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逆兽之韧 李望水 2769 字 2个月前

他的葬礼

【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在荒芜的墓碑前】

韩辰终于将韩贪墨接回了家——白一程为他们准备的居所。

对于住在这里韩贪墨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韩辰一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将前因后果都交代给韩贪墨知道,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听完所有的故事以后也沉默了。

“白一程……是个好人。”韩贪墨说道,“以后清明节,你要去多看他。”

韩辰心里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白家如今乱成一锅粥,不少人觊觎家主之位,白原说家族不可一日无主,他既然顶着白一程独子的身份,就得把白家撑起来,至少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有可乘之机。可是,要顺理成章地接任白家,就要向外界公布白一程的死讯。

对此,易泊颜坚决反对。

她始终不相信白一程死了,而举办葬礼无疑是对白一程的死亡盖棺定论,她试图说服白原和她再回一趟组织基地,说不定白一程成功逃生,现在正在哪个岛屿上等他们去援救……说到最后,易泊颜语无伦次,韩辰不忍打断她的臆想,白原却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你清醒一点吧!”白原叫道,“大海有多深你知道吗?基地组织能跟着沉到多深的地方你又知道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那么深的海底,氧气早晚会耗尽,就算氧气还在,那里还关着那么多赤魂兽,他能活吗?你让他怎么活?”

说到最后,白原也跟着哽咽了起来。

易泊颜的魂就像被抽空了似的,她傻站在原地,不顾自己半边脸高高肿起,苦苦地笑了起来。

韩辰看着易泊颜的样子,他虽然不能体会到她的痛苦,但也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对于易泊颜来说,白一程留给她的是温情以及巨大的遗憾。一直到白一程死,他都没有明确表示自己原谅了易泊颜,所以,易泊颜终日活在痛苦之中,她希望获得白一程的原谅,看她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亲口听白一程说出他心中的话了。

韩辰有点忍不住了,他想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易泊颜,至少让她知道白一程根本没有责怪过她。相反,他所做的一切还全部都是为了她。

可是,韩辰张了张嘴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说不出来话了。

无论他怎么努力,满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韩辰在原地干着急,张着嘴巴开开合合,忽然瞥见一旁梵音高深莫测的那张脸。

韩辰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瞪着梵音,对方竟然朝她微微一笑。

商量大约有了眉目,白原先回白家,走之前没好气地喊上刚刚被他教训过的易泊颜一起。她还是浑浑噩噩的,只是听见白家两个字时眼底才燃起了一丝光芒。韩辰想也许对于现在的易泊颜来说,只有充满白一程气味和生活过痕迹的地方才会让她更好受一些。

等他们走了,他才愤怒地朝梵音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梵音眨了眨眼睛,韩辰立马能说话,“你干吗?”

“祸从口出。”

“出什么祸了?”

“让易泊颜更加痛苦的祸。”梵音问道,“对于她来说,过错和错过哪个更痛苦呢?”

韩辰语塞。

“误以为自己不被原谅的遗憾,和得知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欣喜及欣喜过后的巨大内疚自责,哪个更可怕?人都是贪婪的。你告诉她知道了以后,她就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早点发现,为什么自己没有看见白一程最后一眼,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和白一程在一起的时间?这些执念都将成为一把锁,究其一生她都无法挣开。”

“可是要瞒她一辈子吗?”

“为什么不呢?”梵音莫名地反问道。

韩辰仍有些不甘心,“白一程……真的死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很厉害吗?”

梵音一脸疑惑,“我很厉害也不会知道每只蚂蚁什么时候死啊。”

韩辰竟无言以对。

梵音忽然问道:“韩汐这段时间出来过吗?”

韩辰摇头,他与韩汐约法三章,让她不能在有爷爷的场合出现。本来以为韩汐还会和他讨价还价一番,他没想到她真的听了话,这些时日销声匿迹也不出来调戏作弄他了。

梵音垂下头,一脸的若有所思。

韩辰倒是奇怪,向来对俗世一切都不甚在意的梵音居然对韩汐表示出在意,他问道:“为什么要问我韩汐的事情?”

“没什么。”梵音笑了笑,“你不用在意。”

事实上他怎么可能不在意!韩辰觉得与一切都保持着距离的梵音,在面对韩汐的问题上时,总会展现出不同与平常的情绪波动。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还记得吗?”

“什么?”

“起死回生……”

“如果我连这一点都能做到的话,那你就不用纠结到底要不要真相告诉易泊颜了。”

说罢,梵音站了起来,推开韩辰的房门径直走向厨房,相比较和韩辰对话,她更感兴趣今天韩贪墨做什么东西吃。

梵音不知道哪根味觉神经搭错了,居然爱上了他爷爷的手艺。韩贪墨老年遇故知,感动得泪流满面,每天十八般武艺摆弄,直呼和梵音是忘年之交。

不过,私底下韩贪墨还是一脸严肃地警告韩辰,告诫他做人要从一而终。

韩辰自然清楚韩贪墨说的从一而终的对象是谁,但是他只能苦笑,不知该从何解释。

秦初里已经死了,连梵音都没办法救她,他不该有这样的奢望的。

尽管易泊颜再怎么不同意,白一程的葬礼还是于一周后在白原的操持下举行了。

墓园非常安静,因为并不是清明时节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前来祭拜先人。通往择好的墓地需要攀登一个小小的斜坡,酷暑已过,秋老虎的余威仍在,攀爬仍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这一路都没有人说话,除了并不均匀的呼吸声以外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白一程的墓地选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座山望水,远山绵延起伏,像泼在天幕之下的墨,笔锋写意,抬起头来还能看见成群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

易泊颜怔怔地看着那块石碑,烫金的字体被刻在漆黑的墓碑之上,记录了白一程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明明是个那么小的地方,却收藏着一个人的一生。

白一程,就在那里。

白一程,原来在这里。

易泊颜颤抖了一下,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即使早就知道这里只是白一程的衣冠冢,她没有见过白一程的尸体,所以她一直可以对自己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也许白一程曾经被谁救起,也许在某一天,她会在某个大街小巷与他不期而遇,也许那个素来温柔的男人还是会朝她款款走来,递给她一个面包和一袋牛奶,然后什么都不说,就坐在那里陪她度过漫长的时光。

可是,这个坟墓提醒着她,她妄想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可能发生了。

如果白一程还活着,他早就回来了。

基地组织一役,他存活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易泊颜悬在半空中始终不敢落下的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有一种强烈的情绪从她内心深处横冲直撞,一团又酸又痛的东西使她的喉头哽咽,她努力想把那东西压下去,可她稍微一动作,紧抿着的唇却被冲开了。

情绪如同溃堤的洪,眼泪不再受控,争先恐后地砸在地上。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悲鸣声抠住她的喉管,卖力地撕扯着,使他压抑了太久的悲伤终于得以宣泄。

易泊颜哭了,大声地哭泣,撕心裂肺,如在哀嚎。

白原忽然叹了口气。

韩辰问:“叹气不像你的风格。”

“那什么是我的风格?”白原苦笑,“你看这画面也挺奇怪的,让别人看了去,还以为易泊颜是白一程的私生女。”

“你哭过吧?”韩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白一程死的时候。”

白原愣了一下,才道:“赤魂兽是没有感情的,可那个时候我很难过,非常难过,难过到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会这么难过。韩辰,如果赤魂兽一直寄存在人类的身上,感知着他们的情绪,陪他们经历着一生,那我们和人类有什么区别?我们,真的还是赤魂兽吗?”

韩辰微微一怔,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一起呼吸,一起进食,一起与周围的人打交道,一起度过春夏秋冬。我们的生活轨迹和人类并没有区别。或者应该这样问,人类和赤魂兽的区别在哪里呢?猫和狗,鸟和鱼,老虎和狮子,都可以共存的不是吗?那为什么我们和人类不可以?”

韩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立场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向梵音,梵音的黑衣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肃穆。

梵音的手插在口袋里,风吹乱了她的发,“人和赤魂兽,本来就没有区别。”

韩辰失笑,“我是没想到,白一程的葬礼你也会来。”

梵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白一程的墓碑。

这时,又有些人来祭拜白一程。来人是雾山区一中的师生,雾山区一中本是白一程出资建立,现在白一程出事,他们自然是要来缅怀一下的。

宋鸣他跟在学校领导的后面,大概是像上次被选作迎宾那样作为学生代表来缅怀白一程。可他的精神状态远不如那个时候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霜打的茄子,不但瘦削,而且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精神的病态。

副主任也来了,见韩辰也在先是一愣。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在几个月前还被大肆渲染是有精神病的少年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器宇轩昂,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以前一直默默无闻的学生看起来居然比他们的资优生还要成熟稳重了。

宋鸣抬起头来也看见了韩辰,他先是因为惊恐而后退了几步,又瑟缩地看着韩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们例行公事的献完花,副主任又和白原套了几句近乎就走了。韩辰并没有和他昔日的老师同学打太多交道,他实在不想再问自己是不是有病而和他们费神解释,自然,也没必要再和他们多费口舌。

韩辰他们又在原地站了快一个小时才走,易泊颜不愿和他们一起,他们自然也没有强求。梵音眨眼之间又不见了,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离开组织以后,梵音对热闹的人类社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常常会不见。韩辰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没有参与社交活动,回来以后每天都腰酸背疼,也没那个精力去找梵音。

韩辰和白原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忽然从角落里冒出来一个人,吓了他们一跳。定睛再一看,居然是宋鸣。

白原有点奇怪,“还有事儿?”

“我……”宋鸣咬咬牙,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找韩辰有事。”

“找我?”韩辰奇怪,他和宋鸣谈不上交情,双方也常有龃龉,他实在想不到宋鸣找他要做什么。只是韩辰看着他拘谨的样子,忽然有点感慨,明明他和宋鸣是同学年纪也差不多大来着,怎么现在他看宋鸣就好像在看个小孩似的。

这种未老先衰的苗头可不好,韩辰少年老成地揉了揉眉心。

宋鸣猛地抬起头来,涣散的眼底这才腾出一些光芒,“韩辰,你会救我们的吧?就像上次一样!”

韩辰未置可否,就听宋鸣说道:“校展会以后,有些知道内情的老师同学早早转学了,还有一些人变得……变得很奇怪。”说到这里,宋鸣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那、那天,学校的后门,那、那条小道上……我,我看见一个女孩在和我们班的刘振东接吻……”

向来热爱八卦的白原紧张地等了半天没想到他说这个,一时气闷,“接吻就接吻呗!学校里偷偷搞早恋的人本来就不少。”

宋鸣却拼命摇头,“不是的!没过一会儿,那个女的,就、就把刘振东的头给吃了。”

韩辰和白原均是一怔。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企图通过这样的动作让自己安心一些。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瑟瑟发抖,“我看过视频,是它们,我知道是它们!我见过的,校展会上的那些!它们就潜伏在我们的周围,要将我们杀死!我去告诉老师、告诉警察,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因为刘振东并没有死,他还好好地活着。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没有……”

白原怀疑地问道:“那……那你怎么不转学呢?”

“我们家不像你们家,有那么多钱,想去哪里读书都可以。更何况,就算转了学,我的家还是在这里,我还是会有危险!”宋鸣因为大声说话而面红耳赤,他干脆握住韩辰的胳膊,殷切地求助道,“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没想到真让我找到的!救救我,救救我们吧!”

韩辰犹豫了一会儿,却将宋鸣的手推开,低声道:“我帮不了你。”

宋鸣不可置信,“我明明见过你杀死它们的!为什么不能!”

“你那时不是这么说的。”韩辰面无表情,“你那时指着我,说我是怪物,还让我滚远一点,为什么现在又要求我来救你们呢?难道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我就不是怪物了吗?”

宋鸣被他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韩辰看都懒得再看他,“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白原有点尴尬,虽然宋鸣经历的不过是他们司空见惯的事情,可韩辰这样冷漠地拒绝宋鸣,他有些听不下去。

宋鸣没想到自己这样放低姿态来央求韩辰,对方也依然是无动于衷。韩辰绝情的态度让宋鸣失望而愤怒,他指着韩辰,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自私鬼!”

“谁不自私?”韩辰静静地看着他,“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而向我寻求帮助的你,就不自私了吗?”

宋鸣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气得直哆嗦,脸上的血色也尽数褪去,只剩余怒未消的可笑表情。

“韩辰!你就是个没有人性的怪物!怪物!”

韩辰目送宋鸣离去,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他收回目光,看向欲言又止的白原。

“你也觉得我过分?”

白原撇撇嘴,“有点。”

韩辰哦了一声。

天擦黑时,易泊颜才从白一程的墓地上离开。

墓园只剩她一个人了,月上鸦寒,她一个人走在山间小道上,只剩地上一条疏冷的影陪着她。

易泊颜却也不觉得害怕,她走在路上,毫不介意自己走了多久,也不介意自己的这双脚将要通往何方。

忽然,路的尽头走来了一个人。

他周身沐浴在月华之下,月色为他肩头笼上一层白色的纱。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从九方天外款款步入尘世,他的眉眼在月色的勾勒下渐渐显露了出来。

音容相貌,一如当初。

易泊颜怔住了。

她不敢说话,不敢动,生怕自己是遭了梦靥。她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她怕她眨一眨,这场梦就要醒来了。

来人又朝她走近了许多,站在她伸手就可及的地方。

“小颜。”他这样叫道。

易泊颜以为刚才的眼泪怕是把她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可没想到自己还是因为对方这一句话而转瞬泪流满面。

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投入对方怀中的那一刻,易泊颜想,只愿沉醉不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