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是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二十日被贬为荆州长史,离开长安的。四月二十一日,李隆基就犯下了他即位以来最大的一个政治错误——废黜了太子。
应该说,自从张九龄失势的那天起,太子李瑛被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而由于上一次的事件,朝中的大臣们大多看清了形势,选择了刻意同太子保持安全距离,没有人去点醒这位依旧处于愤恨武惠妃日常的年轻人,所以太子几乎就是个孤家寡人。武惠妃一派至此也完全不再有任何顾虑,因此张九龄前脚刚走,武惠妃的女婿杨洄就发起了攻势。
杨洄一出手就是欲置李瑛于死地的杀招,他声称太子李瑛伙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及太子妃的哥哥、驸马都尉薛锈意图发动政变。
李家人阴谋政变这一类的举报基本上每一次都能成功触动李隆基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这一次依旧如此。本就不怎么待见太子的李隆基闻讯后根本没有派人去做核实调查,就马上召集了宰相,抛出了废黜太子及二王的议题。
在李林甫的威逼利诱下,整个朝堂上的大臣们早就不敢随便讲话了。因此当李林甫带头表示废立太子什么的从来都是皇帝陛下自家的家务事,不是臣子们能够插手的问题时,文武百官之中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于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二十一日,李隆基正式颁下诏书宣布废太子李瑛及李瑶、李琚二王为庶人,并顺带将驸马薛锈流放到瀼州(治今广西上思县西南)。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历史上被废黜的太子的存活率与其做太子的年数历来都呈现出了负相关关系,像李瑛这种做了二十三年太子的,存活下来的案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李瑛所面对的对手还是一直在效仿武则天的武惠妃。
在武惠妃枕头风的作用下,李隆基很快追加了一道追杀令,李瑛、李瑶、李琚就此被赐死在长安城东的驿站内,薛锈则跟着被赐死在被流放的路上。
史载:天下冤之。
李瑛等被赐死的次日,以李瑛的舅舅一家、太子妃的娘家以及李瑶的舅舅一家为首的太子势力遭到了彻底的清洗,多达数十人受到牵连被贬官或免职,李瑛这哥仨的事情也逐渐成为长安城内外的禁忌话题。
不过,公道自在人心,越不让说的事情往往越能引发老百姓的热议,很快“三庶人”这个名词就成了李瑛兄弟的专属指代用词,并在民间持续维持了大半年的热度,直到另一个劲爆的消息从宫中传来——武惠妃死了。
开元二十五年(737)十二月七日,武惠妃病死于宫中,死时刚刚四十来岁。她的离世消息能在通信并不发达的开元年间迅速冲上街头巷尾的议论头条,还是因为一个从宫中传出来的秘闻:武惠妃其实是被吓死的。
据这条传闻披露,自打武惠妃设计害死了太子李瑛兄弟以来,就开始晚上做梦梦见三人找她索命,发展到后来,武惠妃就算是在白天也能不时看到太子等人在她眼前走来走去。由于寝食难安,武惠妃的身体很快就垮掉了,皇帝找巫师来给她作法祈福也不见效果,因此就病死了。
虽然武惠妃被“三庶人”成功索命的这档子事儿在当时的民间很被认可,而且还被同时写进了《旧唐书》和《新唐书》这样的官修正史里。但在我看来,让武惠妃致病的根源更可能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寿王转正的失败。
武惠妃本以为,彻底在肉体上消灭太子李瑛并铲除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就可以顺利地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李瑁送上太子的宝座,但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李瑛被赐死后,李隆基压根儿就不提再立太子的事情,而且他对寿王的好感好像也大不如前,甚至看起来有刻意回避见武惠妃的迹象。
李隆基的这一波迷之操作搞得武惠妃那里方寸大乱,最终身为武惠妃政治盟友的李林甫不得不亲自上阵,在皇帝陛下耳边温柔提醒需要早立太子。
见一向公开表示不干预皇帝家事的李林甫都说话了,李隆基这才终于给出了一个正面回复:“朕的长子李琮,此前曾经在苑中打猎受伤,不幸毁容了。”
李林甫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做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判断——皇帝并没有立寿王的意思。
可是李林甫早就把自己的未来押在了寿王身上,这个局实在输不起,也不能输。因此一向以体察圣意闻名的李林甫第一次出手了,一上来就是一个完美的太极:
“容貌被毁无妨,国家社稷被毁才是大事啊,望陛下三思。”
没承想,李隆基根本就不接招,因为每当有人提起寿王,在李隆基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总是一个绝美女子的身影。
她怎么那么好看,只可惜她却是寿王的妃子。
但是李隆基本就是个不会放弃希望的人,他相信凡事总有转机。他更确信的是,为了这个转机能够到来,自己决不能立寿王李瑁为太子。
正是这个三年前让李隆基匆匆一见的人彻底断绝了寿王的帝王之路,也让武惠妃、李林甫的精密计划功亏一篑。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的一众人中,只有一个人察觉到了李隆基对寿王态度变化的真正原因,这个人就是李隆基最信任的贴身太监——高力士。
而正是这个高力士最终帮助李隆基做出了立谁为储君的关键决定。
那是武惠妃去世不久的某天,高力士见李隆基坐在宝座上老半天了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很是忧心地询问道:“陛下何故如此?”
李隆基看了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是我家老奴,岂会不知我的心事!”
高力士知道,自己对于李隆基来说,早就不仅是最忠诚的家奴,更是一个最为贴心且能够信任的朋友。
既然老朋友这样说了,高力士也就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是不是因为太子的人选还未定下来?”
李隆基点点头:“正是!”
高力士当即肃立,恭敬地答道:“陛下何苦为这事劳神费心?只需选择年长的儿子册立为太子即可,那样谁还敢再争!”
“你说得对啊!你说得对!”
李隆基突然拊掌大叫道。就是他了。
这个他不是被毁容了的长子李琮,而是皇三子忠王李玙,当然了,日后他会改叫那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李亨。
李亨和他老爹早年的情况比较相似,都是属于同死神擦肩而过的类型。想当年其母杨氏怀着他的时候,还是太子的李隆基怕被姑姑太平公主给扣上个“耽于女色”的帽子,一度想要让杨氏将这个孩子打掉。谁知李亨的母亲杨氏十分强硬,明确表示自己要同腹中的孩子生死与共,这才迫使李隆基放弃了打掉李亨的想法。
等到李亨生下来,为了保证自己的孩子得到更好的成长条件,杨氏果断将他送给了太子妃王氏(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后)抚养。
太子妃非常喜欢李亨,称得上是视同己出,因此李亨早早就得到了李隆基的重视,两岁就被册封为陕王,五岁便官拜安西大都护、河西四镇诸蕃落大使。而他出阁读书时的老师阵容也十分豪华:教他诗文的是当年已颇有名气的贺知章,教他书法的是时称“连锦书”的大家吕向,他的武艺兵法则是得到了宗室第一名将李祎的亲自指点。
李亨本就自幼好学,再加上有这些帝国精英的倾囊相授,很快便成长为李隆基众多儿子中的优秀代表。他谦恭谨慎的性格又为他积累了很好的口碑,因此李隆基最终敲定让老三去接过太子的头衔。
开元二十六年(738)六月三日,李隆基下诏封忠王为太子。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李亨没有选择惯例地乘车到殿门外,而是为表谦虚,从自己的宫中一直走到宣政殿,继而领旨谢恩。
看着这个孝顺又懂事的儿子,李隆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相信将这个国家交给李亨是个正确的抉择。事后的发展也证明了,李隆基的眼光并没有错,李亨确实平稳接过了大唐,即便是在这个国家最危险的时刻。
事实上恰在这个节点的前后,那个将大唐盛世一举打断的破坏之王也恰好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开元二十七年(739),有人告发安禄山的恩公兼义父张守珪,打了败仗却谎报为大捷。张守珪为此丢了官,安禄山的保护伞也便突然消失了。按照官场上的老规矩,一位领导一班子人,安禄山身为前领导的心腹,很大可能会被继任者率先列入打压及遣返的黑名单。安禄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他已经提前想好了对策,买通了来视察的河北采访使张利贞,并在其帮助下从李隆基那里获得了营州都督、平卢军使兼顺化州刺史的职务,摇身一变成了一州的最高长官,自此在河朔地区的官场上彻底站稳了脚跟。
但公道地讲,安禄山逐步做大并不能完全怪在张守珪以及贪污受贿的张利贞身上。即便安禄山成了节度使,仅凭营州的那点兵也掀不起大风浪。更重要的是,当时大唐的节度使编制已经满了,这八位干得都还算称职,至少短时间内没有让安禄山上位的机会。
可是没过多久,安禄山就成功上位了。
天宝元年(742),朝廷决定增设平卢节度使一职,专职负责镇抚室韦、靺鞨,安禄山凭借着长年同东北各部落的交往经验及众多官员的联名推荐,得以出任第一任平卢节度使。
这些所谓的推荐自然是安禄山长时间公关送礼的结果。自李隆基即位以来,反腐惩贪的力度很大,监察系统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基本上是到了早上收了钱,晚上就会听到敲门声的程度。所以除去那些不怕死的,绝大多数官员还是比较自律的。但是到了天宝年间,昔日的情景已然不复存在,因为制定这一切制度的那个人先发生了改变,李隆基的注意力已然不在国事上了,而吸引走他注意力的正是我们熟知的杨贵妃。
其实自从开元二十八年(740)开始,朝中那些有心的大臣就发现皇帝身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特别爱泡温泉,动不动就起驾去骊山温泉。起初,他老人家是隔个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后来就慢慢变成了隔个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宫。
大臣们虽然知道泡温泉能够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但对于李隆基的这波非常规操作真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那个骊山温泉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吸引力。
大臣们当然不知道,真正吸引李隆基的不是骊山里的那池温泉水,而是温泉水里的那位佳人,曾经的寿王爱妃杨玉环。
寿王李瑁的妃子是怎么到李隆基泡澡的池子里去的?对于这个广大群众特别关注的八卦问题,《旧唐书》上是这样解释的:
“二十四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后庭数千,无可意者。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见。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既进见,玄宗大悦。”
用今天的话讲,在武惠妃去世后,李隆基抑郁了很长时间,但当时宫内的数千位妃嫔、宫女中没有一位中意的。就在皇帝陛下心情持续低落的关头,有人奏称杨玄琰的女儿无论是身姿还是容貌都是当世极品,建议李隆基把这位杨家姑娘召进宫来进行一次面试。于是李隆基就派人找到了那时已经出家修行的女道士杨太真进宫竞聘,经过面试,李隆基觉得杨太真很不错,就此让她还俗变回杨玉环,进了自己的后宫。
《旧唐书》的编写者们显然没说真话,因为自和寿王成亲以来,杨玉环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相当和美,说是神仙眷侣都不过分,而现存的其他史料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身在福中的杨玉环完全没有出家做道姑的动机。这段记载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逻辑。
相比较而言,还是编修《新唐书》的宋祁、欧阳修等人比较实事求是,他们是这么讲的:
“武惠妃薨,后廷无当帝意者。或言妃姿质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
乍看之下,《新唐书》同《旧唐书》的记载相差不大,但只要细品就会发现那处明显的差别,那就是杨玉环成为女道士的时间。
与《旧唐书》的说法不同,《新唐书》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当杨玉环被人推荐给李隆基时,她的身份还是寿王李瑁的妃子。等到李隆基“异之”决定要收她进宫时,这才被安排做了女道士,成了出家修行的杨太真,并不是在此之前就已经是出家人了。
这个时间顺序上的细节差异在现代人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其实有这样一个古代的社会潜规则:一旦一个人出了家,那么他此前的所有社会关系和经历都将与出家后的此人无关。
也就是说,进了寺庙道观就算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这便是《水浒传》里的鲁达在拳打镇关西闹出人命后,一上五台山做了和尚,官府就没再追究的原因。
在杨玉环这里,她出家的时间直接决定了当时的身份是与寿王还有夫妻名分的王妃,还是一个与外人再无任何干系的道姑。这进一步决定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李隆基是不是抢走了自己儿子的老婆。
对于这一更为敏感的问题,欧阳修他们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过问题的答案一直都藏在史料的白纸黑字里,捋一捋时间线就可以知道了。
开元二十二年(734)十一月,杨玉环被选为寿王妃;开元二十五年(737)武惠妃去世;开元二十六年(738),李隆基出人意料地没有册立一直宠爱的寿王李瑁为太子,而是在高力士的建议下立了忠王李玙(即李亨);开元二十八年(740),李隆基去骊山温泉的时长和频次开始明显增加;开元二十九年(741)正月初二(此日期系陈寅恪先生考证所得,另有说法为开元二十八年十月),朝廷发布《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对外表彰寿王妃杨氏为替李隆基的母亲窦太后祈福,主动申请出家为女道士的感人事迹……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不论是被横刀夺爱,还是感情破裂后各自另有新欢,反正对李瑁来讲,他是彻底失去和皇位的缘分了。此后李瑁更是被朝廷边缘化,成了高级闲人。虽说是衣食无忧,但没有人关注,也不再有人关注。
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李瑁曾为捍卫自己的尊严发起过一次反击,而且还成功迫使李隆基延缓了册立杨玉环为妃的计划。
开元二十九年(741)十一月,李瑁趁着自己的养父宁王李宪去世的机会,主动上表要求为宁王守孝三年。
据说当李隆基看到这份奏表时,脸色相当难看。因为他一眼就看穿了李瑁的用意。
按照唐朝礼法的规定,在守孝期间,不得有婚娶的行为。李瑁是想通过此举让自己三年之内无法娶妻,这样继续空置寿王妃的位子,令老爹不能为他娶一个新妃子,从而杨玉环也无法自然转正。
这一招可谓十分高明,纵使是聪明如李隆基也无可奈何,最终只得同意。因此直到天宝四载(745)的七月,李隆基才给李瑁找了左卫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继任的寿王妃,又过了一个月才正式册封杨太真为贵妃,终于给了杨玉环一个公开的名分。
虽说开元二十八年(740)到天宝四载(745)这几年的时间里,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关系大致属于地下情,但是这也很可能是两个人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无论怎么看他俩都堪称绝配。
李隆基是个兴趣非常广泛的人,从安静的书法到激烈的马球都十分擅长。但要说他的最爱,那大概率还是音乐。这位仁兄不仅能娴熟地演奏笛子、琵琶、羯鼓等多种乐器,还是个创作型音乐才子,自己就会作曲、编曲。唐代音乐中的几个殿堂级的代表作,如《霓裳羽衣曲》《小破阵乐》《色俱腾》《乞婆娑》等都曾得到李隆基的亲自操刀。几百人的乐队大合奏,他只要一听就能判断出哪个乐工的乐器音调不准。
李隆基极有音乐天分,杨玉环其实也是个中强手,用史书上的原话讲是“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在音乐的细分领域之中,她最擅长的是击磬、拊搏1之音,据说就连梨园这种集天下音乐高人于一处的机构里,也没有一个能超越杨玉环的。对于李隆基最拿手的琵琶,杨玉环也同样巾帼不让须眉,她演奏的琵琶音韵凄清但无比轻灵,让听者好似灵魂飘于云外,一曲听下来后颇有心旷神怡之感。所以李隆基每次想要小酌几杯时都会让歌姬唱《水调》,杨玉环弹琵琶伴奏助兴。有时候还会为杨玉环举行小型演奏会,让诸王、公主来听,杨玉环每奏一曲,这些王爷、公主就瞬间变成狂热的粉丝,更有一部分人想要拜杨玉环为师。
但比起演奏技艺,杨玉环的舞蹈功底更加深厚。一次,李隆基在便殿2看《汉成帝内传》,被杨玉环远远瞅见了,她刚一走近,李隆基就把书藏了起来。皇帝陛下的本意是好的,因为这本书里所讲的女主人公赵飞燕在历史上以身轻如燕闻名,而杨玉环是属于体态丰腴的类型,李隆基怕她看到后感到尴尬。不过杨玉环偏偏追问李隆基刚刚在看什么书,见杨玉环大有不听到答案不罢休的势头,李隆基就换上了一脸坏笑,表示别问,问明白了更是问题。等到杨玉环夺过书翻看了一番,李隆基已经露出了另外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还趁机逗趣道:“怎么样?”
没想到杨玉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十分自信地回答道:“我的一曲《霓裳羽衣舞》,能超过她。”
后来杨玉环的《霓裳羽衣舞》果然令李隆基大为赞叹,还成了大唐高规格宴会上的压轴节目,每每上演必然会引来如潮水般的喝彩声。
李隆基之所以会迅速爱上杨玉环并觉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美貌过人、能歌善舞。更重要的是,杨玉环同样是个有着有趣灵魂的人,她带给李隆基的快乐和新鲜感是此前都不曾有过的。
过去妃子和皇帝陛下宫中宴饮,酒酣耳热之际最多就是即兴赋个诗、起个舞。杨玉环却是带着一百多位宫女,同李隆基带着的一百多位宦官玩起了模拟战斗游戏,帝妃二人各自化身主帅列为两阵,指挥麾下的众人相互打斗取乐,战败的一方还得用大酒杯罚酒。
又如,绝大部分的妃嫔宫女在皇帝面前都是老老实实、百依百顺的样子,即使做游戏时也不敢太过放飞自我。可杨玉环刚好相反,她在宫中经常与李隆基玩躲猫猫,还总能捉住皇帝,但皇帝永远碰不到自己。由于杨玉环平时有在身上挂很多流苏香囊的习惯,她在游戏过程中就总用香囊引诱李隆基。李隆基毕竟年纪不小了,身手远不如二十来岁的杨玉环灵活,因而总是抓到了很多香囊,却一直抓不到杨玉环,这让李隆基乐此不疲。甚至还宣布这一游戏就以杨玉环平日称呼的名字为准,从此统一叫作捉迷藏。
有这么一个杨玉环陪伴在身边,李隆基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他刚和杨玉环在一起时就高兴地对宫中众人说:“我得到了杨氏,如同得到了至宝啊!”据记载,李隆基还亲自创作了一首名为《得宝子》的曲谱,以示纪念。
随着二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更是有增无减,一会儿见不到杨玉环,皇帝陛下就会怅然若失、手足无措,不复当年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身影。
有了皇帝如此高的评价和非同寻常的喜欢,杨玉环在极短时间里就达到了前婆婆武惠妃的地位,宫中的人统一称杨玉环为“娘子”,她在宫里所享受到的礼数也实际上等同于皇后。出去骑个马,给她牵马、递马鞭的这些小事儿都是高力士亲自来;喜欢穿好看的衣服,李隆基就给她专门配备了一个超过七百人的织绣团队;爱吃荔枝,就有来自岭南的快马每年跑接力送来最新鲜的荔枝。
李隆基把多半心思都用在了取悦杨玉环之上,可以说所谓的“从此君王不早朝”不是没有来由的。但客观地讲,此时年过五十的李隆基并不糊涂,他之所以开始沉溺于享乐之中,不再每日小心翼翼地处理政务,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开始休息了。
因为此时的大唐正好走上了开国以来的繁荣顶点,而根据部分历史学专家的说法,这一时段也是中国传统社会发展的历史最高峰。
截至开元末年,大唐疆域已然逐渐接近唐高宗时的历史最大范围,北达玄阙州(在今俄罗斯安加拉河流域)、南抵罗伏州(今越南河静)、东至哥勿州(治今吉林通化市)、西及安息州(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共辖331个州、800个羁縻州,领土面积保守估计至少有1076万平方公里。生活在这片辽阔疆域的人口也恢复到了八百四十多万户,近五千万人。
由于国家政治稳定,经济持续发展,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市物价水平相当低,市场上每斛米的均价不超过二百钱。因为四海之内家家户户都很富足,所以当时社会治安非常好,人们出门在外甚至万里远行都不必随身佩带兵器以防不测,运气好的话还能一路有热情的当地人管吃管住。
虽说四面的吐蕃、突厥、契丹、奚各个邻国都不安分,但有安西节度使统领西域,北庭节度使防御突骑施,河西节度使负责切断吐蕃与突厥之间的联系,朔方节度使专职抵御突厥,河东节度使威慑突厥侧翼,范阳节度使控御契丹、奚人,平卢节度使镇抚室韦、靺鞨,陇右节度使抵御吐蕃,剑南节度使西抗吐蕃、南镇山蛮,外加一个岭南五府经略使安抚岭南各族,形成了一个十位大将各统一大军区,互相支撑、协同联动的军事网络。即便是对大唐最能构成威胁的吐蕃,在大举入侵时也基本占不到便宜,国家的长治久安足以得到强力的保障。
李隆基将部分权力让渡给以李林甫为首的中书门下后,整个国家在向着预想中的平稳方向持续发展着,他认为自己可以去做一些以前想做但没机会去做的事情了。因此在开元三十年(742)的第一天,李隆基突然宣布废弃沿用了二十九个年头的开元年号,改元为天宝,将大唐带入了盛世的终结篇——天宝年间。
天宝元年对李隆基来讲是新的一年,对李林甫而言却是个流年。这年刚过去七个月,对自己唯命是从的搭档、左相牛仙客就死在了工作岗位上。皇帝陛下找来取代牛仙客位置的并不是其临终前推荐的人选,而是一个叫作李适之的人。
这个李适之和李林甫一样都是宗室出身,且同样属于李隆基叔父一辈,但他和李隆基的血缘关系比李林甫与李隆基近太多,因为李适之的祖父就是太宗时期著名的废太子李承乾。祖父比较不争气,但李适之刚好相反。此人办事能力极强,当过地方行政(通州刺史),处理过军区内军政(秦州都督),在京畿震慑过不法权贵(河南尹),还曾担任过监察干部(御史大夫),也玩得转司法建设(刑部尚书),是一个无论在哪个职位上都能干得有声有色的多面手。
更重要的是,他还具备一个李林甫可望而不可求的能力——交际。由于李适之为人性格简单直率,喜欢交朋友,自身又有过人的饮酒天赋,可以晚上豪饮,次日白天照常办公,从不误事。所以他的朋友很多,其中有一位更是天宝元年(742)皇帝陛下驾前的第一红人——李白。
李白是在天宝元年的七月得到朝廷征召令的,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而在此之前,李白已经用了八年的时间献上过《明堂赋》《大猎赋》等多篇作品,希望能有机会博得皇帝陛下的赏识,不过始终没能圆梦。
并不是说李白那个时期的作品不行,要怪只能怪李隆基太忙了,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军国大事上,根本没有工夫理会民间呈送上来的诗赋文章。如果不是五十七岁的李隆基决定进入准退休状态,开始主抓国家的文学艺术事业,可能李白的人生也会少了很多传奇性。
在那个秋天,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从南陵出发前往长安,准备去实现自己“大道匡君”的终极理想。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李白最终在秋天结束前来到了长安。李隆基在读过李白的诗后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再加上此前玉真公主和贺知章都在自己面前对他交口称赞,因而这一次皇帝陛下特地降辇步迎接受了李白的朝见。
对李白的形象、才学以及见识,李隆基都很满意,因而初次见面后,他便任命李白为翰林待诏,负责各大宴游场合的诗文助兴工作。
虽然这份工作看起来不算重要,但相当有前途。因为翰林待诏能够跟随皇帝出席各种重要场合,有很多机会展示自己的文学才华。如果顺利的话,得到赏识的翰林待诏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翰林供奉,进入学士院深造,接下来就可能做专门执掌起草制诏书敕的翰林学士,进而是相当于皇帝机要秘书的翰林承旨,逐步切入国家的中枢机关。这对于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又有着极高的文学天赋的李白来说,简直就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条入仕之路。
李白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虽然史书上并没有记录李白具体做了哪些事情,但他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且不错的印象。天宝二年(743)初春的那次宫内宴游中,李隆基在谱好一支新曲子后,想到的第一个填词人就是李白。
于是李隆基在现场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白何在?”
听到这句问话,负责组织宴游的官员有点蒙。因为按照要求,翰林待诏需要十二个时辰待诏的,可李白在这要命的时刻不知所终了。
没办法,负责人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他此刻未在宫中。”
李隆基此时正在兴头上,没有在意李白的翘班,只是随口回了一句“那还不速速派人将他寻来!”
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负责找李白的几个人跑遍了长安城的大小酒楼、酒馆,结果一无所获。
眼看着时间流逝,被皇帝降罪的危险系数也急剧增加,几个人不得不选择求助地方政府和长安驻军,人手一份画像地展开了拉网式搜索,这才在一家偏僻的小酒肆里发现了酒醉后睡得正香的李白。
人终于找到了,没有多少时间等他酒醒了,大伙只得架上烂醉的李白直奔皇宫而去。一路上又是凉水洒面,又是耳边呼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李白稍微清醒了一点。
只能说不愧是李白,他在半醉半醒中听清了创作主题,居然一口气完成了数篇诗文的写作。作品送上去后,李隆基那边当即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这次宴游也最终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李太白奉诏醉写诗的这段故事后来被无数文人学者传为佳话,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除了李隆基、李白这两位主角外其他人的感受和想法。换位思考一下,自己的同事是个时不时就在关键场合玩失踪、遇到困难的工作时可以毫不费力地出色完成,又能受到领导高度好评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
因此,李白在干了不到一年半后就遭到排挤被迫主动离职。不过这对李白来讲,甚至对所有中国人来讲可能算是个好事,更何况当时朝堂上那个最危险的人物李林甫已经做好了向李白的好友李适之下黑手的准备。如果李白没有早些离开长安的话,那早晚会落入李林甫的手里。
1.拊搏:古代的打击乐器。——编者注
2.便殿:别殿,古时皇帝休息宴饮的宫殿。——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