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张九龄罢相:宰相们的纷争(1 / 1)

张九龄应该称得上是李隆基任命的宰相中比较特殊的一个了。因为此人兼具能力型宰相和道德型宰相的优点,但不是特别拔尖,可他同时又没有那两类宰相的缺点,所以在当时的李隆基看来,张九龄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何况这个张九龄还是张说临终前多次向李隆基大力推荐过的。

那么这位张九龄在任期间辅佐李隆基完成了哪些大事情呢?

答案是:没有。

但是毫无大功绩可讲的张九龄并无愧于他名相的称号,因为这才是他的过人之处。张九龄很清楚自己的历史角色应该是唐朝的曹参,而非萧何。朝廷现行的选官、募兵、土地、货币等制度都是经由姚崇、宋璟、张说、宇文融等一代英杰历经多年调试后制定下来的,而且运行良好没有出现明显的问题,所以只要沿着现有的路继续前进,国家就会日益强盛,持续繁荣发展下去。张九龄确信自己要做的是萧规曹随,保证现有的局面不出乱子就行。因而自就任宰相以来,他把自己的关注点主要放在了那个真正能够影响全局的人身上,那个人就是李隆基。

引领大唐重返盛世后,李隆基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他关心粮食和蔬菜,为了给全天下的耕种者做表率,就在兴庆宫旁边开辟了一块田地,一想起来便亲自去耕种,每次耕田都是三百步的距离打底。张九龄赴任的那年五月,李隆基更是直接带着太子和各位王爷下到地里面割麦子,手上一边忙乎着,嘴上还不忘适时教育大家道:“这些小麦都是用来供奉给宗庙,祭祀咱祖先的,因此我们不能不亲自动手,另外,我也是想让你们知道稼穑的艰难。”

事实证明,李隆基绝非为了作秀,他曾不止一次对大臣们表示这么做是由于自己过去派人到农村了解小麦收成,很难得到真实情况,这才想亲自耕种看看,以便对每年的情况能有个大致的预判。

有一年,关中地区大雨不止,庄稼都让水给泡了,产量大减,致使京畿一带的粮食价格飞涨,李隆基更是产生了带上文武百官前往洛阳“就食”,以减轻关中的粮食压力的念头。

后来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关中一遇到水旱灾害就闹粮食危机的问题,李隆基接受了宰相裴耀卿的建议,并全力支持裴耀卿建设沟通关中与中原地区的水运和仓储网络的工程。最终这一历时三年的大工程顺利搭建完成,每年可以向关中运送七百万斛米,替朝廷节省运费三十万钱,大大改善了关中老百姓的生活。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李隆基这个阶段依旧心系民间的疾苦。他曾经在正月里驾临洛阳城中的五凤楼与民同乐,命三百里之内的刺史、县令各自带来辖区内的乐队前来比赛助兴。当时最引人注目的表演队伍有两支,一支是由怀州刺史带领的三百多人的庞大队伍,据记载这支队伍每个人的衣着都相当华丽鲜艳,堪比今天的时装周秀场,而且连他们的座驾也很拉风,给团队拉车的牛啊、马啊都被打扮成了虎豹、犀牛、大象之类的模样,一行人所过之处无不响起一片喝彩之声。另一支队伍则是由鲁山县令元德秀率领的,这支队伍十分寒酸,算上领队的元德秀,总人数还不到怀州代表队的零头。

但是鲁山代表队之所以引人关注还是有它的道理的。他们的表演内容非常与众不同,别的代表队都是在歌颂繁荣盛世,称赞天子英明神武,鲁山的表演偏不,他们带来的是一首由元德秀县令自编自导自演的、反映百姓疾苦,恳请圣贤之君怜惜抚恤百姓,减免赋税徭役的歌曲《于蔿于》。

据说他们手拉着手一曲唱罢,全场都愣了,李隆基更是在思考了得有半分钟后,才说了一句:“此真乃贤人之言。”

而当皇帝陛下得知鲁山代表队是一路步行来到洛阳参加演出的,更是当场大吃了一惊。

最后经李隆基个人研究决定,将元德秀带领的这个简单的县级小歌舞团列为文艺会演的第一名。

至于那位大操大办的怀州刺史在得到了李隆基一句“怀州的百姓遭难了吧”后被就地免职,贬为散官了。

在满是歌功颂德的环境下还能容得下不同的声音,并对异见者予以充分的鼓励和肯定,这是当久了领导的人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可见李隆基还是很清醒的,他也确实显露出一个明君应有的优秀素质。

不过张九龄先生并没有因为皇帝陛下表现出了对农事、百姓的关切就放松了对李隆基的监督。因为张九龄已经隐隐感觉到李隆基的状态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而且还有人在引导皇帝做出改变,这个人就是李林甫。

李林甫虽然两度角逐相位都失败了,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特别是在搭上了高力士的这层关系后,李林甫把他的公关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从后宫嫔妃到宫女太监,全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李林甫的好处,而在这其中又尤以两个人最为关键。

第一个人正是李隆基的哥哥,宁王李宪。

有一天,身为吏部侍郎的李林甫收到了一张来自宁王府的条子。李林甫打开纸条后,发现上面除了十个人名外,其他的什么也没写。

不用问,这哥儿几个是平时政绩太差,赶上了这次的考核害怕过不了,所以想通过宁王保住自己的帽子。

这事要是遇到了宋璟那样的,估计这十位兄弟当天就得走人,宁王也得被曝光,挨上皇帝一顿批评;要是遇上了宇文融,十个人安全过关没有任何问题,可能还有一两个人得以升职一级。两种处理方法在官场上都很常见,但都存在问题,因为一种会伤了和宁王的感情,另一种会有损自己的清名,所以事情到了李林甫那里,他做出的是第三种选择。

李林甫看完字条,就让传条的人回去给宁王带了这么一句话:

“希望王爷能允许我罢黜其中的一个人以示公允。”

李林甫这样的回复是宁王没有料到的,但他很快表示理解同意并支持李林甫这样操作,毕竟这是李林甫的职责所在,而且保九个放弃一个对于宁王来讲心理上也是可以接受的。不过接下来剧情的发展再次让宁王吃了一惊。那个被放弃掉的官员在吏部被通报批评了,至于理由则是他有意走宁王的后门让自己通过考核。虽然李林甫批评了此人,但却没有对这位仁兄采取任何处罚措施,反而公开表示把这档子事讲出来是为了让该同志吸取教训,改弦更张,重新来过,他还鼓励对方按照规定到冬天再来京师参加铨选,争取带个好成绩来。

宁王得知整件事后,那真是相当感动,他深感李林甫情商高,会办事,就此同李林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有了皇帝哥哥的支持,李林甫入相的概率有所提升。但是他本人很清楚,李隆基比较介意宁王参与政事,因此宁王这步棋李林甫不准备用来为自己谋求官位,他需要的是以宁王作为踏板,去接触到李隆基身边更重要的人物。在当时能当得起这个称号的,也就是宠冠后宫的那位无冕之后武惠妃娘娘。

武惠妃真的很想当皇后,做梦都想,但由于她的身份实在是过于敏感了,因此连李隆基亲自出面提议,都被大臣们给联合否决了。

虽然有生之年看起来是与皇后这个头衔无缘了,可武惠妃同样是个不放弃梦想的人,她认为如果活着当不了,百年之后能得到这个名头也是好的,于是武惠妃开始打起了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取代现任太子的主意。不过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仅是个念头而已,因为满朝大臣对此前的那个武皇后都尚心有余悸,武惠妃很难找到一个她能够一吐心愿的盟友。直到有一天,她身旁的一个太监替李林甫带来了这样的一句话:

“愿保护寿王!”

对于一个感到孤立无援的人来说,一句支持的话就是最宝贵的馈赠,更何况武惠妃还没有提出明确的需求,对方就已经捕捉到了。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武惠妃就此记住李林甫的名字。

在通过宁王进一步了解李林甫这个人后,武惠妃确信李林甫就是那个可以帮助自己实现梦想的智囊,于是两个人就此结成了联盟。

要知道,李林甫本来就是个善于察言观色,脑子好使又反应贼快的人精,在得到了以武惠妃、宁王为首的内线情报网提供的消息后更是如虎添翼,他对李隆基的一举一动越来越能够了如指掌,而且每当李隆基问起什么事情,李林甫的回答也总能让李隆基感到非常满意。

不了解深层情况的李隆基日益觉得李林甫是能够懂得自己的人,当看到宰相裴耀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转运使的兼职中,整日在外忙活漕运事务,留下张九龄天天加班累得半死的时候,李隆基就有意挑选李林甫作为张九龄的副手,协助张九龄处理日常的公务。

作为一个体贴的领导,李隆基特地就此问题征求了张九龄的意见,没想到张九龄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拒绝。

“宰相一职关乎国家安危,陛下如果起用李林甫,臣恐怕这将来会令国家出现隐忧啊。”

张九龄坚持反对李林甫出任宰相,而李隆基则认为张九龄怕是出于派系偏见才投了否决票,因此反倒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开元二十二年(734)五月,李隆基正式任命裴耀卿为侍中,张九龄为中书令,李林甫则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务。这是李隆基第一次没有在人事处理上听从张九龄的意见,事后史家一致认为,大唐盛世的崩坏就是从这一次的任命开启的,至于下一次,则是真正将毁灭大门打开的时候。

李林甫知道张九龄不喜欢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张九龄,而是李隆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哄得皇帝陛下高兴,同时安静等候即可,以张九龄书生意气的性格迟早会被李隆基日渐远离并厌弃的。

事后的发展表明,李林甫的眼光相当毒辣。张九龄确实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没等李林甫给他下绊子,张九龄就自己接连得罪了两个不该得罪的大人物。

头一个被张九龄得罪的,恰是老熟人张守珪。

当时张守珪来到长安述职,李隆基和这位大将见面后,甚为欣赏,就有意把张守珪留在朝中当宰相,然而皇帝陛下刚流露出这意思就被张九龄给叫停了。

张九龄给出的反对意见是宰相这一职务比较特殊,属于替天子处理国事的重要岗位,不是那种可以用来赏赐功臣的官位。

李隆基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那朕只给他一个宰相的名头,不用他具体负责处理宰相的工作,这样可以吗?”

“臣以为不可。”

张九龄丝毫没有让步。

“对于君王而言,只有名分和官位不可以随意授予人。况且,张守珪如今只是平定了一个契丹,陛下就打算任命他为宰相,假如他之后把东北彻底扫平,陛下将来打算用什么官职来犒赏他呢?”

在张九龄有理有据的劝谏下,李隆基放弃了任命张守珪为宰相的想法,而张九龄也因此得罪了张守珪。

开元二十四年(736),张守珪麾下的平卢讨击使由于轻敌冒进中了叛乱的契丹和奚人联军的埋伏,致使所部人马伤亡严重。按照军法,这人虽然好不容易逃回来了,但还是要砍了才行。可是张守珪念及这人是员猛将,自己又很欣赏他,于是就特地上表给朝廷,奏请将这人押到长安听候朝廷发落。

一个有权执掌部下生死的高级将领不远万里把他战败的部下送到长安,这摆明了就是有意让朝廷卖个人情,给出个从轻发落的明确答复。但是张九龄却似乎不打算给张守珪这个面子,他坚持要求依照军法从事,将那将领明正典刑。

就在这时,李隆基出面了。皇帝陛下的态度很明确,是想留那人一命。但这不只是为了给张守珪一个面子,还因为李隆基亲自了解过了张守珪这位部将的情况,觉得此人作战勇猛还属于用脑子打仗的将领类型,就这么杀了,实在是有点儿可惜了。所以皇帝陛下的意见是免掉其官职,让他以平民的身份继续带兵,以求戴罪立功。

然而张九龄很少见地非常强烈地奏请依法办事。

李隆基感到事情有些奇怪,因而特别召见了张九龄询问缘由。

张九龄回答道:“臣在中书省与那将见过面,也交谈了很久,发现此人狼子野心,而且面带反相,如果今天不杀他,日后必为国家祸患。”

这个理由说实话不太有说服力,因此宝座上的李隆基听完后也有点哭笑不得。所以皇帝陛下决定打个圆场,解决这个事情,并结束这次略显尴尬的谈话。

“爱卿你可不要拿王衍看透石勒那个故事误害了忠良啊!”

李隆基回复的这句话带了一个典故,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们这里先简单讲下王衍和石勒的故事。王衍是西晋末年朝中的重臣,一次他在街头偶遇了羯族少年石勒,虽然只是匆匆地擦肩而过,顺便扫了一眼,但眼光过人的王衍还是一下子就对石勒的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随即做出了一个极为精准的预判:将来乱天下者,必是此人!

于是王衍匆忙发动他的手下们去抓这个面带祸乱天下之相的孩子。谁知所有人找了半天都没有再见到石勒。因而十多年后天下大乱如期上演,曾经的少年石勒成为灭亡西晋、涂炭百姓的第一人,王衍也在战乱中死于非命。

李隆基很明显不认为一个败军之将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掀起多大的波澜,因此他笑着打发走了张九龄,并按照自己的心意赦免了那位将领。

二十年后,在成都的行宫中,李隆基呆呆地望着月亮,怀念完自己的贵妃,进一步追忆往事,难免要长叹一声“悔不用子寿(张九龄的字)之言”,是的,自己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决定了。

因为那个被张九龄坚决要求军法从事的人后来真的反了,他的名字叫安禄山。

先是阻止人家入相,后来又要杀人家的爱将,张九龄可以说是真的把张守珪彻底得罪了。但是鉴于张九龄还受到皇帝的重用,身在幽州的张守珪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当朝宰相怎么样。

不过张九龄所得罪的这第二个人却直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张九龄这次得罪的人就是李隆基,而究其原因还是李隆基想重奖他所认可的边军大将。这个被李隆基看好的人叫牛仙客,是当时的朔方节度使,因为在任河西节度使时厉行节约,积蓄财物,让河西军仓储库存盈满,军械精良,直接震惊了他的继任者。所以继任的节度使感动之余,特地上表朝廷,把牛仙客大大夸赞了一番。

在派人核实牛仙客的事迹属实后,李隆基也深为感动,便想着将这位在岗位上表现得异常出色的同志调到朝中来上班。

可张九龄对边境那些带兵的将领本就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感,再加上牛仙客和张守珪一样都是打河西军区出来的,因此张九龄很自然地站出来投了反对票。他表示尚书这一官职自打大唐开国以来都是授予退下来的宰相或是闻名中外的有德之士的,牛仙客不过是河湟那一带的小吏出身,如今一下子被提拔担任尚书,恐怕会惹起天下人的非议。

对于宰相的意见,李隆基还是比较尊重的,他当即放弃了任用牛仙客为尚书的想法,转而打算给牛仙客加封爵位,以便树立个典型,激励下其他军区的大将们,让全军向牛仙客学习。

没承想,李隆基那边话音刚落,张九龄就再次站出来反对了。

张九龄认为,太宗李世民当年既然沿袭了汉朝法律中非有功不封的原则,后世就有必要严格地遵守。特别是在张宰相看来,牛仙客身为边军大将,做到充实仓库,整修武器,本来就是职责所在,谈不上有什么功劳。皇帝如果真的想奖赏牛仙客,只需赏赐给他一些金银财帛就成了,增加实封,就不适合了。

听到这里,李隆基不高兴了。要知道,皇帝陛下本来就是有脾气的主儿,而且脾气事实上还不小,他见张九龄屡屡阻挠自己奖赏重用牛仙客,直接就甩了这么一句话过去:“想必爱卿你是嫌弃牛仙客出身寒微,不过你又是哪里的高门世族出身啊?”

因为张九龄所出生长大的岭南地区一直都被认为是未开化的地方,别说有啥高门大户,就算有个土木结构的房子都是了不起的了,所以李隆基这句意在讽刺张九龄也不过是个寒门中人。

张九龄听出了皇帝陛下的不快,但他没有争辩什么,而是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来自岭南,出身卑贱,其实远不如牛仙客这种生在中原大地的人。然而,臣得到陛下的垂青,凭借文采学识获得了处理文件、起草诏命的工作已经有很多年了,多少算是有些长进。可牛仙客只是一个边疆小吏,还不会识字读书。想当年,那位韩信也就是淮阴出来的一介落魄游士,他却羞与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同列。如果陛下一定要重用牛仙客,臣实在是深感耻辱。”

张九龄不愧为身负“走丸之辩”(形容口才如斜坡上滚下的弹丸般顺势无阻)名号的男人,说得好像是皇帝陛下特别不懂事儿,有意为难满朝文武一样,而且还让李隆基无话可说,于是君臣二人就此不欢而散。

此时此刻,张九龄并没有意识到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将扣在他的头上,把他拉下中央舞台。至于那位织网的人,当然是我们熟悉的李林甫。

李林甫很清楚自己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很难通过传统的路数像张九龄那样获得皇帝的重视,他连张九龄那帮人的圈子都混不进去,更不要提在文官集团慢慢地积累人脉,发展力量了。但是始终处于文官圈层外围的李林甫却惊喜地发现,原来跟自己一样被张九龄们看不上眼的官员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人不只是数量多,而且能量也不小,只是没文化,这才被边缘化了,比如牛仙客就是这群人中的优秀代表。

精明的李林甫很快意识到,如果他能充分利用这群属于绝大多数的圈外人的资源和能力,就能撬动皇帝陛下对张九龄的如山般的信任。因此他主动向李隆基提议留牛仙客在朝中任职,这才引发了前面一幕。

等到张九龄不负所望地激怒了皇帝,李林甫就此亲自上阵了。

第二天一上朝,李林甫便奏称牛仙客是宰相之才,不可能会担不起尚书的职务,而且提出但凡有才干见识,不必拘泥于文学素养的论点。与此同时,他还顺便黑了一下张九龄,给张宰相扣上了文吏作风,思想顽固且有失大体的帽子。

特别是在听到李林甫的那句“天子用人,有何不可”时,昨日憋了一肚子气的李隆基立即表达了对李林甫说辞的高度认同。再加上不久之前从李林甫那得到消息后的牛仙客上演了一场恰到好处的请辞哭戏,皇帝陛下的脑海里再也容不得张九龄的反对声音了。于是李隆基最终宣布封牛仙客为陇西县公并赐其食邑三百户。

消息传来,张九龄敏锐地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如无意外接下来自己即将面对的就是李林甫、牛仙客等人的猛烈进攻。所以此后最佳的策略应该是少说话,少犯错,让对手抓不到漏洞,并想方设法重新获得皇帝陛下的信任才是。

但张九龄并没有这样做,非不愿,实不能也。因为他面对的那件事事关重大,至少在张九龄自己看来,比他的政治生涯乃至性命都要重要得多,因为那事涉及了李瑛。

李瑛是李隆基的儿子,准确地讲,是当朝太子。不过这位太子殿下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无忧无虑,事实上,他每天都身处在焦虑之中。因为他虽然早在开元三年(715)就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可是他的母亲赵丽妃却迟迟没有母以子贵被晋封为皇后。在李瑛看来,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在于那个姓武的女人一直在从中作梗,不断蛊惑自己的父亲。更关键的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武惠妃如今在力挺寿王入主东宫,而皇帝陛下的态度非常暧昧,显然并不是坚定站在太子一方的。

要知道,当年千古明君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那位太子李承乾就是在类似的情形下被逼上绝路的。所以李瑛对自己的处境深感恐惧,但却无能为力。恐惧到了最后,一般情况下都会变为愤怒;而无力感到了最后,一般情况下都会让人变得极其爱吐槽。李瑛的症状属于比较典型的一般类型,因此他形成了一有机会就会愤怒吐槽武惠妃的生活习惯。当然了,一个人吐槽比较无聊,李瑛就找了两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兄弟一起来,这两个兄弟一个是皇甫德仪的儿子鄂王李瑶,另一个则是刘才人的儿子光王李琚。由于他们哥仨的娘都是在武惠妃出现后迅速失宠的,三个人便经常有事没事同仇敌忾一番,大骂武惠妃和寿王。

一次,太子李瑛在内部的吐槽大会上没能搂住火,可能说了日后自己即位了必定把武惠妃和她的儿子如何收拾之类的话,还一不留神连父皇李隆基也给牵涉了。这番话随即被武惠妃的女婿、驸马杨洄获知了,并第一时间传到了宫里的武惠妃处。武惠妃自然不会放弃这次难得的发难机会,她马上就跑到了李隆基那里哭诉。

在武惠妃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下,李隆基被激怒了。他认为太子结党是有意走自己的老路,发动政变。于是李隆基当即也使出了撒手锏——开会。

这是一次超高规格的会议,能参与进来的只有大唐的宰相,因为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不节外生枝地废黜太子李瑛并收拾掉鄂王、光王。

“臣不敢奉诏!”

身为首席宰相、地位已然岌岌可危的张九龄是这样回答的。

“陛下登基已近三十年,陛下的这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实属不易,而且太子和诸王都是不离深宫,每天接受陛下的教导。全天下的人都为陛下在位长久,多子多孙感到可喜可贺,他们之中没有人听说过太子有什么过错,更不会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在一天之内废掉三个皇子。臣请陛下认真考虑一下这件事情。

“太子身为国家根本,不能轻易被动摇改换。昔日晋献公被骊姬蛊惑,致使太子申生含冤而死,国家不久就出现了大乱;汉武帝威加海内,不可一世,却受到了江充的挑唆,引发了巫蛊之祸,波及了太子,结果使得长安城中血流成河;那个晋惠帝本来有个贤德的儿子做太子却相信了贾皇后的诬告,废黜了愍怀太子,致使中原涂炭;隋文帝采纳独孤皇后的建议,废掉了太子杨勇,改立晋王杨广,由此才失掉了天下。由此可见,在废立太子这个问题上不可不十分慎重。

“如今太子已经长大成人又没有任何罪过,两位王爷也称得上贤德。臣既然待罪在陛下左右,怎么敢不详细说明其中利害,让陛下知悉万勿听信捕风捉影之言,凭一时喜怒废掉三个皇子?更何况父子间的感情属于人的天性,即便出现了什么偏差,普通人也会尽力遮掩,想办法缓解。恳请陛下能裁决赦免太子与二王。”

张九龄先生在突**况下,不仅做到了逻辑清晰,出口成章,还难能可贵地做到了引经据典,有理有力有礼有节。

所以张九龄的话说完后,原本怒气冲冲的李隆基随即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

是啊,寻常百姓尚且有舐犊之心,自己又怎么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废黜太子和二王呢?

想到这里,李隆基决定收回成命,太子李瑛由此躲过了一劫。但张九龄自己则不得不面对一个艰难的抉择。

宰相会议结束不久后的一天,一个人找到了张九龄,并捎来了这样的一句话:“有废必有兴,您如果能出手相助,便可长居宰相之位。”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可以说是相当狂了,但张九龄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带话的人正是武惠妃的心腹官奴牛贵儿。

这句看似客气的话同时还传达出了另一层意思来:如果不帮忙或当绊脚石的话,宰相这个位子你就坐不久了。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痛苦崩溃的事情从来不是求而不得,而是获得一切后却被迫永远失去。显然,深谙此理的武惠妃是想威胁张九龄加入自己的一方。

张九龄很清楚拒绝武惠妃会发生什么,但是他还是给出了坚决而响亮的回答:“我不会依附于你们,更不会对你们的行为坐视不理,回禀武妃请她好自为之吧!”

张九龄不只是严词拒绝了武惠妃,转过头来还在次日把这事上报给了皇帝。李隆基听说后据说脸色立马就变了,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得到相关消息的武惠妃的脸色应该更加难看。

张九龄在宰相的位子上多待一天,就会全力保太子一天,武惠妃想向太子下手,就必须先过张宰相这一关。于是英勇地挡在太子身前的张九龄很快成为武惠妃一派集中攻讦的对象。李隆基虽说是明白人,可在身边人不断的影响下也逐渐疏远了张九龄。

然而对于武惠妃一派来讲,赶走张九龄依旧是件难办的事情。毕竟张宰相行得正,坐得直,想挑出点大毛病来,真的不容易。

就在武惠妃和她的亲信们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的时候,武惠妃的盟友李林甫来了,给出了一个名字:严挺之。

严挺之时任中书侍郎,是张九龄的好朋友,因此曾被武惠妃的人仔细调查研究过。但经过分析调研,武惠妃的人发现这位仁兄办事利落,品行端正,跟张九龄一样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更重要的是,张九龄近期在努力拉他进宰相班子,所以严挺之的表现可以说是更加无懈可击。

可是李林甫却告诉武惠妃,破绽是有的,这个严挺之的漏洞是另一个人,一个叫作王元琰的犯人。

在身陷囹圄前,王元琰曾是蔚州的刺史,但他的这个父母官当得不是很清廉,在监察机关组织的一次反贪摸查行动中,王元琰被发现有部分财产来源不明,随即被立案接受审查。

按理说,严挺之和王元琰非亲非故,在官场上更是没有任何接触,此事本来应该同他无关,可严挺之最终还是被卷了进来,甚至是主动出面捞人。原因很简单,有人向他求了情,而这个求情的人则是一个严挺之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拒绝的人——严挺之的前妻。

说来也是巧了,严挺之的这位前任恰好是王元琰的现任夫人。大概率严挺之对她还有一定的感情,因而在王夫人的哀求下,严挺之同意了出手相助,并立即开始打点关系,为王元琰寻求减刑脱罪。

严挺之的这一通运作全部被李林甫瞧在了眼里,于是在同武惠妃碰头商量后,二人决定就以王元琰案为突破口,把严挺之、张九龄一并收拾掉。

很快,关于严挺之干预三司会审的证据和材料出现在了李隆基的桌上。皇帝陛下看完里面的内容后,又惊又怒。不过考虑到严挺之平素表现还不错,又是张九龄极力举荐的宰相候选人,李隆基便没有公开把这事放到朝堂上说,而是选择了派人传话给张九龄等几个宰相开小会处理。

会议一开始,李隆基就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王元琰贪污属实,严挺之明知案情却上下打点,为其开脱,诸位爱卿以为该当何罪?”

问的是诸位爱卿,可李隆基问话时眼睛却只直勾勾地盯住了张九龄。

我们今天大致可以断定,在事发前张九龄并不完全清楚严挺之捞人的事情。在他看来,这是李林甫设计进行的栽赃陷害,所以张九龄只知道好朋友爱了不该爱的人,却并不相信严挺之犯了不该犯的错,因而他也就没有说严挺之现在心中满是悔恨,而是回了这么一句:

“那女子确系严挺之的前妻,但严挺之早已另娶妻子崔氏,他们两个人之间不会有什么感情了。”

张九龄说的这句话意在表达严挺之是被冤枉的,帮助王元琰脱罪这回事本身就是子虚乌有。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隆基已经充分掌握了严挺之扰乱司法秩序的事实,所以他等来的是李隆基一句冷冷的回答:

“虽然他们已经离婚,但还是有私情的。”

李隆基的这句话讲完,张九龄当时就愣在了原地,他听得很明白,皇帝陛下已经完全不再相信自己了。

事实证明,张九龄的判断很准确。李隆基至此已然认定,张九龄有结党营私、培植自己派系人马的重大嫌疑。于是这一年十一月,李隆基下令免去张九龄、裴耀卿的宰相职务,以李林甫为中书令,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组成新的宰相班子。至于严挺之则被贬为洺州刺史,王元琰被流放到了岭南。

一年后,李林甫趁张九龄所提拔上来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失言的机会完成了对张九龄的驱逐。二人的这场博弈,最后以李林甫的完胜而告终。但李林甫事实上可能并不是那个真正的胜利者,这个身份应该属于另一个人——李隆基。

其实长期以来,李隆基对宰相的大权在握状态并不满意,特别是像张九龄这样的宰相,那真是不知何时何地何事就要被?上一通。现今四海升平,国富民强,李隆基可不再愿意像以前一样整日如履薄冰般过日子了。他想要的是一种放心和舒适,是有个人能代替自己把现有的局面维持好,让自己过得轻松点。显然,李林甫比张九龄更符合李隆基的实际需要。

因而当李林甫主动跳出来挑战张九龄的权威,又积极地背起了赶走直臣张九龄的大黑锅时,李隆基便顺水推舟助了他一臂之力。

后来这里面的玄机张九龄也琢磨明白了,还写了一篇文章向李隆基表达了愿意妥协的态度,不过皇帝陛下没有理这茬。因为这个李林甫他用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实在是太顺手了,李隆基并没有料想到这一顺手就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而大唐的国运轨迹也因此发生了细微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