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宋璟为相:贤臣的典范(1 / 1)

在姚崇的接替人选问题上,李隆基并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思考就确定了下来。此人既得到了卢怀慎生前的大力推荐,又恰好是姚崇离开前认可亲荐的,加上李隆基本人对他也十分欣赏,所以可以说是内定好了的。他就是时任刑部尚书的宋璟。

于是在姚崇被罢相的同一天,宋璟被委任为代理吏部尚书兼黄门监,成为政事堂的头号宰相。

说起宋璟,那真是当时人人都伸大拇指的。这位来自邢州南和(今河北邢台市南和区)的仁兄可谓官场上少有的无死角大牛。人家少年得志,十七岁的时候就进士及第,提前几十年完成了很多人毕生的奋斗目标,后来从上党尉这种小官做起,居然很快就从地方干到中央,短时间里便连升数级,做到了凤阁舍人,他本人还得到了当时最高领导人武则天的高级人才认证(武后高其才)。

但同样有才华的宋璟与他的前任姚崇并不一样,如果说姚崇给大家的印象关键词是足智多谋、机敏善辩的话,那宋璟就应该是刚正不阿、大公无私。他曾不畏凶险,劝阻张说不要替女皇红人张易之做伪证诬陷御史大夫魏元忠,从而救下了朝中忠良;还曾拒绝权势熏天的武三思的请托,公正执法,保证言路的畅通;更曾顶着太平公主的压力为还是太子的李隆基仗义执言。

不过,宋璟所做的这些都是有代价的,而且在大部分人眼中,都属于代价惨痛的等级。宋璟不止一次被整得死去活来,可是他从来没有退缩或是妥协。但凡是同宋璟有过接触的人,都感觉如沐春风般温暖舒适,宋璟也由此获得了“有脚阳春”的称号。

不过也有人不这么看,比如曾经奉李隆基之命去广州迎接宋璟回长安的杨思勖。

对于这位杨思勖,有必要先提前交代几句。这人是李隆基的心腹太监,在李隆基那里的地位和受到宠信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大家所熟悉的高力士,而且他很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能打的太监。有过亲率十万岭南新兵大败安南分裂势力的三十二州四十万兵马,并临阵斩首敌人带头大哥的壮举。

但就是这样一个勇猛凶狠、杀人如麻,同时得到各种人争相巴结的杨思勖居然在宋璟那里受到了“冷遇”。从广州到长安这一路下来,宋璟没有跟杨思勖说过一句话。由于宋璟本身气度非凡,看上去就不是一般人,杨思勖也不敢造次,就这么和宋璟一起沉默着待在马车里回到了京城,这才趁着向李隆基回报的机会吐槽了一番宋璟的冷淡。

谁知,李隆基听后居然哈哈大笑,他告诉杨思勖,为人正直从不曲意逢迎恰恰是自己最看重宋璟的地方,让杨思勖不要介意。而在这件事发生后,李隆基赞叹了很久,对宋璟是越发敬重起来。这次李隆基选择他来接替姚崇也恰好是想借他身上那股任谁都能感受到的正直,重塑一下被姚崇带得有点“机敏”过头的官场风气。

李隆基给宋璟找来搭班子的苏颋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牛人。据史书记载,苏颋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惊人的阅读能力及记忆力,一篇上千字的文章拿给他,只需看一遍,小苏颋就能通篇背诵。

一般说来,小时候显露出神童属性的,参加科举考试不一定能高中。可苏颋偏偏就是少数派,考试能力非常强,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此后又在贤良方正科被人事选举部门评为异等,开启了火箭式升迁之路,才三十来岁就进入了中书省这样的中枢部门,还以中书舍人的身份专掌文诰。当时苏颋所在的团队,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皇帝临时安排了一个文诰撰写工作,苏颋稍微打了会儿腹稿就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文章口授出来。而由于苏颋基本上是出口就成章,口若悬河,通常两个主书一块儿记录都来不及,不得不时不时就开口恳请苏颋稍微缓着点。至于苏颋的顶头上司中书令李峤则在一旁由衷赞叹:舍人思如泉涌,我李峤是赶不上啊!

要知道,这位李峤先生早年是和骆宾王齐名的文坛巨匠,在文学史上则是公认的武则天、唐中宗时期的文坛领袖。但后世之人几乎一致认定,李峤当时说的这句话并非谦虚,而是事实。因为苏颋可是能与我们的老朋友张说齐名的,文坛上这两位当时号称燕许大手笔(苏颋袭父爵为许国公,张说有燕国公的爵位),是文学界的超级顶流。

在很多人看来,像苏颋这样的牛人是不会甘愿老老实实地屈居宋璟之下的。然而事实刚好相反,对于宋璟关乎国家大事的决断,苏颋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赞成,他在宋璟面前表现得非常恭敬,在李隆基那里也总是替宋璟说话,所以,两个人合作起来非常愉快。宋璟曾不无感慨地对人说:“我和苏家父子前后同时当宰相,苏老先生是位宽厚又博学的长者,确实是国家的栋梁,至于说到正直又贤明,苏珽的表现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而苏颋也表示自己真的是发自心底地敬佩宋璟,在苏颋眼中,宋璟先生基本上就等于是贤臣的代言人,身居宰相高位,不仅可以做到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还有着敢于犯颜直谏的勇气,能让皇帝陛下都对他敬畏三分,着实是厉害至极。因此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就此结成了继“姚卢”组合之后的另一对黄金搭档。再加上经过姚崇当国时代被选拔培养出来的博学多才的紫薇舍人高仲舒以及能够洞悉时政的齐澣的助力,宋璟这届政事堂班子的综合能力可以说并不亚于姚崇那届。

或许是上天为了考验新一届班子的水平,宋璟甫一上任就遇到了一个难题。

开元五年(717)正月初二,太庙有四间房突然倒塌了。这一消息一传来,马上在朝野引来了轩然大波。因为塌掉的不是寻常地方的房间,是供奉皇帝先祖的太庙,而且既没地震也没人为破坏,就这么好端端地塌掉了,还是在大正月里,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甚至有人私下里认为,这是李渊、李世民这些大唐的列祖列宗在暗示对现任皇帝的不满,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敲打一下宝座上的那位,让他用心反省,好自为之。

虽说李渊、李世民在天之灵动怒的消息有些扯,但太庙出事后,李隆基确实有些慌。于是自正月初二开始,李隆基便改穿素色衣服出席公共场合,主持朝会的地点也被安排在了偏殿。

皇帝遇到了难事,首先自然要找宰相征求自己的工作得失。于是李隆基第一时间找来了宋璟和苏颋,向他们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璟和苏颋的看法比较一致,他们认为太庙的房间倒塌可能与半年前去世的太上皇李旦有关。大概率是因为皇帝陛下没有按照传统服满三年的丧期,便有意东巡洛阳,违背了天意,上天这才降下灾异来警示李隆基,希望皇帝能够暂停前往。

李隆基很明显不是个认命的人,两个宰相的回答也没能让他感到安心。于是李隆基找来了那个他相信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帮助自己解决的人。

“姚元之,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姚崇当即回答道:“据臣所知,太庙所用的木材都是苻坚(十六国时前秦的君主)时期的,使用的年头已经很久了,因此想必是木材朽坏,恰巧赶上了在陛下决定出行前断裂而已。倒了几间房,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古语有云,王者以四海为家。陛下因关中饥荒而东去洛阳,现在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当然不可失信于人。依臣愚见,只需将祖先的牌位暂时迁到太极殿上供奉,同时重修太庙即可。陛下大可不必为这种事情烦恼,反而更应该如期出发。”

在唯物主义者姚崇的开导下,李隆基顿时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大喜之下,他下令赏赐给姚崇二百匹绢,并允许姚崇每五日参加一次朝会,可以仍然像当宰相时那样入阁侍奉,参政议政。而李隆基本人去洛阳转了一圈,回来后也没有出现什么事情,太庙的事就算翻篇了。

后世的很多人拿这件事作为例子,来说明宋璟在水平上要稍逊姚崇一筹,事实上确是如此,就算是宋璟本人也从不否认。客观地讲,在体察圣意和能说会道这两个方面,宋璟是远远被姚崇抛在了后面,而且在决断和理政的效率上,宋璟也同姚崇有着一定的差距。然而这些却并没有阻碍宋璟成为与姚崇齐名的大政治家,这是因为,在宋璟的身上有着姚崇并不具备的凛然正气。

宋璟很可能是包拯登上历史舞台前最能为“铁面无私”四个字代言的人物了。想当年,宋璟在广州担任都督时曾经从中原引进了制砖烧瓦的成熟技术,从而彻底帮助当地居民解决了困扰他们祖祖辈辈的茅竹结构房屋易燃问题。后来广州的老百姓听说宋璟在朝廷做到了宰相,就自发组织起来要为宋璟立个碑,以纪念这个改变了大家生活居住习惯,并切实保障了广州百姓的人身及财产安全的好官。

要知道,在过去但凡能够立碑记载的都是大事,因此但凡能够在碑文中被提到名字的人,有很大的可能流传千古,这无疑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当地群众的请愿书好不容易递送到了朝廷,却被宋璟自己给按下来了。直到李隆基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此事,并主动向宋璟询问情况,宋璟才上奏回应道:“臣在当地没有做出什么特殊贡献,如今只是因为臣受到陛下的重用,就允许他们给臣立碑,这反而会助长地方上的谄媚之心。臣希望革除这一弊端,而且就从臣开始,请陛下下诏对地方上申请给官员们立遗爱碑之类的事情一律予以禁止。”

李隆基尊重了宋璟的选择,下达了诏书。后来果然如宋璟所愿,各州再也不敢提给前任树碑颂德这样的事情了,地方上的那些只为政绩而搞的大大小小的政绩工程也随之大幅度减少。

宋璟不仅对自己严格要求,对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同样如此。有一次吏部收到了一封来自候选官员的信,寄信者自称名叫宋元超,是宋璟的叔叔。他称,写这封信是因为自己已经候选了很久,但一直没获得官职,身上的钱财快要花光了,希望吏部能够看在他是宋璟叔叔的分上关照一下,优先给他解决任命官职的问题。

据说吏部的领导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反应就认为这是来忽悠人的。因为以他多年的官场经验,这人倘若真的是宰相的叔叔,肯定直接通过宋璟就把这事儿办了,犯不着七拐八拐地来这么封信。不过考虑到这人到底是打着宋璟的名义来的,因此吏部最后还是在通报检察系统前,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宋璟。

没想到,宋璟那边很快给出了答复,把吏部领导吓出来了一身冷汗。

“没错,写这封信的宋元超,的的确确是我宋某人的叔叔!”

完了,完了,这官算是当到头了。把宰相给得罪喽。

但是没等吏部的领导把肠子悔青,宋璟就说了下面这段话:

“我这个三堂叔,一直住在洛阳,平常我们很少能见面。我既不敢因为他是我的长辈就隐瞒不报,也不敢以私害公。过去,他没有提到我,自然按照规定处理;如今,他既然提到了我和他的这一层关系,就应该严惩以警示后人,我在这里请求吏部注销他的候补资格。”

我们可以想见,吏部的领导看到这里心跳应该恢复了正常,对宋璟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至于宋璟的这个堂叔宋元超史书上虽然没有记载结局如何,但十有八九得被气得一口老血喷到地上吧。

宋璟表现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但是这绝对不是宋璟做得最过分的事情,毕竟宋璟先生还曾直接干预过李隆基本人的感情生活。

我们前面提到过,李隆基有个从藩王时期就特别要好的哥们儿,此人名字叫作姜皎。由于姜皎一直都坚定地站在李隆基的一方,追随李隆基历经了从“唐隆政变”到“先天政变”等风风雨雨,因而两个人的感情胜似亲兄弟,李隆基甚至允许姜皎与自己的后妃们坐在一起陪自己喝酒,还特准姜皎随意出入自己内廷的卧室。有一次,这俩人在殿庭一道游玩,看到了一棵长得非常好的树,姜皎就随口说了一句这树长得真好看之类的话,李隆基二话不说便命人把这棵树当场给刨了出来,移植到姜皎家中的庭院去,好让姜皎在平时可以随时欣赏到。

而姜皎的弟弟姜晦也因为哥哥的关系得到了李隆基的重点照顾,在李隆基亲政后的短短几年内就被提拔送上了人事部的二把手(吏部侍郎)宝座。

姜皎并没有像对待姚崇那样找过宋璟的麻烦。但在宋璟看来,姜皎兄弟本身就是个麻烦,因为这兄弟二人的存在相当于变相给一些人开了投机取巧的后门。如果不把这扇门关上,澄清吏治根本就是表面功夫,不会有人真正相信。

为了实现自己的执政理想,让国家在姚崇治理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宋璟在几经思索后,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干预一下皇帝陛下的友谊。

疏不间亲的道理,宋璟还是懂的。因此对于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李隆基和姜皎,宋璟没有选择直接进言要求皇帝陛下疏远姜皎,而是另辟蹊径向李隆基表示他很为姜皎兄弟的危险处境感到忧心。

宋璟的这一说法实在是太新奇了,李隆基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在自己的关照下,姜氏兄弟可能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于是皇帝陛下终于忍不住向宋璟问道:“爱卿此话怎讲?”

“因为姜皎兄弟深受陛下宠幸,权势太大,所以面临的**也太多,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触犯国法,身陷囹圄。而以陛下之严明,必然不会轻饶赦免他们,倒是有可能进行重判以震慑朝中其他权贵。臣每每想到这里,当然要不禁为这兄弟二人担心。”

李隆基听到宋璟这么讲时,最初不过是微微一笑,但随着宋璟老师一番推心置腹的分析,李隆基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最后意识到,宋璟说的是对的,人性是经不起频繁的**与考验的。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姜皎兄弟出事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想保全这个朋友,让姜皎不被卷入是非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兄弟都能与权力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于是被宋璟说服的李隆基不久即下诏将姜皎放归田园,让这位朋友在职务爵封保持不变的前提下去好好享受悠闲而富足的生活。至于姜皎的弟弟姜晦也被调到了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宗正寺出任宗正卿,姜家兄弟当朝用事的局面就此画下了一个句号。不过姜皎在五年后还有一次登场的机会,因为还有一场后宫大戏需要他来推波助澜。

姜皎兄弟一走人,宋璟便开始了他在人事层面大刀阔斧的调整。首先就是断掉那些想通过特殊途径进入仕途的人的念想。当时有很多所谓的隐士,想做官却不去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往山里跑。住进山里后,就开始苦心孤诣地打造隐士的人设。本来应该走低调路线的隐士,在这些人的炒作下却出现了全天下都知道这些人很低调的奇怪现象。而这些人就凭着在社会上的声望结交朝中高官显贵,再借由高官的举荐做官,从而达到名利双收的炒作效果。

作为在地方上做官多年的老江湖,宋璟很清楚这其中的套路,因此当有人举荐一个叫范知璿的隐士,并把此人的大作《良宰论》送给宋璟看时,宋璟当即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读后感:

“我看了他写的《良宰论》,很多地方都是阿谀谄媚的话。身为隐士,就该直抒胸臆,不该如此苟且迎合以取悦于人。如果文章写得真好,就该直接参加科举考试,和其他人一比高下,不必通过其他途径投送。”

宋璟的这番话简而言之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要搁那儿装!

在宋璟的影响下,李隆基也对官员队伍的准入及升迁门槛把控得更为严格。据说河南参军郑铣和朱阳丞郭仙舟为了出奇制胜,得到越级提升,向朝廷设置的意见箱里投诗,没想到却被李隆基认定他们的诗崇尚道家,在处理实务方面则不切实际,被皇帝陛下大笔一挥免去了官职,勒令出家做道士去了。

在大多数情况下,李隆基和宋璟还是没有这么决绝的,他们君臣二人实际上一直是以人尽其才作为首要的用人原则。比如括州员外司马李邕、仪州司马郑勉都是挺有才学的人,可经人事部门考察,认为这两位性格喜欢走极端,还爱辩论是非,因而不建议朝廷予以重用。报告送到宋璟那里后,宋璟认为重用二人确实会带来麻烦,但如果就此弃之不用,也可惜了他们的才能,因此宋璟请求分别任命二人为渝州刺史和硖州刺史,让他们仍能够在可控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李隆基觉得没问题,也就给批准了。后来李邕、郑勉经过地方上的磨炼都有所成长,政绩斐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邕,他日后曾在北海太守的任上先后结交、力捧了两个他眼中的青年才俊,那两个人一个叫作杜甫,另一个则叫作李白。

在努力规范国家用人制度的同时,宋璟还紧抓落实反行贿受贿的工作。唐朝那会儿交通和通信都很不发达,地方上每年都得专门派出一个人负责进京汇报一年来的政务及财务情况,这个被派去长安代表地方长官述职的人,被称作朝集使。

要知道中国地大,有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也有要人老命的穷山恶水,既然同样是做地方官,大家自然希望能去个好地方当官。因而每年朝集使除了做汇报,一般都会有一个隐藏的使命,那就是替地方长官在长安官场上走动,以便来年能调到个好点的地方去任职。于是朝集使们来京汇报工作时往往携带大量金钱,一有机会就四处去打通关节,而一旦他们的公关成功,地方长官得到了好的职务,这些朝集使也会得到升官的回报。所以时间久了,朝集使的进京汇报就不知不觉发展成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公开行贿运动。

宋璟深知这样发展下去,不但汇报工作会成为一场行贿索贿的交易,那些不发达的地方也会因为地方长官的嫌弃被锁死在现有的发展层级上,无法实现进一步的建设。于是他针对这一现象上书李隆基,建议在朝集使们汇报工作期间冻结他们的官位,等到来年地方上的官员调职完了,再让朝集使回去。这样一来,地方长官就算获得了升迁也没有办法照顾帮助他们的朝集使,朝集使们没有了直接的好处,自然也不会那么玩命地替长官跑官了,朝集使行贿的事便就此绝迹于官场。

对于宋璟就任宰相以来的种种表现,身为领导的李隆基非常认可。因此在开元七年的新春团拜会专属御宴上,李隆基特地表示要将自己现在所用的金筷子赐给宋璟。

早在两百多年前的北魏时期,朝廷就明令禁止皇宫之外的人家使用黄金制作的餐具了。所以接到金筷子的宋璟当场愣住,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谢绝,还是谢恩。

看到宋璟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隆基估计也想起了这条禁令,于是皇帝陛下笑了笑,对宋璟说道:“朕并不是因为那是黄金做的才赐给你,而是因为那是筷子啊!赐给爱卿这双筷子,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如同这双筷子一样耿直刚正!”

听到皇帝陛下这样讲了,宋璟方才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下拜谢恩,后来这双金筷子成了宋璟家中年年供奉的宝物。而且这件事让宋璟无比感动,他认定自己遇到了懂得自己的明主,从此更加努力地投入到了工作当中。然而,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正是宋璟的过度自信与感动,才致使他的任期没能超过姚崇,更重要的是,他也因此没能在李隆基心中保持住一个良好的形象。

三十多年后,经历了一路的艰辛后,李隆基终于在蜀地过上了不再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此时在凤翔的李亨任用房琯为将去与叛军决战的消息也传来了。李隆基一听到房琯的名字,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看似自言自语地对身边的大臣们说道:“这个房琯根本就不是有破贼能力的人才,假如姚元崇还活着,灭贼这种事完全不在话下!”

当提到这位开元年间的贤相时,此时已然年迈的李隆基似乎回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那些日子,开始随口一一点评他任用过的那些人。连续评论了十余个将相后,大家都认为李隆基说得客观公正,很实事求是,而在他评价与姚崇齐名的宋璟时,说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彼卖直以沽名耳!

这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大致是:那人不过是一个假装忠直、沽名钓誉的人罢了!

史书上没有记载在李隆基如此评价宋璟时,在场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反应,但李隆基这样的评语相信是很多自诩熟知历史的人也未曾预料到的。同是帮助李隆基开启了开元盛世的两个宰相,为什么李隆基晚年对姚崇和宋璟的评价差距会这么大呢?

在我看来,这应该和宋璟做的这两件事情有关。

第一件相较来说是件小事。宋璟在他的日常工作中发现,有些犯了罪的官员明明案情清楚、证据确凿,但就是不肯认罪。这些人不仅不承认自己有问题还四处制造问题,不停找人拉关系游说上访,要为自己铁证如山的案子翻案。司法部门的资源由于这些人的日常造访被消耗了很多,有些案件的判决与处理甚至直接受到了影响。

宋璟原本就是正义感极强,眼里丝毫容不得沙子的人,接连遇到这样的事情后,终于有一天心里面的火再也压不住了。于是他下令将这些司法部门的常客全部交给御史台惩处,并交代御史中丞李谨度,这些人只有就此认罪承诺不再上诉,才能予以释放,要是顽固不化,依旧坚持要继续申诉,就关到对方想清楚了为止。

实事求是地讲,宋璟做得有些过火了,而且有一刀切的嫌疑。他的命令的确让部分试图洗白自己的贪官污吏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同时也令一部分的确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人失去了讨还自己清白的机会。所以宋璟的这一举措引起了相当多的人的怨恨与不满。

说来也巧,宋璟下令把人关起来不久,就赶上了数地接连大旱,民间开始传言说是有旱魃出没作祟。当时有个戏班子蹭了这个热度,把旱魃出没编成了戏剧,公开巡演,还在剧中加入了调侃宋璟的戏份。

据说在剧里有如下对话:

剧中角色问旱魃:“你为何要出现?”

旱魃回答:“我是受宰相之命。”

“此话怎讲?”

“狱中有三百多人含冤难申,宰相下令把他们统统关押了起来,所以我旱魃不得不出来了。”

后来这出戏的台本还传到了资深戏剧爱好者李隆基手里,并得到了李隆基的高度肯定。

当然了,李隆基之所以会对宋璟有不满,倒不是单纯因为宋璟插手了司法事务,可能造成了一些人沉冤难雪,而是由于宋璟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不过所谓的经济问题不是指的宋璟本人有贪腐的行为,这说的其实是一个长期困扰大唐的经济问题——恶钱。

其实所谓的恶钱并不像某些人说的是假钱伪钞,事实上恶钱本身也是可以通用的真货币,只不过它是属于不符合铸造标准、分量不足的劣质产品。大多数恶钱都是由民间私铸的,但由于当年的防伪技术水平有限,使用的又主要是铜钱,因而没有太好的方法阻止不法之徒私铸恶钱的犯罪。虽然李隆基的高祖李渊开创大唐时曾凭借废除隋朝的货币,发行以汉朝五铢钱的规范铸造出的有名的开元通宝钱,一度规范了币制,可也没能长期起效果。到了李隆基的爷爷李治在位的显庆初年,朝廷就不得不下令让各地政府以一比五的比例收购恶钱,来遏止恶钱泛滥的趋势。然而当时许多老百姓都因官府的收购比例太低,选择把恶钱私藏起来,等待禁令松弛以后再重新投入使用。最后朝廷被迫把收购比例提高为一比二,也没能回收到太多的民间私铸币。后来到了武周时代连洛阳、长安的市面上流通的钱也是以恶钱为主,社会的通货膨胀率随之屡创新高。

李隆基一直都对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深恶痛绝,但他的对手数量过于庞大,藏得又很隐蔽,李隆基纵使想出招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入手,于是只能先去做那些有的放矢的工作。好不容易等到开元六年(718),朝廷的各项事务都步入正轨,可以有条不紊地开展了,李隆基这才下定决心要终结他治下流通的所有恶钱。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六,李隆基下令严禁使用恶钱,并严格规定市面上公开流通的铜钱重量不得低于两铢四分。如果有人使用不符合要求的钱,市场监管部门有权予以当场没收,而被没收的恶钱将按照李隆基的指示重新回炉,被铸成符合规格的新钱。

应该说,李隆基的措施是有力的,想法是好的,但他忽略了实际操作环节的太多问题。比如有些官吏会以分量不足为名巧取豪夺,有些人则会把没收的恶钱中饱私囊,不全部用于回炉重铸,更有官员可以借此机会巧立名目,勒索敲诈。

李隆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他的命令刚刚宣布,最先得到消息的长安市场就炸了锅。各手工业作坊纷纷停工,大小店铺陆续关门,市场上的各类买卖陷入了停滞状态,长安城内外一夜之间繁华喧闹不复往昔,浑似一座空城。

李隆基得知这一情况,着实很慌,他赶忙找来了宋璟和苏颋商议对策。二人给出的建议是即刻拿出太府寺内的两万串钱投放到长安城的南北两市里,由官方出面用平价购买百姓卖不出去,但本身是朝廷需要的物品。与此同时准许长安、洛阳的官员预支俸禄,以进一步刺激消费,让这笔新钱加速流入市场,重新激活市场活力。

李隆基同意了。不久之后,宋璟力主实行的救市措施开始发挥效果,长安的市场逐渐又回复了以往的样子。

然而李隆基并没有因为第一次的失败就放弃整顿恶钱的念头。开元七年(719)二月,李隆基再次出手了。他直接下令给太府寺以及各地州县,要求拿出十万石粮食,用来收购散落于民间的恶钱。这一回皇帝陛下明显吸取了上次的教训,首先他明文通知各地收上来的恶钱要统一送往少府销毁。其次,在发动这次的货币新战役之前,李隆基争取到了宋璟和苏颋这两位宰相的全力支持。最后,李隆基还想到了一个构建无恶钱模范区的办法,放权给宋璟去操作。

平心而论,这道题其实并不太难,但宋璟坚持认为要整顿货币秩序,就一定得拿最难搞的开刀,于是他主动选择了恶钱使用最泛滥的江淮地区。当然了,宋璟身为宰相是不可能亲力亲为,深入江淮一线去工作的,整顿江淮地区货币秩序的具体工作被他交给了自己的得力助手监察御史萧隐之。

事情的发展表明,看人一向很准的宋璟这次看走眼了。萧隐之或许搞监察工作是把好手,但真的是不懂经济。他到任后走的是和李隆基第一次出手时一样的刚猛路线,查禁恶钱以雷厉风行,措施严厉著称,结果当然是和李隆基一样忽视了当地百姓使用恶钱来弥补货币总量不足的实际需要,搞得江淮地区民怨沸腾,惊动了李隆基,于是皇帝陛下随即下令免去了萧隐之的官职,以平息民愤。

萧隐之被罢免后,负有领导责任的宋璟也难辞其咎,威望上受损严重,再加上旱魃的那档子事,他很快成为朝中议论的对象。

看来宋璟也只能陪自己走到这里了,李隆基长叹一声后下令免去了宋璟侍中之职,改任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同时以苏颋为礼部尚书,自此宋璟、苏颋的组合也走到了尾声。不过对于这两位贤才,李隆基并未就此弃用,苏颋去礼部工作后不久便被李隆基安排出任检校益州大都督长史,负责按察节度剑南诸州。当时,蜀地凋敝,百姓四处流亡。苏颋到任后,招募戍卒,开盐井,置办冶炼炉,大力发展盐铁产业实现了地方振兴。等到地方上有了钱后,又购买谷物,充实粮库,不过几年工夫就让蜀地变得繁荣富裕起来。后来苏颋被召回中央主持吏部铨选,直至开元十五年(727)因病去世。李隆基在苏颋去世的当天亲自出面为这位能臣在洛阳南门举哀,并为其废朝两日,以示怀念。

至于苏颋的好搭档宋璟先生则在时隔两年后就被任命为京兆留守,后来李隆基又一度把吏部尚书的重要职位交给了他。开元十七年(729),甚至还给了宋璟尚书右丞相的殊荣。不过宋璟本人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一干就干到了六十九岁高龄。

开元二十年(732),再三请求告老还乡的宋璟终于得到了批准,于是他回到了洛阳的家中过上了闭门谢客的养老生活,直到五年后在家中安然辞世,终年七十五岁。

史赞:唐三百年,辅弼者不为少,独前称房、杜,后称姚、宋!

真王佐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