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宠臣与宦官的对决(1 / 1)

自打李隆基改元开元以来,政事堂的宰相们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看似来去匆匆,毫无章法,但实际上李隆基是有着自己的思路的。就是先全力射击,然后规整队列,再全力射击,如此不断循环。像是姚崇、张嘉贞、张说都属于能力过硬,才华横溢,但是私德不佳的能人型宰相,他们在任期间都是让整个帝国不断实现新的质的层级上的突破,走进一个新的门槛,当然作为代价,就是出现官场层面贪腐现象严重或社会秩序混乱等问题。因此需要有道德楷模一样的人来纠正风气,于是姚崇和张嘉贞的任期中间就有了宋璟,张说罢相后就有了李元纮和杜暹。

李元纮、杜暹与宋璟也是同一类人,为官都非常清廉,为人则特别正直,担任宰相后都能以身作则,起到榜样的作用,进而在一定程度上扭转前任狂飙突进的过程中产生的种种不良风气,称得上是道德型宰相。但是李隆基到底还算个喜欢折腾的人,所以在能人型的宰相离开政事堂仅仅三年后,他就又找了一个回来。

这个幸运儿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宇文融。

准确地说,宇文融被召回中央的时间应该是开元十六年(728),这一年正是李隆基决意和吐蕃大打特打全面战争的关键时期,最需要的就是充足的战争经费和后期补给,因而宇文融先生的找钱能力刚好能用得上。而宇文融也没让领导失望,他运用自己的理财能力在短时间内就帮皇帝陛下攒足了军费,确保了前线物资的充足供应,因此得到了李隆基的褒奖。于是不久之后身为户部侍郎的宇文融被提拔为黄门侍郎,和兵部侍郎出身的突厥问题专家裴光庭一道兼任同平章事,成了宰相。

多年媳妇儿熬成婆,宇文融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终极愿望,在感慨人生不易的同时,宇文融也随即对外发表了他的入职感言:“我只需要在相位上干上几个月,就能让海内长治久安!”

事后的发展表明,宇文融的这番豪言壮语虽然不是完全靠谱,但至少前半部分是靠谱的,因为他真的就只干了个把月的宰相,然后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宇文融一开始在宰相的位置上干得还是很出色的。比如这位仁兄一改不能容人的形象,刚一上任就主动向李隆基推荐了几个人才去填补朝中几个重要职位的空缺。这其中既有和他没什么交情的宋璟,也有被众人视作自己潜在竞争者的善于理财的裴耀卿,还有在朝中一向舆论口碑很好的许景先。这些人在宇文融的推荐下就任后,都表现得很出色,所以宇文融本人也因此深得朝野的称赞,获得了知人善任的好评。

不过问题恰好也在这里,宇文融实在是看人太准了,因此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极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信安王李祎。

当时李祎凭借着西破吐蕃、北御突厥的赫赫战功深得李隆基的赏识,而且李隆基还毫无预期地突然下诏召李祎入朝,这让宇文融高度怀疑皇帝陛下有在李祎还朝之日宣布拜他为相的想法。

宇文融知道自己是没能耐阻止李祎入朝的,但是在李隆基宣布任命李祎为宰相前,想方设法搞臭李祎,宇文融还是有些把握的。他找来了自己的亲信、殿中侍御史李宙,交给了对方一份拟好了草稿的弹章,要求李宙率先发难劾奏李祎。

按照计划,次日一上朝,李宙就将这份恶意十足的奏表呈送上去了,随之而来的则是预料中的李隆基愤怒的声音:着实好生可恨,来人哪!

见到功勋卓著的李祎因为自己的一篇雄文就被当廷按倒下狱,在李宙看来是件非常有荣耀感的事,甚至值得自己一生铭记,但是李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想象中的场景的主角竟变成了他自己。

李宙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哪里出了差池,便被皇帝陛下吩咐侍卫给拖了下去。

而站在一旁准备看一出好戏的宇文融本该绽放的笑容也瞬间被一脸错愕的表情所取代。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呢?这还是交给李祎来回答吧。

原来李祎早就在日常与朝中人士的交往中觉察到了宇文融对自己的忌惮,出于职业习惯,他在宇文融及其亲信身边安插了部分情报人员。当天李宙从宇文融那儿出来不久,恰好碰上了其中的一位,并无意间透露了弹劾李祎的意思。得到这一情报后李祎当机立断,派人找到了李隆基最宠信的玉真公主和高力士,让他们代替自己向皇帝说明情况,因此才有了第二天朝堂上的反转的一幕。

还好,宇文融不用再忧心李祎会不会威胁他的宰相地位了,因为火冒三丈的李隆基直接下令让他收拾铺盖卷滚蛋了。

开元十七年(729)九月二十五日,宇文融被正式贬为汝州刺史,而这一天刚好是他担任宰相的百天纪念日。

不过被贬后的宇文融并未绝望,毕竟他早就断定李隆基不是一个能够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只要皇帝陛下还有折腾的需要,就会有经费的需求,也就会存在他宇文融东山再起的时机。

可是这一回宇文融再度失算了。

不久之后,李隆基确实由于朝廷出现财政问题又想起了宇文融来,甚至当场斥责了包括裴光庭在内的几位反对起用宇文融的重臣。不过裴光庭到底是军人家庭出身的硬汉子,他硬是扛住了来自李隆基的压力,然后利用自己兼任御史大夫的职务之便,组织起御史深挖猛挖宇文融的黑料。

作为能人型的宰相,宇文融肯定不会很干净,结果没多久他结交朋党以及儿子收受贿赂等事情都被曝光了。李隆基看完材料简直怒不可遏,直接一纸诏书将宇文融追贬为昭州平乐尉。

宇文融就这样被发配到了岭南。一年之后,司农少卿蒋岑弹劾他在汴州监管造船期间存在严重的贪污问题,此事经给事中冯绍烈调查认定属实,宇文融由此成为一名犯官,被发配到了岩州(治今广西玉林市)。

当时岩州的瘴疠之气很厉害,宇文融去了没多久就因心情抑郁外加水土不服生了病,他一度为了活命潜逃到了广州养病,但很快被地方发现礼送出境。出境后不久,只能原路返回的宇文融就病情恶化死在了路上。

宇文融终于死了,裴光庭等人也终于放心了。不过作为宇文融被罢相后,获任侍中兼吏部尚书的最大受益人的裴光庭并没有像前任那样显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态。这是因为裴光庭很聪明,知道树大招风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很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这一方之所以能够斗倒那个让李隆基念念不忘的宇文融,全都是靠了那个人的全力帮助啊。

那个人就是李隆基的亲信,也是李隆基一生都信任不疑的人——高力士。

这位大唐三百年中最值得一讲的太监,是时候要好好地说一说了。

高力士本名不叫高力士,跟大多数历史上的知名太监一样,高力士只不过是他入行之后的称呼,在此之前,他的名字叫冯元一。

冯元一的家世非常非常显赫,他的太爷爷冯盎是当年岭南地区的无冕之王,更是有着“岭南圣母”、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称号的冼夫人的后代,祖父和父亲被朝廷特许世袭潘州刺史之职,母亲则是隋朝名将麦铁杖的直系后人,同样不容小觑。

可以说,有着这样的家世,冯元一的这辈子再怎么也不会很差。然而造化弄人,在冯元一十岁那年,他们冯家被卷入了岭南流人谋反案,让来俊臣的小弟、酷吏万国俊搞得家破人亡。冯元一本来是要被处死的,好在他运气够好,碰上了女皇的宫廷里在招适龄的小太监,于是这位冯家小少爷就被阉割入宫,成了伺候武则天的“力士”(因为武则天信佛,故名)。

冯元一毕竟出身豪门,一眼看去,就能发现他与普通孩子不同。所以女皇一眼就相中了这个长得机灵且乖巧的孩子,她特意把冯元一当作贴身小太监来培养。可女皇陛下并没有冯元一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伺候,虽然自幼就聪明伶俐,但冯元一还是因为一件小事惹得女皇不高兴了,在被女皇命人皮鞭子蘸凉水地狠抽了一顿后,逐出了皇宫。

一般情况下,像小力士这样的被逐出宫门的小太监大概率会落得一个冻饿而死的下场。就在小力士眼看着将要一步一步迈入鬼门关的时候,一名叫作高延福的善良的老太监收养了他,并正式给了他一个新名字——高力士。

这位高太监虽在宫中称不上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一般人敢随意惹的,因为他此前是伺候女皇的爱侄武三思的,所以有了高延福充当养父,高力士的生活基本有了保障,也不怕人欺负了。

在老太监的悉心教导下,高力士逐渐学会了如何在冷酷无情的宫廷中生存下去,并慢慢掌握了察言观色和巧舌如簧等最重要的本领。后来上面看中了高力士性格谨慎,心细如发,而且口风很紧,觉得他非常适合去口传圣谕,便开始让他去做这个非常有前途的跑腿职业。

我们有理由相信,就是在四处跑腿传话的那段日子里,高力士结识了他这辈子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李隆基。

当时的李隆基正在参与谋划唐隆政变,亟须发展宫中的内线情报员,高力士的养父曾在武三思家工作过,高力士本人也因为这层关系经常去武三思家里走动,与武家人比较熟,再加上那会儿高力士的正式职务已经是宫闱丞了,负责掌管宫内门禁的钥匙,是政变中必须要公关下的位置,于是李隆基开始有意结交高力士。

事实证明,高力士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在平日的走动中就敏锐地察觉到韦皇后一帮人迟早要被收拾掉,在同李隆基接触后,又发现这个年轻人非同凡响,于是他就此效忠追随了李隆基。

李隆基成为太子后,当即奏请父亲李旦将高力士分配到了自己这里担任朝散大夫、内给事。此后,高力士就一直留在了李隆基身边,并逐渐成长为李隆基的头号心腹。等到李隆基讨平太平公主一党,当上真正的皇帝时,高力士已经做到了右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算是太监中的一号人物了。

当时各地呈送给皇帝的奏表,全部务必先送给高大太监过目,高大太监觉得没问题的才会由他送交给李隆基御览。遇到一些不算重要的小事情时,高力士可以代替皇帝直接进行处理,从不用报备。

而且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李隆基谈到高力士时经常说到的一句话就是:“每当遇到有高力士值夜班,我就能睡得特别安稳。”高力士很少回到自己的外宅,而是经常住在宫中,还就住在皇帝寝宫旁边。

因为高力士同李隆基的关系极其密切,李隆基对高力士又非常信任,所以高力士就成了除李隆基外所有人都要敬八分的角色。太子见了他要尊称一声“二哥”,各位王爷、公主要叫他阿翁(当时对父辈的敬称),驸马们就得直接叫高力士爷(当年对父亲的标准称呼)了。

虽说高力士后台很硬,能量很大,但这位大太监平日里却是个相当低调的人,而且他也并非一个坏人。他待人亲切,几乎从不对人发火,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有时候显得有些冷血,比如他自己的至亲好友要是犯下了大罪,他从不会出手相救。所以这么个人几乎是不会参与到朝廷的政治斗争中去的,这也是李隆基对他放心的很重要的一点。

当然,所谓几乎没有,那意思就是曾经有过。而那一次高力士的对手恰好是李隆基的另一位重要亲信——王毛仲。

王毛仲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从奴隶走上将军岗位的人物,上一个历史上能达到和他差不多高度的人,还是汉朝的卫青。不过王毛仲要比卫青差很多,至少在低调做人这一点上,他和卫青之间要差十来个高力士。

一般来说,帮助皇帝打完天下后,秉持着鸟尽弓藏的原则,老一批的功臣应该夹住尾巴做人才对,但王毛仲并没有,他不仅没夹尾巴,还直接把尾巴翘到了天上,以方便当年一道参与政变的军中弟兄们来抱大腿。

在王毛仲的组织下,这群所谓的“唐元功臣”通过结成儿女亲家、同姓合宗等方式串联起了一个复杂的关系网。这个关系网以王毛仲为核心,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左监门将军唐地文、左武卫将军李守德、右威卫将军王景耀、高广济等人为骨干,互相托底,互为依靠,但凡进入了这个关系网络中,只要犯的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基本上都没事。而且这个网络还能给其他有需要的人提供庇护,比如长安城中一些有权势的子弟为了合法逃避征调徭役,就出钱寄名在王毛仲那些兄弟的军队里,这使得部分禁军部队表面上有着大几千人的数量,但实际上在役的有限,且根本不具备作战能力。因此严重影响到了京师的战略安全。

不过平心而论,虽然王毛仲在这个关系网中算是所有人的总后台,可他自己却是比较干净的。在任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期间,负责统管全国的养马事业的王毛仲那是“奉公正直,不避权贵,两营万骑功臣、闲厩官吏皆惧其威,人不敢犯”,经过他的艰苦努力,大唐的养马事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全国境内的战马总量一度突破历史最高位,达到了四十三万匹,而且牛羊等家畜的养殖规模也接近或打破了大唐开国以来的最高纪录。于是当开元十三年(725)李隆基去往泰山封禅时,皇帝陛下亲眼见证了数万匹按照毛色编成队列的骏马,浩浩****,奔驰而过的壮观场面。

值得一提的是,王毛仲的业绩在达到历史新高的同时,相关消耗却控制在了单位数量的最低点。也就是说王毛仲养的马越来越多,每匹马所耗费的各种物资却有减无增。据记载,王毛仲基本上每年都能节省出数万斛的饲料来,而在他的管理下各地牧场从未发现过一起盗窃草料的案件。

而且有必要说明的是,当时马匹属于国家级的战略资源,朝廷素来是不惜重资来大力扶植相关事业发展的,所以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就是一个超级大肥差,每年小捞一笔油水,就足够吃上十多年的。可王毛仲从没有占国家的便宜,对于唾手可得的钱财他是一分也没碰过,因而但凡监察系统评选廉洁模范,王毛仲都是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

不贪图钱财,还有这样的能耐,哪个老板会不爱?

因此王毛仲才在封禅典礼的当年获得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嘉奖,成为继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皎、开元名相姚崇、宋璟后唯四荣获这一殊荣的人。

得到领导认可的王毛仲据说当时十分感动。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他再接再厉,又取得了许多养马方面的管理技术级别的突破。王毛仲之所以这么努力是因为他有了新的目标,他想要有朝一日可以指挥骑乘自己驯养出的这群战马的精锐骑兵去为国家扩土开疆,因此不久之后,王毛仲向李隆基提出了申请,表示他有意出任兵部尚书。

实事求是地讲,李隆基对王毛仲描绘的拓展帝国疆土的蓝图十分向往,对这位亲信的为国尽忠的精神也甚为感动,可他还是拒绝了王毛仲的请求。原因很简单,王毛仲在军中已经根基太深,势力太大了。如果王毛仲再被任命为兵部尚书获得对国家军队的调动权,那么就更难控制了。

虽说李隆基相信王毛仲本人是忠诚的,不会有造自己反的念头,但是在他那帮兄弟的怂恿下,早已位极人臣的王毛仲是否会心动而后有所行动,这个赌李隆基是不敢打的。而且姜皎的事件也让李隆基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真的在乎某个人,最好不要让他替你接受考验,而是应该让他尽量与可能产生问题的位置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所以无论是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讲,李隆基都绝对不能答应王毛仲的请求。

可惜的是,王毛仲并不能深刻领会到李隆基的帝王心术,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觉察到李隆基的苦心。他只知道自己的一番好意没有被李隆基接受,自己的一腔报国热血凉透了。于是王毛仲愤怒了,他的不快和不爽开始无法抑制地显露在自己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中,特别是当李隆基从宫中派人给他传话时,王毛仲简直就压不住自己的火儿。

当然了,王毛仲还没有胆子公开地讲皇帝的不是,但把火气撒在带话的人身上还是没问题的。要知道,当年负责传李隆基圣谕的,主要就是太监,因而不把太监当人看的王毛仲就此慢慢同太监群体结下了仇。

王毛仲对待太监们就像对待自家的奴才般,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连像高力士这样的高级太监都在王将军的鄙视链最底层。这让整个太监群体对王毛仲都恨之入骨,但是高力士却没有办法。毕竟在李隆基的心中,他高力士只是让李隆基能够安心休息的人。而对王毛仲,李隆基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掩怅然若失的心情,一见则心情舒畅,必定要一起玩个通宵(或时不见,则悄然如有所失;见之则欢洽连宵,有至日晏)。人家王毛仲的儿子刚出生就已经是五品官了,而且还是跟着皇太子一起嬉闹长大的,这段位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高力士要出手也难免有点心虚。

可是再心虚也不得不出手了,因为照这样子下去,大家迟早不是被王毛仲气死,就是被搞出抑郁症来。

经过与另一位大太监杨思勖(就是当年去广州接宋璟的那位)商议,他们决定联合文官集团中的人一起想办法,高力士最先找到的是姚崇当年的头号幕僚齐澣。

这个齐澣是个很有水平的人,他饱读诗书,机灵聪颖,当年姚崇、宋璟都很欣赏他,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齐澣始终没能更进一步,一直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待着,一待就是很多年。高力士也是察觉到了有能力的齐澣的不得志,这才提出希望同齐澣合作,互相帮助一番,来突破彼此面对的瓶颈。齐澣倒是并不介意与身为宦官的高力士联手,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在齐澣的建议下,众人决定从王毛仲的亲家葛福顺下手,弹劾葛福顺在军中的贪腐行为,来尝试打开局面。没想到的是,这次齐澣亲自上阵的弹劾居然失败了,齐澣本人被贬为高州良德(今广东高州市)县丞,被直接踢出了中央的舞台。

不过齐澣的牺牲对于高力士而言是有意义的,他用自己的失败替高力士探明白了前进的方向。经过旁敲侧击的试探,高力士发现李隆基确实很反感葛福顺等人搞乱军队的贪腐行为,只不过看在王毛仲的面子上,皇帝陛下才没有追究而已。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那就是潜移默化地让李隆基对王毛仲的印象发生变化。

高力士很快等到了第一次出手的机会。那是开元十八年(730)十一月,王毛仲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李隆基听说了,就派高力士前往道贺并送上贺礼。

这一次的贺礼除了御赐酒席和金帛外,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那就是一个五品官的官位。

谁知高力士才宣布完皇帝封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做了五品官,王毛仲不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家的这个孩子难道不配当三品官吗(此儿岂不堪作三品耶)?”

这句话听起来是在埋怨皇帝给的官太小了,但在我看来其实是在暗中讽刺高力士,因为高力士当时的品级恰好是三品。所以在当时的情景下,王毛仲的真实意思大概是:我这个健全的小儿子咋还比不上你一个宦官呢?

不过在回到宫中给李隆基的讲述中,高力士让李隆基确信王毛仲已经嚣张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胆敢公开地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

于是李隆基终于也被激怒了:当年诛杀韦氏时,此贼首鼠两端,我都没有说他什么,今天他居然敢因为一个小娃娃而抱怨我!

高力士见李隆基的怒火有了苗头,赶忙给加了点恰到好处的油:“王毛仲这个北门奴官太盛,那些同为北门将领的大都是王毛仲一党,陛下若不早点除掉他们,必生大患!”

这句话最终说动了李隆基,让他对王毛仲起了杀心。不过李隆基到底是李隆基,不会轻率地一声令下就把王毛仲治罪,引发军队的动**。他决意出手后,反而是不露声色地继续安抚王毛仲、葛福顺们,同时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转过年就有了。

开元十九年(731)正月,太原军器监少尹严挺之上奏称,王毛仲向他们索要过铠甲和兵器。实事求是地讲,这在王毛仲那里其实不叫个事儿,因为要测试马场中的战马是否达到了可以出战的水准,必须要模拟实战的条件,找人顶盔掼甲骑上跑一圈才成,这也算是常规操作了,所以才有了王毛仲要甲仗的事儿。

但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关键得看什么时候由谁说。王毛仲本就被李隆基怀疑了,现在相关部门把这事儿捅了出来,这就是个事了,还是大事。

李隆基已然认定王毛仲心怀叵测,有意发动兵变。于是还没有出正月,皇帝陛下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下诏将王毛仲贬为瀼州(治今广西上思县)别驾。

紧接着,李隆基又一口气贬王毛仲的亲家、左领军大将军、耿国公葛福顺为壁州员外别驾;贬王毛仲的小弟左监门将军卢龙县子唐地文为振州员外别驾;贬右武卫将军成纪县侯李守德为严州员外别驾;右威卫将军王景耀,贬党州员外别驾;右威卫将军高广济,贬道州员外别驾。再加上王毛仲的四个儿子以及王毛仲小弟们的小弟,李隆基居然一天之内连发了几十道诏书,贬谪了快一百人。

诏书写完了的那一刻,李隆基突然意识到他必须杀掉王毛仲。因为他发现王毛仲所牵扯到的军队高层人数已经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如果王毛仲等人中有人振臂一呼,煽动谋反,那么长安禁军必定将会为乱!

开元十九年(731)正月月底,李隆基派人追到永州将王毛仲缢杀。王毛仲的传奇人生就此画下了句号。

长期以来传统观点认为王毛仲落得这样的一个悲惨的下场,是因为他过于自大狂傲,所以基本上属于咎由自取。

但史书上写了这么一句话:自是宦官势益盛。

这句话是出现在王毛仲被赐死的描述后的。也就是在暗示王毛仲与高力士很可能不完全是私人的恩怨。

因为从开元年间以来,李隆基对宦官群体的日益重用实质上已经开始影响到功臣宿将集团的利益,特别是在宦官们一办事让李隆基感到称心,他就提拔他们为将军,准许他们门前竖起长戟(门前列戟,是专属于高官显宦的特权)的大背景下。以王毛仲、葛福顺为首的武将估计每天都能切实感受到宦官势力对军队的逐步渗透,而太监出外监军制度的渐成风气,也令这些大将深感不爽。所以葛福顺等人开始寄希望于深受皇帝信任与喜爱的大哥王毛仲去遏制宦官进击的势头,打压对方的嚣张气焰,同时替弟兄们好好出口恶气。

但是王毛仲显然没有掌握到打压的技巧,也没能把握好度,最终遭到了以高力士为首的宦官势力的猛烈反扑,在斗争失败后身亡。而高力士一跃成为李隆基的头号亲信,连金吾大将军程伯献这样的高级将领都主动拜倒在高力士的门下,和高力士结为兄弟。至于寻常宦官再去监军时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到军中基本上都以拿到千万钱为出差的小目标,对于统兵的将领也大都是颐指气使,肆意干预。这种风气的养成最终导致了多年后崩溃性的效果。

高力士彻底击败了看似不可战胜的对手后,马上就及时吸取了王毛仲的教训,回归了低调的姿态,倒是他支持的宰相裴光庭先生雄起了,开始同身为中书令的萧嵩叫板。可惜的是,裴光庭的身体不太争气,和萧嵩交锋了才几个回合,人就病倒了,而且倒下了就没起来,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裴光庭走了,宰相班子出现了缺位,需要一个新人补充进来,就在此时,裴光庭的遗孀托人找到了高力士,提名了一个人选,表示希望高力士帮着使使劲儿。

如果是一般人求情,高力士基本上都可以假装没听见,可这个女人绝对是个例外,因为裴光庭家的这个未亡人姓武,是武三思的女儿,而当高力士听到武氏提名的那个人的名字时,他就更不能假装没听见了,因为那个名字是李林甫。

李林甫是个大有来头的角色。他的曾祖父是李渊的堂弟长平王李叔良,在大唐建国初期抗击突厥人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因此他家属于宗室中的忠烈。他的祖父李孝斌可能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没能得到很好的教育,所以比较默默无名,可老爷子非常重视对儿子们的教育,因此培养出了一个特别有名的儿子——李思训。

这位李林甫的伯父上马能作战,下马能作画,江湖人称“大李将军”,厉害的是他论战绩在宗室里是一等一的,论丹青在历史上是一等一的,论教育水平也不在自己的老爹之下,其子小李将军李昭道同样是打仗丹青两门灵,父子二人并称为家族的骄傲。

相比之下李林甫的父亲李思诲似乎有点普通了。但好在李思诲娶的媳妇不普通,他的这个老婆是李隆基好哥们儿姜皎的姐姐。

也就是说,李林甫不只是李隆基的堂叔,同时还是自己堂侄好哥们儿的外甥。

不过这还不算完,他的舅舅姜皎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叫源光乘的小伙子,这位小伙子则是管源乾曜叫叔爷的。而通过源乾曜,李林甫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宇文融。

正是在宇文融的刻意栽培之下,李林甫一路做到了御史中丞,因此长期以来李林甫都被认为是宇文融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众所周知裴光庭是张说的人,张说和宇文融又是死对头,裴夫人何以会提名李林甫呢?

其实这个答案并不复杂,因为李林甫趁着裴光庭先生忙于公务的空档,果断挖了墙角搞定了裴夫人,两个人早就确定了情人关系。所以,武氏才不惜动用自己的关系触达到了高力士,请他为自己的情人李林甫上位助上一臂之力。

纵然李林甫搞定了很多一般人搞不定的关系,又有自己的人脉网背书,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尚书右丞韩休得到了萧嵩的推荐出任了宰相,于是李林甫被迫进入了等待模式。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韩休和萧嵩搭档后根本处不来,两个人共事了不到一年,就被李隆基下令双双离职了。

这下子李林甫露出了笑意,他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然而这一回李隆基的心中早有了一个中意已久的人选。在下诏免去萧嵩、韩休宰相职务的当天,皇帝陛下就迫不及待地任命此人为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了。哪怕此人当时根本不在长安,还在自己的老家韶州。

开元二十二年(734)正月二十七日,被皇帝新任命的宰相终于赶到了洛阳,他准备向皇帝告谢后就赶紧去中书门下(以前的政事堂)办公,可刚走到宫殿门口就被负责监管朝臣礼仪的官员给强行拦在了门口。

那位官员明显认得这是新的宰相,他之所以敢一上来就给宰相下马威,倒不是和新宰相有仇,而是不拦着真不行啊。

“您真打算就这样跑去面见天子吗?恐怕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当发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身上看时,这位新宰相才发现,的确是有点不大适合。

因为他身上所穿的衣裳有点特殊,估计皇帝陛下看了会不喜欢——丧服。而且就这样急匆匆地跑进宫去,也很容易引人误会,不大吉利啊。

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的新宰相千恩万谢,当即回家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又进了宫,完成了相关的礼仪程序。

这位看似不靠谱的宰相事实上是一个很靠谱的人,毕竟他就是有着开元时代最后一位贤相之称的张九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