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登基后,宋王李成器的压力陡然增加了许多。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李旦和原配肃明皇后刘氏唯一的儿子,而且又是李旦在世的五个儿子中的长子。这也就是说,身为嫡长子,李成器很有可能被推选为皇太子,从而和他那个刚刚立下大功的弟弟平王李隆基成为竞争对手。
李成器不想站在弟弟李隆基的对立面,这不仅因为他们兄弟感情一向很好,他本人又如同父亲李旦那样没有权力欲且爱好广泛,更因为李成器很清楚李隆基的能力和威望都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就算自己当了太子,也注定会成为下一个李建成。于是李成器主动表示,愿意把太子的位子让给李隆基。
可是太子不只是个位子,不是李成器一厢情愿,想让就能让的。更何况,李成器的做法看似合情合理,但却不合规矩。要知道,自大唐开国以来,除了玄武门之变那样不可抗力的特殊情况之外,历任皇帝都是以嫡子或长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的。如今李隆基身为老三,上面除了嫡兄长李成器外,还有个二哥李成义,倘若绕开了这二位直接立老三李隆基,无论怎么说都有点不在理。
但李成器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况且他也有着自己的理论支持,那就是“国势定太子论”。根据理论创建人李成器的阐述,当国家安定时优先考虑立嫡长子当然是没问题的,但当国家有危难的时候就应当先看个人的功劳。如果太子选择不当,就会令天下人失望。
因此,根据这一理论,李成器对外公开表达了自己宁死也不当太子的决心。
宋王殿下表现得如此决绝,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也不好真的逼他去死,老二李成义也跟着援引宋王的理论申明无意参与太子位置的角逐。于是让皇帝头痛的太子选择难题,就在李成器的主动弃权下迎刃而解。
六月二十七日,李旦正式下诏册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
李隆基在接到诏书后,第一时间便上表推辞,他在奏表中自称德才不足,强烈请求让大哥李成器做太子。
李旦想都没多想就拒绝了李隆基的请求。第二天,他下诏任命李成器为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兼太子太师。另外别加实封两千户,同时赏赐宅邸一座,丝绸五千匹,良马二十匹,奴婢十家,良田三十顷。以此作为对这个儿子的嘉许和补偿。
太子的问题得到了妥善的解决,李隆基终于不用担心和哥哥们手足相残了。即便如此,李隆基依然不是很开心,因为在自己被册立为太子,兄弟被分别封王的同时,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得到了封赏。那个人就是李隆基的姑姑——太平公主。
李旦对于自己这个妹妹的喜爱与倚重丝毫不亚于唐中宗李显。特别是在当上皇帝后,李旦每次遇到军国大事都会特地找来妹妹一起讨论,且一聊起来就是通宵达旦。如果碰上太平公主有事情没能来上朝,李旦便会安排宰相们代替自己前往太平公主家里探视,顺道征求她对时事政策的看法。而在宰相们奏事的时候,皇帝陛下也总是会先问一下事情有没有同太平公主商议,然后才问是否与李隆基碰过头。若是太平公主和太子的意见相左的话,李旦大多数都会以太平公主的意见为准,可以说是对妹妹言听计从。
这也就意味着在李旦心中,李隆基的重要性只能排第二,排在第一的,还得是他的妹妹。李隆基对此自然很不满意。
不过,还有更令太子殿下不满的,那就是太平公主倚仗着皇帝的宠信,开始尝试着对人事任免权进行垄断化运作。当时朝堂之上,宰相级别以下的官员,升官贬职全在太平公主的一句话,许多人都靠着攀附上太平公主而得到了破格提拔,因此太平公主的势力在朝中迅速膨胀,大大小小的关键部门充斥着太平公主的党羽。她的儿子武崇敏、武崇行、薛崇简三人也都被封了王,一家子权倾朝野,大有把李旦架空当傀儡的势头。身为太子的李隆基也日益感到自己正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
不能再放任太平公主结党弄权、把持朝政了。不然好不容易才从武家手里夺回来的江山,很可能在下一个拐角处再次回到武氏一族的手中。
李隆基在认真思考后,却并没有决定立即付诸武力,再搞一次政变,像解决韦后一党那样解决姑姑。相反,他认定暂时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对手正在事业的上升期,双方的实力差距也很大,此时此刻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在太平公主露出破绽前,他必须隐忍,必须伺机而动,那样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李隆基在练习忍功的时候,他的团队却接连遭到了打击。首先栽倒的,是钟绍京。这位仁兄优点有很多,明显的缺点只有一个——胆子小。不过当他以政变功臣的身份火速升迁为中书省的一把手中书令时,胆子就慢慢大了起来。其具体表现为赏罚下属往往由着性子来,一点儿也不担心得罪人,因此最后得罪了一大票人。而等到钟绍京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情况已经不可逆转。他只好四处向人请教如何挽回,结果问来问去,他选择了以退为进这招,主动上表辞让中书令的官职。谁知却被人给摆了一道,皇帝陛下批准了他的奏表,将之踢出了宰相团队,改任户部尚书。不久又被再踢一脚,打发去蜀州做刺史了。
紧接着倒霉的则是曾替李隆基在韦后处卧底的崔日用。他因为与中书侍郎薛稷闹矛盾,互相人身攻击,惹怒了皇帝,将他们一同贬官。崔日用的运气要差一点,没能留在朝中,被外放为雍州长史。
虽然从一定程度上讲,钟、崔二人都是由于个人原因才被放逐,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两人的下台都与薛稷这个人有关。此人后来跟太平公主一边的人交往密切,且属于核心成员,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钟绍京与崔日用的出局并非偶然。
李隆基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并没有薛稷和太平公主勾结的具体证据,也知道目前应该保持防守的态势,但还是决定要对太平公主和她的同党们予以一定的反击。因为还有一种防守叫作以攻为守,这招正适合在己方准备不足之时施展,让对手有所顾虑,不敢步步进逼,从而为自己的蓄力成长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经过研究,李隆基和他的谋士们决定把反击的目标锁定在萧至忠、崔湜、韦嗣立和赵彦昭这四个人的身上。
李隆基团队之所以要以萧至忠等人为突破口,主要是由于这四位仁兄有两大共同点:
第一,他们都曾经投入到韦皇后旗下,以韦皇后党羽或姻亲的名义为韦氏一党摇旗呐喊。因此在李旦即位之初,这四位一度全被贬出了京城去外地做刺史,算是一种体面的发配。
第二,他们都在短时间内完成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蜕变。凭借太平公主的引荐,他们很快实现了人生的触底反弹,不仅进入了三省六部,更有二位很快升任同平章事,进入了宰相班子。
不过,才只过去了几天,这哥儿四个就再一次接到了任职调整的通知,除太平公主的情夫崔湜由吏部侍郎降职为尚书左丞外,剩下的三人全被告知恢复最初的刺史外派安排,被清出了京城。
这一切自然是李隆基团队努力的结果。
在这第一次的交锋中,太平公主差点连自己的情夫也没能保住。深感大失颜面的太平公主非常愤怒,她开始意识到李隆基的能量和胆子比她想象中的更大,只剪除李隆基的羽翼似乎还不够,要直接拿李隆基本人做文章才行,于是一个针对李隆基的行动方案开始萌芽。
景云元年(710)的秋天比以往要更冷一些,与寒冷的天气形成强烈反差的,则是长安街头巷尾的人们八卦的热情。大家在热烈讨论的话题是:在国家渐趋稳定安宁的情况下,是否还有必要让不是嫡长子的人做太子。
在传统观念的影响和一些人的刻意引导下,大部分讨论的结果都是倾向于否定三郎李隆基,认为“太子不是长子,不当立”。在民意的不断发酵下,开始出现了东宫门口的群众聚集事件,以及要求李隆基早些让位的匿名揭帖,搞得李隆基压力越来越大。
由于事情闹得非常大,李旦也有了耳闻,眼见三郎被巨大的舆论压力搞得憔悴不堪,心疼儿子的李旦坐不住了,他明令宫内宫外严禁谈论太子,违者予以惩处,这才慢慢把这件事压下来。
太平公主既然想搞倒李隆基,当然不会只有一招,作为一个善于利用舆论武器的高手,见自下而上的舆论攻势被化解掉了,马上转手改成了定点舆论战。她在李隆基身边安插了很多眼线,将李隆基的一举一动都传到李旦的耳朵里,还买通了一些皇帝左右的近臣天天给李旦打太子的小报告。
现代传播学理论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人一直处于同一个信息场里,那么这个人很容易被耳边的信息带偏,甚至是被劫持。李旦作为一个普通的受众自然也很难例外,当李隆基大到决策失误,小到去茅厕不洗手等负面信息每天都灌进李旦的耳朵里时,他对李隆基的态度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李隆基的政治敏锐度向来是比较高的,他自然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但在他想到比较合适的应对方法前,事态就进一步恶化了。
景云二年(711)年初,李旦从自己不同的消息源获得了同一条令他震惊的消息:满朝文武大都被太子收买了,太子本人也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这些人准备配合太子于某日上朝时分,突然发动逼宫,强迫自己当廷传位给太子。
此时此刻,太平公主长期的舆论氛围导向起了作用,李旦开始怀疑李隆基确有这方面的企图。为了进一步验证这个说法的真实性,皇帝陛下决定找一个他绝对可以信得过的人来验证虚实。
李旦暗中召见的这个人叫作韦安石,时任太子少保。李旦之所以找到他不仅是因为他的职务,更是因为韦安石这个人素来以生性持重、刚正不阿闻名。想当年,在张昌宗、张易之兄弟风头正劲的时候,他就敢当着武则天的面屡屡给张氏兄弟难看,甚至上表公开检举二人,而张氏兄弟却拿他没辙(武则天虽然宠爱二张,但并不老糊涂),素有“真宰相”的美誉。
面对这么样的一个人,李旦确信能从他那儿得到客观而真实的回答。
见到了韦安石,李旦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表示:“我最近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朝中群臣都已归心于太子,而太子处有些异动,希望你去秘密查访,调查了解东宫的实情。”
谁知,韦安石先生确实是相当刚直,一开口就怒斥李旦:“陛下,您何以说出此等亡国之言呢!”
但是?完皇帝后,韦安石确实如李旦所愿,给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您所听到的一定是太平公主的阴谋。太子有大功于社稷,又仁德、聪明、孝顺、友爱,这些全天下人都知道,希望陛下不要听信谗言才是!”
言毕,韦安石不再多讲,只是恭伏于地,静静等候李旦新的问题。
皇帝陛下也没有继续问什么,他看着地下的那个老臣,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才用欣慰的语气对韦安石说道:“朕知道了,爱卿不必再说了。”
在韦安石的仗义执言下,李旦放心了,李隆基安全了,太平公主愤怒了。
她打算让以一己之力破坏全盘计划的韦安石付出代价。为此,太平公主指使她在朝中的人攻击韦安石,想通过诬陷的方式将这个可恶的老头子下狱治罪。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韦安石虽然人直,但并不笨,而且几十年的时间混过来,老爷子的关系网极其硬,他也早就做好了相关的准备。太平公主的攻击都在他朝中朋友的帮助下化为无形,韦安石屡次顺利过关,搞得太平公主身心俱疲,为了不分散火力,她最终不得不放弃再次找韦安石的麻烦。
李隆基斗不赢,韦安石坑不死,这简直成为太平公主出道以来最差的战绩。痛定思痛后,太平公主认定行动之所以效果不佳,是因为自己太过自负,轻视了对手。为保证将李隆基这个太子拉下马,太平公主最终力排众议,决意亲自出马。
景云二年(711)正月某日,宰相们一大早就接到了一个紧急通知,要求他们在第一时间到光范门集合,说是有要事讨论。鉴于通知点明了所有宰相务必准时参加,几位宰相自然不敢怠慢,连早餐都没吃就拍马奔着光范门而来。
几个宰相碰面后,互相一询问,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朝廷出了什么紧急的大事。但有一件事大家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接下来即将进行的会议,必是关乎国家社稷兴衰的重大议题。
可是宰相们在光范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皇帝陛下的接见,他们最终看到的只有太平公主不紧不慢驶来的马车。
不出所料,太平公主跟宰相们提及的的确是一件攸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大事——更换太子。按照太平公主的说法,三郎虽然做太子期间没有犯什么大错误,但事实证明,他并不太能担负起太子这个身份。
太平公主的话说完,在场的宰相个个色变,然而慑于太平公主的权势,几乎没有人敢吭声,只有一个人例外。
“太子有大功于天下,真乃社稷宗庙之主,公主殿下为何突然说出这话!”
发言者是检校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宋璟。
这位当上宰相还不到半年的哥们儿,一句话就让在场的所有同僚为他捏了把冷汗。因为以太平公主的量级,就算是宰相,那也和收拾她家的猫猫狗狗一样,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但是太平公主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动怒,因为身为一个政治高手,她很清楚这些宰相是她有必要争取的对象。所以太平公主当时只是冷冷地看了宋璟一眼便上车走人了。
见太平公主的马车远去,宋璟也马上不见了身影,因为他正拉着宰相同事中的好搭档姚崇向宫内赶。
宋璟和姚崇经过一番分析认为,太平公主与太子党的斗争已经到了新阶段,太平公主将会领衔出手,利用手头的一切资源向太子发起进攻。二人简单商议后决定采取釜底抽薪的计策来应对。
于是两人一同前去面见皇帝,表示他们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调解太平公主同太子之间的关系。
李旦听了他们的话非常高兴,事实上他也一直在为妹妹和儿子的剑拔弩张而伤脑筋。于是他当即表示但说无妨,只要主意有效,他都可以考虑。
宋璟和姚崇随即向李旦提出了三点建议:
第一,把敏感人物调离长安。所谓的敏感人物,主要指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李旦的嫡长子宋王李成器,另一个则是唐高宗的嫡长孙豳王李守礼。宋璟和姚崇认为把宋王、豳王全部调离京城,外派到地方上当刺史,不但可以避免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矛盾,动摇东宫权威,还能锻炼二王的能力,为皇室培养能够独当一面、担得大事的人才,可谓一举两得。
第二,让兄弟抱团实现齐心协力。具体说来就是罢免李隆基的两个弟弟岐王李隆范、薛王李隆业的左右羽林大将军之职,让他们改任太子左右卫率。这样将二王的工作职责直接变为侍奉太子,在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的同时,增强他们兄弟间的感情。
第三,则是隔离矛盾主体。具体操作是安排太平公主和其丈夫武攸暨去东都洛阳。水火不容的两拨人相隔千里,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这矛盾自然也就慢慢淡化了。
客观地讲,宋璟和姚崇的这三条建议对于缓和当时朝中日益尖锐的矛盾而言,称得上是比较靠谱且可行的了。
但是李旦却表达了不同意见:“朕已无兄弟,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朕岂能将她打发到东都去!”
不等下面的宋璟和姚崇再开口说话,李旦就单方面宣布了这次谈话的共识:“太平公主的事情不要再提!对诸王的安排,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办吧。”
宋璟和姚崇见事已至此,只好主动告退。
二人走后,李旦却待在宝座上没有动弹,两位宰相的话让他忍不住陷入深思。虽说他对妹妹的感情很深,但是这种整日看着妹妹和儿子互相攻讦的生活,的确令他颇为厌恶。
要不就试试隔离的手法?
景云二年(711)二月初一,李旦突然下诏,宣布以宋王李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礼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岐王李隆范为太子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薛王李隆业为太子右卫率,同时将太平公主安置在蒲州(治今山西永济市)工作。
第二天,他又下令命太子李隆基监国,将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以及有期徒刑以下判决的权力交给了李隆基。
对于太平公主来说,这两天的两道诏书,无异于两**击,让她有些无力招架,且深感惶恐。
不过太平公主并没有放弃,因为她还有一个压箱底的绝招,她相信只要自己用出了这一招,局面一定会起死回生。
太平公主的绝招其实并不神秘,那就是哭。作为政坛女强人、武则天的翻版,太平公主素来以机智干练的女强人形象示人,所以哭几乎不存在于她的人设标签里。平常不哭的女人突然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那么要把“不”字说出口,无疑需要更大的决心和勇气。面对泪流满面、哭到哽咽的妹妹,李旦显然缺乏拒绝的决心和勇气。太平公主的聪明之处更在于她跑来哭,并不是为了请求皇帝哥哥让她留在长安,而是来辞行的,而且言语之间,甚至没有提及李隆基,只是表现出非常不舍,顺便在告别的时候暗示自己知道哥哥是迫不得已才会让自己离开长安的。
事实证明,太平公主没有白哭,她的这招相当有效,虽说她轻轻地走了,但可谓挥了挥衣袖就给李隆基带来了大麻烦。
皇帝陛下暴怒,李旦感到自己受到了侵犯与威胁。
于是,看似太子殿下取得全胜的局面突然间便被太平公主逆转了过来,甚至李隆基本人都露出了投降的意思。因为就在太子监国的几日之后,李隆基突然上表称姚崇和宋璟离间自己与姑姑、兄弟之间的关系,请求皇帝陛下将二人处以死刑。
表上的内容一传出来,整个朝廷都轰动了,毕竟李隆基从来没有这样言辞不善地弹劾过人。更何况他弹劾的还是堪称自己左膀右臂的姚崇和宋璟!
幸运的是,姚崇和宋璟并没有因为这份奏表被处死,不然很可能也就没有后面的开元盛世了。
两人被贬到了地方出任刺史,空出来的宰相位置被皇帝陛下自己的亲信韦安石和李日知取代。
受到冲击的不只是姚崇、宋璟,李隆基的另一智囊刘幽求也被贬为户部尚书。没过两天,皇帝还下令改组禁军,将一部分同李隆基关系密切的将领撤换掉了。此外,宋王李成器和豳王李守礼出任刺史的命令也被宣布即日作废。一顿操作下来,太子阵营可谓损失惨重。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一党要完蛋时,诡异的一幕很快上演了。
这年三月的一天,李旦在朝会结束后,把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全部留下,表示有事要听听大家的看法。
“朕素来心境淡泊,从来就不把当皇帝看得有多尊贵。过去朕曾做过皇嗣,后来又做过皇太弟,最终也都是努力推辞掉就不做了。如今,朕打算把皇位传给太子,你们以为如何?”
在场的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前面的几句话确实是事实。可后面的话就不好说了,因为大家虽说都没做过皇帝,但还是很清楚做皇帝前后的心态肯定是不同的。一旦掌握了这天下至高的权力,享受到了权力的滋味,又有几个人愿意放弃呢?所以皇帝陛下的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吗?还是说他在试探太子,或是想看看我们的立场?现场的老狐狸们可不愿意随便在这种敏感问题上押宝,于是现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选择了集体沉默。
可是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也不行,就算是课堂上,大家沉默久了也总有人会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而在当时的情景下,被李旦老师叫起来回答这个难题的,十有八九就是李隆基同学本人了。
为了避免接下来的场面过于尴尬,李隆基在东宫的属官右庶子李景伯挺身而出,替太子进行了态度明确而坚决的推辞。可是,李旦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决,他没有应允李景伯的答复,意思是必须要李隆基亲自出面发声,这事儿才算完。
谁都没想到的是,恰在这个可能会逼死李隆基的关键时刻,太平公主阵营里的殿中侍御史和逢尧却对形势做出了误判。他误以为皇帝是真心实意想把位子传给太子,于是乎赶忙跳出来,以皇帝正值壮年为由制止,反倒是帮助李隆基逃过了一劫。
在众臣集体三呼万岁的挽留下,李旦这才作罢,中止了传位的话题。而经过这次试探,李旦在完成了威慑太子及其党羽的既定目标后,还明确了两件事:
第一,这群高官大部分都是老狐狸,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易下注站队。再加上有了今天这事,此后他们更不敢帮助太子,太子和高官们一旦保持了安全距离,就暂时不会对自己的权力构成威胁。
第二,从太子和他属官的表现可以看得出他们还没有觊觎皇位的胆量,所以惩罚过后,可以安抚一下了。
为了进一步让李隆基懂得夹起尾巴做太子不会吃亏的道理,皇帝陛下不久之后下诏宣布将所有政务交由太子处理。这一次称得上是进一步放权,连军事方面、死刑判决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这样的大事,也吩咐了百官要先与太子商量,然后再向自己禀报。
得知父皇做出了这样的权力安排,李隆基意识到,考验自己政务能力和演戏水平的重要关头终于到来了。
于是一个低调、恭敬、有爱的太子李隆基上线了。平心而论,自四月十三日接到诏书的那一刻起李隆基的表现就无懈可击。
在工作上,他细致勤勉、尽职尽责,遇到事情总是虚心向宰相中的老同志请教,同时在李旦那边做到了早请示、晚汇报,表现得十分谦逊、孝顺。
在生活上,不搞铺张浪费,不找女人,只找兄弟。为了方便哥儿五个能够一起同床睡个好觉,李隆基还专门找人制作了一款超大的被子和一个配套的超长枕头。据说此事一经传出,立即得到了李旦的高度赞扬,表示太子不忘手足亲情的精神值得全天下人学习。
发觉李旦很吃亲情牌的李隆基马上再接再厉,先是上书请求将太子的位子让给大哥宋王李成器,而后又主动带头请求把太平公主召回京师。
对于李隆基的让位提议,李旦没有同意,不过他倒是很想自己的妹妹了,因此批准了太平公主夫妇回长安的请求。
妹妹太平公主回来了,儿子李隆基变乖了,李旦非常高兴。在他看来,唯一影响亲人安定团结的因素,只剩下那几个私底下怂恿挑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关系的老狐狸了。于是李旦趁着一次在承天门开会的机会,把他心目中的几个疑似挑事的大臣都叫来数落了一番,数落完了便宣布将他们宰相的职务免除。
或许是为了奖励一下李隆基,在选择新的宰相班子时,李旦特别把李隆基的心腹刘幽求安排上了。当然,考虑到维持各方势力的平衡性,太平公主的情夫崔湜也名列其中。在李旦看来,通过这次人事上的调整,基本上清理掉了刺儿头,也同时给了妹妹和儿子一个面子,应该能进一步缓和两个人的矛盾了。但事实刚好相反,因为通过这次调整,一度被打压的太子势力反而开始暗中占据了优势。
皇帝陛下在选择四个新宰相前应该是调查过的,如果不是他看档案不仔细,那就是帮他搜集信息的仁兄工作没做到位。李旦哪里知道,崔湜虽说是太平公主的情人,但他在那次被差点贬黜出京后,就迅速调整了和太子的关系。特别是在出任太子詹事期间,崔湜表面上是太平公主安插在东宫的眼线,事实上却慢慢成了李隆基的消息源。李隆基还多次去他家做客,两个人那关系用史书上的原话讲叫“恩意甚密”。因此崔湜即便当了宰相也不会重走老路,跟太子过不去。至于剩下的两位新宰相,左散骑常侍魏知古是隐藏的太子党成员,另一位被崔湜举荐进班子的中书侍郎陆象先素来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基本上就是个凑数的。
宰相队伍里几乎可以说全是李隆基的人,这对于打击太平公主的势力无疑开了便利之门。不过此时的李隆基却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味喊打喊杀的青年人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李隆基已经明确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在实力不足时必须低调,在占据上风时更要低调。因而李隆基即便还要面对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的明枪暗箭,但他全部忍了下来。
事实证明,李隆基的对策是正确的。因为他的父亲李旦本来就是一个比较怕麻烦的人,这个皇帝当得久了,李旦对权力的热情就开始慢慢消退,对烦心事的厌恶感则与日俱增。等到他第二次登基刚刚过了两周年的时候,李旦就在皇位上再也坐不住了。恰好这一年的七月,长安西面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颗彗星,它经过轩辕星域进入太微星域,最后飞向了大角星域。太平公主本来想趁机给太子添点堵,就指使术士分析称这一星象预示着皇太子将成为天子,请皇帝陛下早做打算。
太平公主等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李旦早就有了退位的心思,这番话正好帮助李旦下定了决心:“既然天意如此,那朕就把皇位传给太子好了!”
得知自己弄巧成拙,反而给李隆基送上了一份大礼,太平公主和她的党羽们肠子全都悔青了。为了阻止李旦传位,太平公主亲自带队对李旦展开了反复游说,但是任凭太平公主等人口吐莲花,李旦就是铁了心要传位。
“想当年中宗时,一群奸邪小人把持朝廷,天象屡屡发生变化,那时,朕就曾经劝说中宗选择贤能的儿子立为天子,以应天象。可是,中宗听后却很不高兴,当时朕心中很害怕,连续几天都吃不下饭。朕岂能对别人就能劝谏他退位,等到自己遇见同样的情况就恋栈不去了呢?”
得到消息后更加慌张不安的其实是李隆基,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突然又被架到了火上,真的有点手足无措。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凭借着身为政治家的天赋做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选择——马上进宫面圣。李隆基第一时间就快马加鞭赶到皇宫,求见父皇,见着了李旦二话不说,撩衣便跪。他诚恳而又不失技巧地向李旦表示自己还没有能力担起江山社稷的重担,对于父皇突然做出要传位的决定实在无法接受,也万万不敢接受。
李旦看着伏在地上显得局促难安的儿子,露出了成为皇帝后少有的笑容,他以久违了的温和口吻清楚回答道:
“社稷之所以能转危为安,朕之所以能再度登上皇位,不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吗?如今,帝座星域有异变,朕才决定将皇位传给你,朕希望能借此转祸为福,你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儿臣死罪!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再提传位之事。”
李隆基还是坚决表示拒绝。
李旦注视着这个陪自己一路走来的儿子,感触良多。他深知,走到了现在的这一步,他和李隆基都不能再回头,不能变回原来那对互相信任的父子了。想到了这一点,李旦的眼睛竟不知不觉地湿润了起来,沉吟许久后他苦笑着对李隆基说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何必一定要等到在我的灵柩前即位的那一刻呢?”
直到这一刻,李隆基才彻底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而当心里面的包袱卸下时,李隆基努力压抑了多年的泪水居然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李隆基很快就泣不成声,在那里抽搐起来。不过李旦并没有命人扶起儿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二十七年前看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时一样。他的眼中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两种东西,其中一个叫疲惫,而另一个,叫作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