袭,安禄山的叛军才没能拿下来。而就在确认了攻击的一方是谋反的安禄山时,东受降城果断派出了几路人马报信,千里加急奔赴长安传达这一紧急情况。
接到太原和东受降城的奏报的那一刻,李隆基没有信。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因为和安禄山闹翻也就是这半年发生的事情,短短的几个月里居然凑出了二十万的大军,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李隆基也就怀疑了几天,接下来河北各郡县被安禄山统领的叛军攻陷的军报就连续不断地送到了李隆基的面前。从当时所能得到的情报看,十一月十日到十一月十五日,仅六天的时间里叛军就几乎控制了整个河北地区,所到之处基本上是无人能挡。照这个势头下去,打到华清宫门外,也就是月底的事情。
必须先遏制住叛军推进的势头才可以。李隆基仔细思索了一下,当即宣布了应急的部署:
命特进毕思琛火速赶赴东京洛阳,负责在当地紧急招募数万军队,以配合当地驻军,就地构筑防御体系;令金吾将军程千里即刻赶往河东(治今山西太原市),主持就地招募军队的工作,务求达到数万规模,以稳定河东军心民心。
乍看之下,李隆基似乎只是做了些临时抱佛脚性质的工作,对于当时的战局可以说基本没什么影响。皇帝陛下似乎在组织人手、解决问题的业务方面完全生疏了,以致抓不到要点。
李隆基当然不是糊涂到只会瞎指挥,他之所以没有在十一月十五日这天做任何的战略反击层面的安排,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而在李隆基眼中,这个人可以帮助他力挽狂澜。
十一月十六日,本来是要入朝述职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抵达长安。
封常清一进城就被李隆基紧急召见,君臣二人一碰面,李隆基也顾不上寒暄,当即开门见山地问以当下的局势该怎么办。
封常清一路上对于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他回答道:“这些年来天下太平,因为太平的时间比较长,百姓们一听说安禄山造反,都被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凡事皆有顺有逆,形势也存在诸多变数,臣恳请快马赶往东京洛阳,打开仓库,招募壮士,然后挥舞马鞭,北渡黄河,不出数日,臣就能将安禄山的项上人头送到陛下的宫门前。”
听了封常清这番坚定的表态,李隆基很高兴。第二天他就宣布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而封常清也一点都不耽搁,即日便前往洛阳招募兵马。
虽说封常清算是给皇帝吃了颗定心丸,但他在这次与李隆基的战前谈话中应该是吹了牛的。
原因很简单,封常清这次是来长安述职的,因而跟着他来的安西军数量很有限,估计最多也就一百来人。倘若封常清是领着全建制的安西军来,同安禄山打上一场,胜负尚且难料。现在想要凭着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打败士气正盛且素来精锐的叛军,肯定是不可能的。
可是封常清是个敢想也敢干的人,据记载,他到了洛阳后只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就招募到了六万人,紧接着就果断地破坏了连接黄河两岸的河阳桥,并在洛阳构建起了成规模的守备体系,只等安禄山来进攻。
封常清在安禄山那里算是一个值得谨慎应对的对手,因此得知封常清到了洛阳,安禄山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硬碰硬,但是他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因为这样的一个消息:
十一月二十一日,李隆基下令将安禄山的儿子、太仆卿安庆宗处死,同时赐其妻荣义郡主自尽。
虽说安禄山并不是那么喜欢安庆宗,而且他不过是他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可这件事依旧让安禄山暴跳如雷。这是因为安庆宗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安禄山的长子,且还是安禄山同原配夫人的长子。如今安家未来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被李隆基公开处决了,这对安禄山无疑是巨大的刺激。
安禄山就此立誓,要将李隆基碎尸万段。
在长安的李隆基很清楚自己会彻底激怒安禄山,而且他的确是故意的。李隆基之所以敢同安禄山彻底决裂,是由于他已经做好了防守反击的准备。
十二月初一,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以平叛副总司令的身份率领飞骑、彍骑以及新招募的天武军和部分赶到京师的边军,总计五万人马,从长安出发,进驻陕州(治今河南三门峡市)。
根据李隆基的安排,高仙芝将统领这支大军在洛阳的西边构筑起第二道防线来拱卫京师,之后再前往洛阳同封常清会师,一同商议破敌之策。不过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实在太快,高仙芝到了战场上就发现他已经没有时间打造防线了。
就在高仙芝奉命东征的次日,一路叛军已经从灵昌渡口(今河南滑县境内)渡过了黄河,攻陷了灵昌郡,然后三天后就打下了陈留(治今河南开封市),之后又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攻陷了荥阳(治今河南郑州市)。高仙芝往洛阳方向赶路的同时,叛军也恰在进逼东都洛阳的路上。
叛军进军如此神速应该说是一种必然。根据史料记载,安史之乱初期,安禄山的士兵是“乐输死,所战无前”“无不一当百”,而且叛军的军纪非常好,一路上虽说达不到秋毫无犯的程度,但基本上没有抢劫、滥杀之类的行为,所以河北的许多州县并不介意投降安禄山。
相比较下,朝廷一方就很掉价了。由于大唐这几十年来老百姓都很富足,各地的治安水平相当高,因而许多州县军械库里的铠甲武器早就朽坏掉了,有些勉强能拿起来的也已钝到没有杀伤力,以致叛军来攻城的时候,有些地方的驻军只能举着木棒轻装上阵,所以打败仗是毋庸置疑的。
此外当然还有战斗意志的问题。因为大唐的精锐基本都被李隆基调到了四方边境开疆拓土,中原内地各州县的驻军战斗力水平早就降级到了治安大队的水准。加上本来就是被招募来的,拿钱做事就行,根本不再有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那种军人的素养,只要有机会求生,这些人就绝对不会想死。比如陈留保卫战一役,跟着陈留太守郭纳一起放下武器投降的士兵就有近万人之多。
但陈留对于叛军和官军而言都是一个转折点,在这里,两支军队的风格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因为,安禄山是在这里得知儿子的死讯的。
强烈的怒火促使安禄山下令让已经投降的陈留守军拿起武器,互相砍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时才能停止,然后他又下令处死了战斗中被俘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以示报复。
而为了进一步报仇雪恨,给李隆基一击重创,安禄山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攻下洛阳。
安禄山给封常清安排的对手是三个人,分别是田承嗣、安忠志(即李宝臣)和张孝忠。此时,封常清率军驻扎在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的虎牢关。按理说,最佳的应对方案该是固守险关,疲敝敌军,等到叛军士气下去了,再主动开关出击。可是封常清没有这么做。
是因为此前打吐蕃打得太顺手,现在骄傲了?还是因为听信了杨国忠等人在京城里的大规模宣传,误以为叛军真的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封常清这回败得很惨,六万军队几乎全军覆灭。
被一举击溃后,封常清才算是真正清醒了,慢慢恢复了正常状态。他好不容易才在葵园(今河南荥阳市西)收拢好残兵,站稳脚跟。但刚刚稳住,坏消息便接踵而至:叛军已经追上来了。
得知敌人来袭,封常清丝毫不乱,他一边安抚败兵稳定军心,一边调派兵马前去迎敌。
这一回封常清派出应战的是他带来的安西军的骑兵。
果不其然,安西军成功击退了追兵。不过在迎接部队凯旋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安西军的伤亡不少。于是他找来了领兵的将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我们一共杀死了多少敌人?”
“差不多能有个数十百人的样子。”
听到这样的答复,封常清彻底清醒了。原来他所面对的敌人并非是传闻中东拼西凑起来的杂牌,而是一支比安西军更加勇猛善战的劲旅。经过细致的询问,封常清很快确认,来攻打洛阳的这支叛军应该是以“拓羯”为主体的。
所谓“拓羯”,是北方胡族的用语,翻译成汉语就是战士。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战士,他们是从本就威武雄壮的跑马汉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华,除了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作战经验丰富外,他们还会和自己的主将结成准亲人关系,认对方为“父上”。所以即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他们也不会抛弃主将,反倒是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正是因为这样的特点,“拓羯”一般会被突厥可汗或西域诸王用作自己的贴身卫队。就连封常清也是第一次正面同这样的对手作战。
更要命的是,封常清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打败拓羯骑兵的方法,因为探马来报,叛军的大部队已经围上来了。
很明显,自己会再次战败,但封常清依旧决心全力一战。他很清楚,面对远胜于自己的敌人,就更需要施展全力,做最坚决的回击。只有这样,才能起到迷惑对手的作用,让自己不至于被一口吃掉。
在封常清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唐军一上来就是连续几轮豁出命般的反冲锋,一下子就把田承嗣等人给打蒙了。由于不知道唐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田承嗣们决定暂时后撤,观察下情况再说。
趁着叛军将领被成功迷惑了,封常清开始秘密组织部队放弃现有阵地向洛阳的方向迅速撤离。
不得不承认,封常清的这招虚张声势加金蝉脱壳用得实在是太妙了,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田承嗣等人才发现自己被耍了。而这个时候,封常清和他的士兵已经快要到洛阳了。
一旦进入洛阳,封常清所部就安全了,洛阳有知己知彼、谨慎多谋的封常清坐镇,一时半会儿也丢不了。可是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着差距,封常清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叛军骑兵骑乘的恰是大唐最优质的战马,行进速度要比一般的战马至少快一倍。
因此一场突发的遭遇战在封常清率军进入洛阳城的上东门时打响了。
封常清所部经过激战不幸溃败,叛军趁势冲破城门,杀进了城中。
十二月十二日,叛军实现了对洛阳的控制,封常清率领唐军接连在都亭驿、宣仁门(洛阳皇城东门)与敌交手,均未能取胜。眼看着再不走剩下的有生力量就要全都战死洛阳了,封常清果断下令拆毁了皇城的西墙,并砍倒所有大树来堵塞道路,进行突围。
在东京留守李憕的拼死掩护下,封常清带领残部成功逃离了洛阳,退进了谷水,而后继续向西面陕郡的方向撤离。在撤离的途中,封常清意外地得知陕郡太守窦廷芝已经率先弃城跑路,现在陕郡大乱,过不了多久可能就剩下一座空城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然而封常清并没有改变主意,他告诉部下们为今之计更应该全速前进,务必在陕郡完全变成一座空城前赶到那里,守住城池。毕竟叛军的骑兵和战马虽说厉害,可到底还是不能爬城墙的。
对于封常清的这个看法,大部分人表示赞同。不过在一阵疾驰后,封常清惊讶地发现,除了他从安西带来的骑兵,其他人都不见了。而恰在此时,远处尘土飞扬,一支骑兵部队正在向封常清处赶来。
封常清此时此刻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但等到那队骑兵出现在了封常清的对面,他却露出了喜色,因为这是老搭档高仙芝的队伍。
威震西域的黄金搭档再次重逢了。不过封常清一见面就先给高仙芝泼了一头冷水:“叛军兵锋甚锐,我军虽累日血战却难以与之争锋!”
高仙芝知道,封常清从不开玩笑,也从不推卸责任,因此他没有追问更详细的情况,只是示意了解,并等着封常清给出他的建议。因为高仙芝知道,但凡封常清给出问题时,对策同时已经有了。
果然,封常清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弃守陕州,急保潼关。
高仙芝只想了几秒就意识到封常清是对的,潼关目前并没有大军留守,一旦叛军抄小路突袭,潼关必然失守,届时长安就会完全暴露在叛军的铁蹄之下了。
时间紧迫,不得有失。高仙芝当即传令全军,赶赴潼关。
然而就在赶路的时候,叛军突然出现了。唐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五万人瞬间溃散。值得庆幸的是,这支叛军骑兵只是前锋部队,数量有限,而高仙芝、封常清的反应很快,马上组织起身边的直属部队予以还击。最终叛军被击退,大部分士兵安全地撤进了潼关。
进了潼关后,高仙芝、封常清顾不上休整部队,马上指挥士兵们抢修工事,强化防御。正是由于二人的动作及时,不久后赶来的叛军才放弃了攻击,暂时撤了下去。
潼关有惊无险地保住了,但得到消息的李隆基仍旧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十几万人交给你们了,几十万两花出去了,你们却把仗打成了这么个糟样,也好意思讲功劳?真是废物!
宫中的李隆基越想越气,最终决定御驾亲征,他要和安禄山在战场上亲手过过招。为保证能够一举平叛,李隆基直接下诏征调河西、陇右、朔方三镇部队进京勤王。然后在十二月十六日,正式命令太子李亨监国。
消息传来,杨国忠慌了。他本就和太子不对付,还好几次把太子折腾得死去活来,因而他很清楚,一旦皇帝出去亲征,太子监国理政,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杨国忠决定搞乱李隆基亲征的计划。
他先召开了紧急的家庭会议集齐了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一大帮人,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然后派出虢国夫人进宫找到杨贵妃,哀求皇帝收回成命。
没承想,杨贵妃这一次的哭不灵了,李隆基没有理她。于是杨贵妃也豁出去了,当即跪倒在地,吃了满满一嘴的土,表示既然陛下不听劝,那就请先赐我一死。
杨贵妃不顾形象以死相逼,这让李隆基万万没有想到,说到底皇帝也是人,老婆要寻死,不管是不行的,更何况这个女人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心中慰藉。于是李隆基心软了,他答应杨贵妃对亲征一事从长计议。
皇帝不走了,太子没权管事了,杨国忠就此安全着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就在杨贵妃寻死觅活的时候,前线却出现了真正的生死危机。这个危机的启动者,是时任高仙芝监军的太监边令诚。
边令诚早先在高仙芝远征小勃律那会儿就曾同高、封二人共事过,还一度替高仙芝说过好话,帮助高仙芝获取了皇帝的信任,因此这一次再度合作无论是高仙芝还是封常清对待边令诚都特别客气,生怕怠慢了这位老相识。
可是这位老相识不太识相,他见高仙芝、封常清屡战屡败,就觉得两个人水平下降了,于是军事发烧友的精神大爆发,开始尝试着以自己的想法主导战局。这一做法自然遭到了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联合抗议。
几次三番争吵下来,边太监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借着入京汇报前线情况之机,在李隆基面前告了高仙芝与封常清的黑状。在他的描述下,封常清成了一个贪生怕死之辈,不但虚伪,而且下作,总是妖魔化宣传叛军,致使士兵们畏敌如虎,不敢同叛军交战。至于高仙芝则是年老昏聩,被封常清拿捏在股掌之中,完全没有主见,所以才会仅凭封常清的一面之词便不战而逃,使得陕郡等处迅速沦陷。
除此之外,边令诚还诬告高仙芝和封常清联手克扣前线军粮物资和朝廷给予的赏赐,有意挑动士兵们对朝廷的不满情绪。
边令诚的确堪称毒辣,他知道高仙芝确实有过私吞战利品的前科,而且李隆基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便借机编造了这样的故事,直击高仙芝的软肋和李隆基的疑心。
不出所料,李隆基被成功激怒了,他当即下令给边令诚,让边太监去潼关军中就地处决高仙芝、封常清。
十二月十八日,边令诚携带诏书抵达潼关,先找到了此时已经被朝廷贬为普通士兵的封常清,然后把诏书递给他看。
封常清看完诏书,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只见他从容地取出一份奏表交给边令诚,请求边太监务必将这份奏表交给皇帝。
边令诚本以为这份奏表是封常清为他自己解释鸣冤的,但只看了一眼,他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因为他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安禄山),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
边令诚不禁有些动容,他从没有料到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人!早预料到了必死的结局竟然如此从容不迫,临死之前想的仍是助力平叛,重现太平。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边令诚想停手也不可能了。毕竟要是留下封常清的命,死的就是自己了。边令诚最终还是命人处死了封常清,然后他开始等着视察前线的高仙芝回来。
高仙芝得到封常清被处刑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往回赶,可他还是来晚了,封常清已然陈尸在粗布席上。而且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下一个要被处刑的人就是自己。
在从高仙芝那里要来了一百余名陌刀手将自己保护好后,边令诚突然冷冷地看向高仙芝,提高了嗓门道:“皇帝陛下对大夫亦有恩命。请接旨吧!”
高仙芝闻言脸色一变,瞬间就意识到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作为一个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武将,他还是顺从地走下台阶,跪地听宣。
当边令诚念完了诏书,在场将士们无不露出了惊讶及愤怒的表情。高仙芝更是深感不忿,当即表示自己对于不战而退的罪名完全认同,甘愿为此受死,但对私扣将士们的军粮和赏赐的这种诬陷,宁死也不会承认。
面对愤怒的高仙芝,边令诚一语不发,只是在那里冷笑着。
高仙芝看着冷笑着的边令诚不禁责问道:“上是天,下是地,士兵们也全部在这里,足下身为监军难道也不清楚真实的情况吗?!”
边太监还是不吭声,保持着冷笑的状态。
高仙芝见状,转向周围的士兵大声说道:“我在京师把你们招到军中,那时虽然得到的赏赐并不多,装备军服也不能保证充足,但大家都一心在破贼平叛,事后获得高官重赏。然而没想到叛贼声势浩大,兵锋正锐,我们才引军至此,打算固守潼关。我高仙芝如果真的有贪污军粮赏赐的罪过,诸位可当场揭发;我如果确实没有贪污的话,诸位请替我大呼冤枉。”
高仙芝话一说完,现在的士兵们就立即齐呼冤枉,声震天地。
高仙芝此时看向边令诚,惊讶地发现边令诚的冷笑依旧挂在嘴边。这一刻高仙芝完全明白了,无论自己怎么证明清白,结局都是一样的,边令诚此来就是要杀自己的。
再看向身旁老搭档的遗体,高仙芝很快恢复了平静。
“封二,你从默默无闻时开始跟着我,直到名扬天下,我提拔你做我的判官,之后你又代我为节度使,今日又和你一起死在这里,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说罢,高仙芝不再多言,坦然受刑。
相信很多人看到这里,都会气得大骂边令诚,并叹息李隆基自毁长城的愚蠢。但其实高仙芝、封常清的死很可能难以避免,因为他们手中的兵与安禄山相比差距太大了。安禄山带来的军队是“蕃汉精兵”,封常清的人马则是“佣保市井之流”。至于高仙芝带来的天武军质量也高不到哪里去,基本上“皆市井子弟也”。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从某种程度上讲都是由于募兵制。
平心而论,募兵制不是很差的制度,但就像所有的制度一样,如果不与时俱进地进行完善,必然会出现致命的问题。具体到募兵制本身,问题主要是两个(边防部队情况特殊不完全适用,故不在讨论范围内),一个叫作当兵职业化,另一个叫作军队流氓化。
首先有必要说明的是,所谓当兵职业化并不是指士兵这一职业专业化了,而是说人们把当兵作为一种谋生的职业来做。进入军队不再是为了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反倒把当兵视作升官发财的一种途径,或者是生存的一种方式。久而久之,军队就变成了一群老兵油子的天下,打仗越来越不行,溜须拍马、趋利避害什么的倒是一流。
这种当兵职业化的现象在国家长期无战事的时候会更容易蔓延开来,而一旦天下太平的局面被打破,紧接着出现的就是军队流氓化的问题。
由于和平时期募兵制下的士兵多半不着调且社会地位低下,因此社会上很容易形成“好男不当兵”的理念。等到军情紧急时,国家能招募来的不是游手好闲的街头地痞无赖,就是奔着粮饷和赏赐来的市井之徒。这样的兵源,其组织性和纪律性可想而知,战斗力自然更指望不上了。
这也是封常清和高仙芝都称得上是当世名将,却被叛军接连轻易击败的主要原因。如此看来,高仙芝和封常清应该属于募兵制这一制度缺陷的第一批牺牲品,而接下来登场的人也会跟着受到拖累,陷入有兵却没用的困境中。
高仙芝、封常清被杀后,朝廷派出了将军李承光接任前线总指挥。然而这个人只是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李隆基心目中的唯一适合人选却是另一个人——哥舒翰。
年初的时候,哥舒翰因为在入朝述职的路上感染了风寒,直接晕倒在了浴室里,后来经过抢救才捡回一条命。自此之后,哥舒翰就进入了半退休状态,留在了长安城的家中养病。朝廷也知道哥舒翰身体情况不佳,因而即便安禄山叛乱了,都不曾派人去打扰他。
可现在情势不一样了,朝中有威望、能打仗、水平高的大将也就只剩下哥舒翰了,李隆基相信只有他能够阻挡安禄山,带领唐军走向胜利。
在得到李隆基兵马副元帅的任命时,哥舒翰表示了拒绝。原因很简单,他深知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带不了兵的。
但李隆基非常坚持,哥舒翰没有办法,只得勉强上阵。
哥舒翰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了潼关,以他的身体状态也就只能做到把李隆基交给他的八万人带过去而已。到了潼关后,哥舒翰便倒下了。这回病得更厉害,据军医会诊得出的结论是中风,此后哥舒翰就一直卧病不起,根本没法处理前线军务。
得到了这一消息,安禄山马上来了精神,当即带兵赶到潼关前,准备夺取这一长安的门户。
打头阵的,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但安禄山没有想到的是,在**养病的哥舒翰一听说安庆绪来了,突然有了精神,不但能起床了,还亲自参与了指挥工作,叛军的首次大规模进攻就此被唐军轻松粉碎。
对于守军的胜利,李隆基深感欣慰。为了嘉奖哥舒翰的劳苦功高,皇帝陛下特意加封他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样一来,哥舒翰相当于一跃成为大唐名义上的首席宰相,地位超过了时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杨国忠。
对于这一状况,杨国忠自然很不满意,加上他听说潼关那边有人劝说哥舒翰带兵回长安除掉自己,以便让安禄山师出无名,更是整日提心吊胆。最终,杨国忠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计划:逼迫哥舒翰拖着病体四处征战,让他病死在疆场上。
说来也是巧了,恰好当时朝廷收到了一份情报,说是安禄山的部将崔乾佑所驻守的陕郡只有不足四千人,且是以老弱残兵为主,懈怠无备,如果派兵去打,收复失地的可能性极大。
于是杨国忠开始不断怂恿李隆基逼哥舒翰出战,最后李隆基架不住杨国忠的猛劝,就同意了。
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过错主要被算到了杨国忠的头上。客观地讲,杨国忠有些冤枉。因为根据史料加以分析,不难得出另一个结论:李隆基之所以要强迫哥舒翰出战,不仅有杨国忠唠叨的原因,更根本的还是因为朝廷钱粮快见底了。
拜安禄山所赐,各地向关中地区输送物资的线路很多都被掐断了。而关中本身就是人比物资多的状态,仗打了这么久,物资又迟迟得不到补给,李隆基那边缺钱少粮的局面日益严峻,再不主动出击,估计长安就会先自己乱了。
所以,没办法,哥舒翰,就有劳你拼一把吧。
六月四日,哥舒翰被迫统领大军出关东进。据说,他是哭着上路的。果然,刚从潼关出来,走到灵宝就被叛军打了埋伏,二十万大军就此完全崩溃。叛军乘胜占领了潼关,而哥舒翰则被部将火拔归仁造了反,绑去送给了安禄山,最后跟着投降了。
至此,李隆基再无可用之将,亦无可战之兵。一手好牌终于被打得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