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003(1 / 1)

舞姬 (日)森鸥外 5619 字 3个月前

小玉每星期准去看望父亲一次。每次都没有待过一个钟头以上,因为父亲不让她多待。每次去,父亲都特别亲热。有好吃的全拿出来,还沏上茶。吃过喝过,便立即催她回去。这不是老人性子急的缘故,因为他觉得,既然叫女儿去服侍人,要是由着性儿把她留在自己这儿,就太对不住人家。小玉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来父亲这儿的时候,说上午老爷绝不会去,稍微再多待会儿也不要紧。父亲硬是没允许,说道:“不错,前两次他是没去。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万一有事去了呢?如跟老爷打过招呼又当别论,像这样出来买东西,顺路弯一下,怎么能多待呢?老爷若以为你到什么地方闲逛,岂不就麻烦了吗?”

要是父亲知道了末造是做什么的,心里会不会难过呢?小玉一直提心吊胆,每次来,都要察言观色,父亲像是毫不知情。这也难怪,父亲自从搬到池之端,没过多久就开始租书来看,大白天里,总是戴副老花镜看租来的书。他只看历史小说和评书话本的手抄本。这些日子看的是《三河后风土记》,因为册数多,所以父亲说,眼下这些书足够他消遣的。租书铺的向他推荐传奇小说,他说,写的都是瞎编的故事吧?他碰都不碰。晚上,说是眼睛看累了,不看书到书场去。在书场里,他不管说的是真事还是胡编的,单口相声听,说书也听。广小路的书场主要说评书,没有他特别中意的人出场一般不去。他的娱乐仅止于这些,他不同别人闲聊,没什么朋友。因此,有关末造的身世,也就没人去刺探。

话虽如此,附近也有包打听:常去老人家的漂亮女人是什么人?居然也给他们打听出来,是放高利贷的小老婆。要是左邻右舍爱传闲话,不论老爷子多拘谨,免不了会听到些风言风语,幸好一边的邻居是博物馆的职员,性喜字帖,专心于临摹;而另一边的邻居,现在已经很少有这种人了,是木板印刷的刻版师,人也刻板到绝不为多赚钱而改行刻图章。这样,无须担心左右邻居会破坏老爷子心中的平静。同一排房子当中,开店做生意的,当时有荞麦面馆莲玉庵和煎饼铺,再往前快到广小路拐角,是卖梳子的十三屋,此外再没有别的店了。

老爷子仅凭开格子门的动作,轻轻脱木屐的声音,不用听到温柔的喊声,就知道是小玉来了。于是他放下读了半截的《三河后风土记》,等她进屋。摘下眼镜,能见到可爱的女儿,对老爷子来说,这一天就像是过节。女儿来了,他准把眼镜摘了。戴眼镜当然看得更清楚,可老爷子总觉得隔着一层玻璃,不过瘾。平日他存了许多话要跟女儿说,说着说着有些话就忘了,等女儿走了才想起来。但是唯有“老爷身体好吗?”这句给末造问好的话,他不会忘。

小玉看到父亲今儿个挺开心,便叫父亲讲阿茶夫人的故事,又说广小路上新开了一家大千住的分店,买来一盒糯米脆饼孝敬父亲。父亲不时地问:“还不回去,行吗?”小玉笑道:“不碍事的。”一直玩到快晌午了。小玉心里寻思着:末造这些天常常出其不意地过来,要是把这事告诉父亲,“还不回去,行吗?”这话该催得更紧了。日后倘若做下丢人的事,末造不在家的时候,就不好过来了。不过,她已不去操心这些事了。

二十一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小玉家的水池前面,只有木屐踩着的地方才在土里垫块木板,木板上结了一层白白的晨霜。深水井上的长吊绳冰冷冰冷的,小玉心疼小梅,给她买了一副手套。小梅觉得,一次次戴上脱下,在厨房做活不方便,一直把手套珍重地收起,仍旧光着手打水。洗衣服、涮抹布,小玉都叫她用热水,小梅的手慢慢地还是粗糙起来。小玉惦记她的手,便说道:“不论做什么,手湿了不管可不好。手从水里拿出来后得马上擦干。活儿做完,别忘了用香皂洗洗手。”甚至还买了一块香皂给她。小梅的手最后还是变粗糙了,小玉挺心疼她的。自己从前也做过这些活儿,可是没像小梅的手那么粗糙,心里挺奇怪的。

小玉一向是醒了便起床,近来只要小梅说:“今儿早上水池子结冰了,您再躺会儿吧。”她就躺在被窝里。教育家告诫青年,为了避免胡思乱想,上床后不可不马上入睡,睡醒后不可不立即起床。身体血气方刚,躺在热被窝里,恰如毒花在火中燃烧一样,会萌生出种种幻象来。小玉这时的想象也相当放肆,眼睛精光发亮,眼睑和脸蛋像吃醉了酒一样涨得通红。

头天晚上,夜空如洗,星光灿烂。是晓霜铺地那天的事。小玉在被窝里躺了好半天,近来总觉得打不起精神,小梅早将挡雨板打开,看到朝阳从窗户射进来,小玉这才起床。她系了一条细腰带,披着棉罩衣,站在廊子上用牙签剔牙。这当口,这格子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您来啦。”是小梅殷勤的招呼声。接着便是进屋的声音。

“呀,睡懒觉啦!”是末造,说着便在火盆前坐了下来。

“哎呀,真对不住。怎么这样早呀?”小玉赶紧扔掉嘴里的牙签,把唾沫吐进桶里,脸上红扑扑地带着笑,末造看在眼里,觉得从来都没这么美。小玉自从搬到无缘坂后,一天比一天美。起先有种女儿家的楚楚可怜,让人动心,现在变成一种媚人的风韵。末造看到这一变化,认为小玉懂得了风情,是自己造就了她,感到很得意。末造的眼光锐利,历来什么事都能看穿,可笑的是,对他所爱的这个女人的心思,这回可看走了眼。开头小玉本来一心一意地服侍她的夫主,由于身世急剧变化,她烦闷过、自省过,结果是,哪怕骂她不要脸她也心甘情愿。世上的女人经历男人多了,最后只落得一颗冷漠的心,小玉的心也同样变得冷漠了。为这样一颗心所拨弄,末造觉得是种刺激,感到愉悦。而且,小玉变得不怕羞耻,性格也一点一点**起来。末造感到,小玉的**挑起自己的欲念,越发为她着迷。所有这些变化,末造竟一点都没看出来。被小玉迷住的感觉,正是这么来的。

小玉蹲了下来,一边挪脸盆一边说道:“您把脸转过去一点。”

“为什么?”说着,末造点上一支“金天狗”。

“人家要洗脸。”

“这不也能洗吗?快洗吧。”

“您瞧着,人家没法洗嘛。”

“真多事。这样成了吧?”末造吐着烟,把后背对着廊子。心想,真是孩子气呀。

小玉没脱衣服,只把领子松开,紧着洗了两把。比平日马虎得多,但她无须靠化妆遮丑,不用凭打扮增加美色,所以别人看也无所谓。

末造先是把背转过去,隔了一会儿又转向小玉这边。小玉洗脸时背朝着末造,一直不知道,等洗完脸,把梳妆台移过来,镜子里赫然映出末造一张叼着烟卷的脸。“哟,您真坏!”小玉说道,顺手拢了拢头发。松开的领子,从后颈到背上裂成一块三角形,露出雪白的肌肤,因为手抬得高,都快看到胳肢窝那里,丰腴的玉臂,末造怎么看也看不厌。末造知道自己要是不吭声地等她,小玉非急急忙忙草草了事不可,便故作轻松,慢条斯理地说道:“哎,用不着着急。这么早出来没什么事。前两天你问过,说好今儿晚上来,可是有事要到千叶去一趟。顺利的话,明儿个能回来。万一出点麻烦,说不定得后天才回来。”

小玉正梳着头,“哟”了一声,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显得不放心的样子。

“乖乖地等着吧。”末造戏谑地说了一句,收起香烟盒,立刻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哎呀,没等沏茶就……”小玉说了一半,把梳子扔进梳妆匣里,起来出去送他时,末造已经拉开了格子门。

小梅从厨房端出食案放好,拄着手跪在席子上说道:“太对不住啦。”

小玉坐在火盆旁,拿火筷子把火上的灰拨弄下来,一边笑道:“哟,道什么歉呀?”

“我没来得及上茶。”

“哦,为这事!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老爷没在意。”说着拿起筷子。

小梅看着正在吃饭的女主人,她不大爱发脾气,今早显得格外开心。方才笑着说“道什么歉呀”的时候,脸上微微发红,此刻还挂着笑容。小梅心里难免产生疑问:什么缘故呢?不过在小梅极其单纯的心里,不会刨根问底。只是受了好心情的感染,自己也觉得高兴起来。

小玉不住地盯着小梅看,脸上高兴得越发显得心花怒放,说道:“小梅,想不想回家看看呀?”

小梅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在明治十几年的时候,还沿袭江户时商人家里的惯例,即使在同一城里,在人家里当用人,除了正月或是七月中以外,轻易不能回家省亲,这是规矩。

“今儿晚上,我想老爷怕是不来了,回家后,想住就住下好了。”小玉又重复说道。

“真的吗?”小梅不是不相信,实在觉得是过分的恩典,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能骗你吗?我才不作那种孽,来捉弄你。吃完早饭也甭收拾了,赶紧回去吧。今儿个痛痛快快玩上一天,晚上住一宿。明儿个可得一大早就回来。”

“是!”小梅高兴得满脸通红。父亲是拉车的,一进门摆了两三辆车,衣橱和方火盆之间仅能放下一块褥垫,父亲若不出车就坐在上面,不在家就母亲坐。母亲鬓角上的头发总是耷拉在半边脸上,系在肩上的吊袖带子难得解下来。小梅的脑海里,仿佛放电影一般,迅速掠过家里的情景和母亲的身影。

吃过早饭,小梅撤下食案。心想,主人虽说不用收拾,该洗的东西还得洗。便在小桶里用热水洗碗碟,碰得叮当响。这时小玉拿个小纸包走了进来。“咦,还在收拾。这点东西容易洗,我来吧。你的头发昨儿晚上梳好的,这样就蛮好。赶紧把衣裳换上。也没什么可送的,把这个带上。”说着把纸包递了过去。里面包着那种骨牌模样的五角纸币。

把小梅催着赶着打发走之后,小玉麻利地系上吊袖带,把下摆掖进腰带里,进了厨房。像做什么好玩事似的,洗起小梅没洗完的碗碟来。做这些家务小玉是把老手,快得小梅望尘莫及。做事仔细周到的小玉,与其说像小孩子玩玩具,不如说在消磨时间,拿起一只盘子来,五分钟都不离手。她脸上淡淡的红晕,显得生机勃勃,光彩照人,眼睛望空直勾勾地瞪着。

在她脑海里,一些乐观的景象穿梭不停。女人不靠任何外力,要自己打定个主意,真个是左思右想,优柔寡断,好不可怜,可是一旦下了决心,便不像男人那么瞻前顾后,而是如同一匹蒙上眼罩的马,勇往直前。女人才不像男人那样疑虑重重,哪怕前面横亘着障碍,也不屑一顾。遇到事情,男人不敢做的,女人却敢作敢为,有时竟意想不到,马到成功。小玉想接近冈田,一度逡巡不前,如果有旁观者,看着都替她着急。但是今早末造来关照,说要去千叶,小玉的心情,恍如把追捕手放上扬帆的小舟,送向彼岸。于是催促小梅,把她打发回家。碍事的末造住到千叶,女佣小梅则住在父母家。一直到明早,自己无拘无束,是个自由之身,小玉真是心花怒放。她甚至觉得,事情这样显然是个好兆头,要达到最后目的并非难事。冈田绝不会偏偏今天不从门前经过。他有时一天来回走两趟,头一次万一没见着,第二次肯定不会错过。今天不论花多大代价,非得跟他说话不可。既然奓着胆子跟他说话,他就不会不停下脚步来。虽沦落为一个下贱的小妾,而且还是一个放高利贷人家的小妾,但是,我比做姑娘时出落得还俊,反正没有变丑。而且,慢慢懂得怎样才能讨男人的欢心,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退一步来看,冈田未必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女人。不,的确没有。如果觉得我讨厌,就不可能每次见面都点头致意。上次打蛇也是这样,人家家里出的事,没理由非伸手帮忙不可。要不是我家的事,他说不定会装不知道,扬长而去哩。再说,我有这样的念头,我这份心思就算别人不理解,他总不至于一点都不明白。得了,也许事情没有想的那么难。小玉只顾转这些念头,连小桶里的热水凉了都不觉得。

小玉把碗盏放进碗橱,又回屋守着方火盆坐下来,不知为什么有些心神不定。今早小梅把火盆里的灰筛得细细的,小玉拨了两三下,蓦地站起来开始换衣服,准备到同朋町的女梳头店去。这是平时来家里给她梳头的女人介绍的,那位梳头娘姨人很好,她曾说过,如果是出门打扮,可上她那儿去梳头。小玉从来都没去过那家店。

二十二

西方童话里,有个一颗钉子的故事。详细记不大清楚了,大意是农夫的儿子乘马车出门,轮子上有颗钉子掉了,于是一路上遇到种种麻烦事。我之所以要提这个故事,是因为酱烧青花鱼和一颗钉子,其效果正是殊途同归。

我在公高或学校宿含里靠包饭解决饥饿问题,日久天长,有的菜已经吃腻,一看见就觉得倒胃口。不论坐在多凉爽豁亮的餐室里,摆在多清洁的食案里端上来,那菜我只要看上一眼,鼻子里便仿佛嗅到宿舍食堂里一种莫可名状的气味。若是炖的菜里有羊栖菜或是相良面筋,我的嗅觉就会起一种怪不舒服的hallucination(幻觉)。如果是酱烧青花鱼,那幻觉就简直到了极点。

有一天晚饭,这道酱烧青花鱼终于上了上条公寓的餐桌。我历来是饭菜一来,就立即拿起筷子,这次却迟迟不肯下筷。女侍见我踌躇,便问:

“您不爱吃青花鱼?”

“这个嘛,倒也不是不爱吃。烤的就很喜欢,但酱烧的吃不消。”

“哟,老板娘不知道。那我去给您拿鸡蛋来吧?”说着便要起身去拿。

“等等。”我说,“其实我肚子还没大饿,散步回来再说。你跟老板娘随便说一声,可千万别说是我不爱吃那个菜。别给人添麻烦。”

“那多对不住您哪。”

“别客气了。”

我站起来开始穿裙裤,女侍端起食案走了。我向隔壁招呼道:

“喂!冈田在吗?”

“在。什么事?”冈田朗声应道。

“没什么事。想出去散步,回来再到丰国屋去。要不要一起去?”

“去。正有话要跟你说。”

我取下挂在钉子上的帽子戴到头上,和冈田走出上条公寓,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吧。并没有商量好往哪儿走,一道走出上条的格子门,一出门便朝右拐去。

快下无缘坂时,我用胳膊撞了撞冈田说:“喂,在那儿哩。”

“什么呀?”冈田随即明白话中意思,去看左侧格子门的人家。

小玉站在门前,即使憔悴也很美。不过,平日里,相对一个年轻健康的美人儿来说,小玉显然修饰得太漂亮。在我眼里,虽然说不出她哪儿有什么不同,但与平时所见,总归美得不同寻常。她的脸庞光艳照人,甚至有种耀眼夺目之感。

小玉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冈田。冈田慌忙摘下帽子点了点头,无意中加快了脚步。

我作为第三者,毫无顾忌地频频回过头去。小玉依然久久地张望着。冈田只顾低头走下无缘坂,脚步丝毫也没有放慢。我默默地跟着走了下去,心中交织着各种感情,最根本的一点便是恨不得与冈田换个位置。但又不愿承认这一点,内心在呼叫:“怎么,我难道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吗?”我于是极力打消自己的念头,气愤于自己竟然压制不住这念头。我想与冈田换个位置,并非想领受她的**,只不过想,像冈田那样受女人的青睐,心中一定挺得意的。那么受人青睐,是何况味?在这事上,我想保持自己的人格。我绝不会像冈田那样逃避。我会与她相见,同她说话。但不会玷辱自己的清白之身,仅止于打招呼说话而已。并且,对她会像对妹妹一样爱护,会帮助她,救她脱离泥淖。我漫无边际地想象,最后归结到这一点上。

冈田和我两人一声不响,默默地走到坡下的十字路口。一直走过派出所,我终于开口说道:“喂,不过分吗?”

“嗯,什么?”

“这算怎么回事!从方才起,一路上你一定也在想她。我几次回头去看,她一直望着你的背影。恐怕此刻还站在那里往这边瞧呢。‘目逆而送之’,《左传》里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现在可是人家女的在看你哪!”

“别再提这事儿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就别捉弄我了。”

说话的工夫来到不忍池畔,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到那边转转吧。”冈田指着池子北岸说道。

“好吧。”我们沿着池子朝左拐去。走了十来步,看见左侧并排有两座二层小楼,我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樱痴和末造的公馆。”

“真是绝妙的对比。樱痴居士也并不廉洁嘛。”冈田说。

我不假思索地辩驳道:“一旦成政治家,不论怎么样,总难免沾染上一些毛病。”我恐怕是想把福地先生同末造的距离尽可能拉大。

福地公馆的板墙一头往北,隔了两三户人家,有间小房子挂着“川鱼”的招牌,我看了说道:“一看这招牌,不知怎的,就想吃不忍池的鱼。”

“我也这么想呢。未必就是梁山泊好汉开的店。”

我们说着过了小桥往池子北面走去。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岸边正打量着什么,见我俩走了过去,便招呼道:“喂!”原来是石原,此人柔道颇精,除了专业课外,其他书一律不看。冈田和我同他并不十分要好,但也不讨厌他。

“站在这里看什么呢?”我问道。

石原默默指指池子。冈田和我透过傍晚灰暗混浊的雾霭,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从通往津根的小沟到我们三人站着的水边,是片茂密的芦苇。枯萎的苇叶,越到池中心越稀疏,只有残荷败叶,以及海绵一般的莲蓬星罗棋布,叶茎和莲蓬高低错落,垂折下来,呈锐角立在水面上,给景物平添一股荒凉的野趣。从沥青色的荷茎缝隙里,看见有十来只大雁徐缓地飞来飞去,朦胧地倒映在黑黝黝的水面上。有的立在水中一动不动。

“石子够不到?”石原看着冈田问道。

“够是够得到,但能不能打中不敢担保。”冈田回答道。

“试试看。”

冈田有些犹豫:“那群雁都睡了吧?扔石头打,怪不忍的。”

石原笑道:“如此多情,好难办呀!你下不了手,我来。”

冈田不情愿地捡起一个石子,说:“那我就把它们吓跑。”石子嗖的一声轻响,飞了出去。我举目追踪石子的去向,一只雁高高挺起的头颈应声垂下。与此同时,有两三只雁嘎嘎叫着拍打着翅膀,在水面上散开,但是并没有飞走。头颈垂下的一只,仍一动不动。

“打中了。”石原说。他看了一会儿水面,接着说道:“我去把那只雁捡回来,回头你们帮我一把。”

“怎么去拿?”冈田问。我不由得侧耳去听。

“此刻不合适。再过半小时,天就黑了。只要天一黑,我就能轻而易举拿回来。你们不动手也没关系,到时候可得在场帮我忙。回头用这只雁,请你们大快朵颐。”石原说。

“倒有趣。”冈田说,“可是这半小时里干什么呢?”

“我在这附近走一走。你们两位随便去哪儿然后再回来。三个人都站在这里,太惹人注意了。”

我对冈田说:“那么咱俩绕池子转一圈再回来。”

“好吧。”说着冈田抬腿就走。

二十三

我和冈田一起走到花园町的尽头,然后往东照宫的台阶走去。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作声。“雁也有倒霉的啊。”冈田自言自语道。在我的想象中,虽无必然的联系,却浮现出无缘坂的女人。“我只不过朝有雁的地方扔过去而已。”冈田对我解释道。“嗯。”我应了一声,仍在琢磨那女人的事。“不过,我很想看石原如何去拿那只雁。”隔了一会儿,我说道。这回冈田“嗯”了一声,一面想着什么心事,一面走路。大概是惦记着那只雁吧。

下了石阶,朝辩天神社走去。打死了大雁,两人的心头都笼罩上一层阴影,说话也时断时续。经过辩天神社的牌楼时,冈田似想换个题目,打破沉默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于是我听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冈田今晚原想到我屋里告诉我,正巧我约他出来,便一起到了外面。出来后,本打算在吃饭时说,看样子是说不成了,便边走边拣要紧的说。冈田决定不等毕业便去留学,已经向外务省申请了护照,也向大学方面提出了退学。有位德国Professor W. 来日本研究东洋风土病,是他聘用冈田的,可负担往返旅费四千马克和每月生活费两百马克,条件是要懂德语又能流畅阅读汉籍的学生,贝尔兹教授便推荐冈田去。冈田到筑地去找W教授,接受考试。教授让他翻译《素问》和《难经》各两三行,《伤寒论》和《诸病源候论》各五六行。《难经》里偏巧出的是“三焦”中的一节。三焦的“焦”,译成什么好呢?颇费斟酌,最后音译为“chiao”。总之考试合格了,当即签了合同。W教授现在贝尔兹教授所在的莱比锡大学任教,所以要把冈田带到莱比锡去,医师考试由W教授负责。毕业论文可以引用为W教授翻译的东洋文献。冈田明天便要离开上条公寓,搬到筑地W教授那儿去,把教授从中国和日本收集来的书籍装箱。然后跟教授一起去九州考察,随即在九州乘Mes-sagerie maritime(法国海轮)公司的船动身赴德。

我时时停下脚步说:“真想不到!”或说:“你真果断。”存心放慢脚步,好仔细听他讲。等他讲完,一看表,跟石原分手不过十分钟,绕着池子已经走了三分之二,仲町后面的池之端快走到头了。

“现在就过去还太早。”我说。

“上莲玉庵吃碗面吧?”冈田提议。

我当即同意,遂一起踅回莲玉庵。从下谷到本乡一带,莲玉庵当年是口碑最好的面馆。

冈田一边吃面一边说道:“好不容易念到现在,不毕业就走,实在遗憾。可是官费留学没份儿,失去这次机会,就不可能一睹欧洲风光了。”

“那当然,机不可失。毕不毕业又算什么,在那边能当上医师也一样。再说,即使当不上医师也不用担心。”

“我也这样想,只不过取个资格而已。入乡随俗,聊复尔耳。”

“准备得如何?动身似乎太匆忙了。”

“哪里,我就这样动身。W教授说,日本做的西服,在那边穿不出去。”

“是吗?记得以前看《花月新志》,说是成岛柳北在横滨突然心血**,当下打定主意,乘上船就走了。”

“是啊,我也看过。听说柳北甚至连信都没给家里寄就走了,我是已给家里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

“是吗?好羡慕你呀。你随W教授同行,路上用不着提心吊胆。出门旅行如何光景,我是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昨天去见柴田承桂先生,他一向很照顾我,同他说了这件事,他便送我一本他写的《西洋旅行指南》。”

“哦,还有这样的书?”

“嗯,是非卖品。听说只给初次留洋的乡巴佬。”

话说到这里,一看表,差五分钟就半小时了,我和冈田急忙离开莲玉庵,赶到石原等我们的地方。池上已经暮色四合,辩天神社的红漆牌楼在雾霭中隐约可见。

等在那里的石原拉着冈田和我,走到池边,说道:“现在正当其时。没伤着的雁都换了栖身地。我马上动手,你们在这儿待着,得给我指点。你们看!两丈来远的前方,有株莲茎向右弯。在其延长线上,有株莲茎稍矮,向左弯。我得顺着那个延长线一直往前走。若走偏了,你们就在这儿喊我,往右或是往左,给我指正方向。”

“好。根据pazallaxe(视差)原理。水不深吗?”冈田问道。

“哪儿的话,不必担心我够不到底。”说着,石原迅速脱下衣服。

石原踩下去的地方,淤泥仅及膝盖上。他像鹭鸶似的,抬起一只脚再踩下去另一只脚,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的,眼看着越过了两株莲茎。过了一会儿,冈田喊:“向右!”石原便向右迈过去。冈田又喊:“向左!”因为石原向右偏过头了。石原立刻停住脚并弯下身去,随后转身往回走。等过了远处的那片莲茎,可以瞧见他右手提着的猎物。

石原上了岸,只半截腿上沾了泥。那只雁比想象的要大。石原把脚洗了洗,穿上衣服。这一带此时很少有人来往,石原下池子直到上岸,没有一个行人。

“怎么拿回去呢?”我问。

石原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

“冈田的斗篷最大,藏在他斗篷里拿回去。在我的住处做菜。”

石原租了别人一间屋子。房东阿婆人缘不大好,倒正是可取之处,只要分些雁肉给她,就能封住她的嘴。从汤岛的新开路到岩崎公馆的后面,有条小巷,房子便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石原简短地说了说拿着雁去那儿的路线。首先,到他的住处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南走新开路,另一条是从北走无缘坂。两条路都以岩崎公馆为中心,远近相差不大。此时也顾不上远近。麻烦的是,两条路上都有一个派出所。权衡利弊,决定避开热闹的新开路,取寂静人少的无缘坂。雁由冈田藏在斗篷里提着,其余二人一左一右,分别挡着冈田,这是万全之策。

冈田苦笑着提起大雁。不论怎么个拿法,大雁的翅膀都会从斗篷的下摆露出两三寸来。而且,下摆撑得不成样子,人看起来像个圆锥体。石原和我必须设法不让他太显眼才行。

二十四

“行啦,就这样走吧。”说着,石原和我把冈田夹在中间走了起来。起初,三人担心的是十字路口的派出所。从门前经过时,石原不停地高谈阔论,说这是窍门。我记得说的好像是:“心不可动,心动即生隙,隙生则不得上乘。”石原引了老虎不吃醉汉为例。他说的这段,怕是柔道师傅讲的,然后鹦鹉学舌讲给我们听。

“这么说巡警是老虎,我们三个是醉汉喽。”冈田嘲弄道。

“Silentium(安静)!”石原喊道。因为已经快到拐角,该上无缘坂了。

拐过弯是一条小巷,一侧是茅町临街房的屋后,一侧是池边住宅的后院,当年小巷两侧停放着板车之类。到了拐角,已能看见巡警站在十字路口的身影。

走在左面的石原突然对冈田说:“你知道计算圆锥体体积的公式吗?什么?不知道?那简单至极。是底面积乘以高的三分之一。如果底面积是圆,体积的公式就是r2πh,若能记住π≈3.1416,便很容易了。我能记得小数点以下八位,π≈3.14159265。再往下的小数,意思就不大了。”

这样说着,三人穿过了十字路口。派出所位于我们经过的小巷左侧,巡警站在门前瞧着从茅町往根津方向跑去的人力车,只朝我们无意地瞥了一眼。

“为什么算起圆锥体的体积来了?”我问石原道,与此同时,一眼认出站在坡中间的女人,她正朝我们望了过来。我心里感到异常激动。从不忍池北头往回走的一路上,比起派出所的巡警,我想得更多的是这女人。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似乎在等冈田。果然,我的猜想没骗我。女人离开自家门口,在前面两三户人家那里迎候着。

我睃了一眼石原,看了看女人的面庞,又看了看冈田的脸颊。冈田的脸一向气色红润,这时显得格外红。他忽然佯装去碰帽子,手扶着帽檐。女人的面容如石头一样凝然,睁得大大的一双美目,蕴含着无限的憾意。

这时,石原正在回答我的问话,我耳内只闻其声,心中不辨其意。石原大概是说看见冈田斗篷下摆鼓鼓的,像个圆锥形,由此联想到圆锥体的体积,便冲着巡警算了起来。

石原自然也看到了那女人,可能他只是认为,一个美人儿罢了,并未留意。石原继续饶舌:“我告诉你们不动心的秘诀,是因你们的修养还差一点,一旦面临紧急,恐怕难以做到。为此我想出这办法,不叫你们的心思转到别处去。说什么都行,关键要像我方才讲的道理,于是提出圆锥公式的算法。总之,我的办法不错吧?幸亏这个圆锥公式,走过巡警面前时,你们才能保住(unbefangen)泰然自若的态度。”

三人走到了岩崎公馆向东拐的地方。一进小巷,连一辆单人人力车都过不去,可以说不会有任何危险了。石原从冈田身旁走开,在前面带路。我又一次回过头去,已经不见那女人的身影了。

那晚,我和冈田在石原的住处一直待到半夜。雁肉成了下酒菜,陪着石原喝酒。冈田留洋的事只字未提。我本有很多话要说,只好忍住了,听石原和冈田讲划船比赛的事。

回到上条公寓,我因疲倦和喝醉,未及多说话,同冈田分手后倒头便睡。第二天,从大学回来一看,冈田已经人去屋空。

正如同一颗小钉子引发出大事件一样,上条公寓晚餐的一碟酱烧青花鱼,竟使冈田同小玉永无相会之期。而且不仅如此。不过,后来的事,已是“雁”这故事的题外话了。

这个故事写完,屈指算来,距当年已三十五载。故事的一半,是我与冈田交友一场亲眼所见,而另一半,冈田走后,不承想我竟同小玉相识,是亲耳听来的。这就好比在立体镜下,左右两张图作为一个图像来看一样,把先前亲眼所见与后来亲耳听说的,两相对照,便合成了这个故事。或许读者要问我:“同小玉是怎么认识的?在什么场合听说的?”如同上文所说,这个问题的答复,已属本故事的题外话。唯有一点,不言而喻,我不具备成为小玉情人的条件,故而请读者诸君切莫妄加猜测是幸。

[1] 1880年。

[2] 正冈子规(1867—1902),日本近代诗人,以写俳句、和歌为主。主编俳句杂志《杜鹃》,主张俳句革新,倡导写生文。

[3] 与谢野铁干(1873—1935),日本歌人、诗人,成立新诗社,创办机关刊物《明星》,成为浪漫主义文学的中心,对现代短歌的形成起到推动作用。

[4] 清代张潮编辑,内收名家所著传记、逸事等。

[5] 日本东京的旧称。——编者注

[6] 日本古代,已婚妇女时兴将牙染黑,明治初年此风犹存。

[7] 根津与吉原,系明治前期东京的花街柳巷。

[8] 从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在9月1日前后,常刮台风,日本农村视为厄日。